我冷笑一聲,抬起頭,一一掃過裴家的列祖列宗,最後目光落在了老永平侯夫婦的靈位上。
「我養你們終老,又撐起侯府臉面三十年,無一處懈怠。你們雖護我多年,但也算诓我一生。這樣算來,還是你們欠我諸多。」
我給他們上了一炷香:「今日之後,橋歸橋,路歸路,宋寶珠替自己出氣也是理所應當。」
12
「毒婦,你怎麼敢?」
見到沈柔窈的樣子,裴淮氣得雙手直顫,趕緊命人救治。
他大步上前,高高地揚起手,急不可耐地要給沈柔窈報仇。
裴立軒趕緊死死拽住他:「父親,息怒,不可。」
「你還為她求情?這種毒婦,怎麼配做你的母親?」
「父親,連郡王的請帖已經送過來了,屆時母親臉上有傷,可怎麼出席?」
連郡王是朝中新貴,深得聖上寵信。
且三年前連郡王的祖母重病,急需天山雪蓮救命,是我開了私庫,雪中送炭。
老王妃視我為救命恩人,這些年明裡暗裡多次為我揚名,替我撐腰。
更是早早單獨送了帖子,邀我婚事那天一定要伴其左右。
我若帶傷,不僅怠慢了郡王府,更是家醜外揚,不用御史彈劾,裴淮也會吃不了兜著走。
裴淮卻陰沉著眼,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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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寶珠,你這幾日失心瘋一般地膽大妄為,是不是就依仗郡王府那邊?
「你以為這樣就能拿捏我?你是我裴家婦,就算老王妃願意護著你,她還能護你一輩子嗎?」
他掙脫裴立軒的鉗制,一巴掌甩了過來。
「本侯就是要打你,讓你知道,這永寧侯府究竟是誰說了算!」
我早有防備,偏頭一讓。
但他的手指還是刮到了臉,幾道鮮紅的血絲猙獰顯現,我抬手一碰,隻覺火辣辣地疼。
「裴淮,你騙我欺我辱我,當真不怕報應嗎?」
算算時間,桂花那邊應該差不多了。
我要做的,就是再刺激一下他。
果然,他立刻惱羞成怒:「報應?我隻不過養了一個外室而已,你竟然咒我有報應。」
「自古男為天,女為地,我已給足了你尊榮和體面,就連心愛的女人都狠心養在外面,你卻如此不知足,私藏嫁妝不算,還將柔窈傷成這樣!」
他雙眸微眯:「既然如此,今日就是本侯的喪偶之日。等你死了,不怕你身邊的刁奴不趕回來替你收屍。」
裴立軒瞳孔一縮,卻沒有上前,而是後退兩步關上了門。
「母親,你這次實在太過分了。您看看,你把父親氣成什麼樣了?」
他從案臺上取下藤杖,遞給裴淮。
「父親,母親隻是魔怔了。若是讓她繼續發病,必定惹出禍事。依兒子看,您打她一頓消消氣便罷,鬧出人命還不至於。」
我的好大兒,當真是體貼入微。
逆光中,這對父子對視一眼,當即定下了我的未來。
「你母親瘋魔了,為父不得已才打斷了她的腿。」
裴淮裝模作樣地痛惜道:「事到如今,家醜也得外揚了。你親自去取藥,務必將這件事鬧得全城皆知。」
這是做出不得已的假象,順便逼桂花帶著嫁妝回來救我。
說到底,還是貪慕我的錢財。
可惜啊,他們的如意算盤要落空了。
13
我才不是站著等挨打的人。
乘二人不備,我一把推到案臺上的燭火。
之前灑好的燈油,一燃即著。
家廟裡供奉著所有的祖宗牌位,裴淮父子手忙腳亂地趕緊救火。
而我則推開門衝了出去。
隻是到底歲數大了,那把火也隻是看著唬人,我才走到大門口,裴立軒便追了上來。
看著雙手一張,義無反顧地攔在我跟前的人,我心頭一梗。
「你是我親兒子,不幫我便算了,還準備眼睜睜看著他打死我?」
「母親,是您做得太過分了。而且,而且,父親下手會有分寸的。」
他低著頭,卻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聲音漸漸大了起來:「父親沒有錯,是你強人所難無理取鬧。」
「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你自己沒本事籠絡住父親的心,還逼著我隻有林牧茵一人,你知道我被其他世家子弟嘲笑多久嗎?」
這就是男人,縱使有自己一半的血脈,一樣是劣根難除。
我看了一眼不遠處聽到動靜出來,卻正好聽到這些話,臉色猛地煞白的林牧茵,不由無聲冷笑。
而裴立軒這一阻擾,裴淮也隨後追了出來。
他的手上還拿著那根藤杖,臉色猙獰,胸口一起一伏。
「宋寶珠,我要殺了你!」
隻是話音剛落,門口浩浩蕩蕩走進一群人來。
領頭的那位白面無須,聲音尖細:「咦,咱家是聽錯了嗎?永平侯要殺誰?」
那是聖上跟前的掌事劉公公。
裴淮嚇得手足無措,慌忙扔掉藤杖,上前作揖道:「劉公公,什麼風把您老人家吹來了?可是聖上有事宣召本侯?」
劉公公瞥了他一眼,往旁邊一讓,似笑非笑道:「可不敢承您這一拜,永平侯當真是威風,咱家還想多活幾年呢。」
這話說得裴淮更是惴慄難安,卻見劉公公快走兩步到了我的面前。
他趕緊道:「公公小心,我家夫人她患了瘋病,莫要讓她傷了您。」
可劉公公並不理他,拂塵一揚,向我頷首笑道:「宋娘子,請接旨吧。」
他喚我「宋娘子」,而非「裴夫人」。
我心下一喜,知道事情成了。
「宋氏寶珠,獨具隻眼且身懷大義,乃天下女子之楷模。著朕旨意,封宋氏為一品皇商,欽此。」
聖旨宣讀完畢,劉公公將我扶起來:「宋娘子,陛下還有口諭,準你與永平侯和離,往後侯府諸事,均不得叨擾於你。」
「宋寶珠接旨,謝主隆恩。」
我將一包金瓜子塞到他手裡:「也辛苦公公來得及時。」
他掂了掂袋子,又看了看我臉上的傷,沉吟道:「今日侯府見聞,咱家定會秉公報給聖上。」
裴淮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聽到這句立刻後背冷汗涔涔。
「劉公公,劉公公留步……」
但往日風光無限的侯爺此刻並無人理會,劉公公擺擺手起身便走。
「這,這是怎麼回事?」
他木然地轉身,看著我手上的聖旨:「宋寶珠,你,你做了什麼?」
14
我沒有做什麼。
隻是叫桂花求到連郡王府,請老王妃出面,幫我捐了所有嫁妝。
今年夏日,江南先是水災泛濫,後又有蝗禍之亂,災情過後餓殍遍野,聖上有心加大賑災力度,但早年戰亂之後國庫並不充盈。
而我便在此時上書,自願捐出全部嫁妝。
我在陳情書裡表示:寶珠雖為女子,但也有報國之心。今歲五十,方知天命,與其拘於後宅困頓殘生,不如發揮所長,為大周再盡餘力。
宋家是赫赫有名的富商,我也曾是大周遠近聞名的商人。
再加上老王妃輔證為人,聖上果真動容,不僅同意我和離從商,還賜下「一品皇商」名號。
往後,我奉旨經商,往來貿易,誰敢輕視?
一直跟在劉公公身後的桂花抹著眼淚,小跑著來到我身邊:「小姐,你的臉?」
「沒事。」
比起往後的自由日子,這點傷算什麼?
裴淮站在遠處,看著我眉開眼笑的模樣,呆了許久才不可置信道:「你,你都捐了?就為了一個沈柔窈?」
他知道侯府內裡是什麼樣子,沒了我的嫁妝,永平侯府勢必敗落。
我懶得理他,一手拿著聖旨,一手牽著桂花,大步向府外走去。
「宋寶珠,你當真好狠的心。」
他大叫一聲,身子搖搖晃晃地軟了下來。
侯府內亂成一團。
裴立軒還想攔在我身前。
我一腳踢了過去。
「好狗不擋道,我與你父親已經和離了,你還想抗旨攔著我不成?」
「母親……」
這時候,他倒知道我是他母親了。
我甩了甩手:「做你父親的好兒子去吧。」
我帶進侯府的都已捐了,我留在侯府的也都不要了。
15
往後十年,宋寶珠活成了大周的傳奇。
她以五十歲的和離之身重新經商,十年之間,北上開通茶馬商路,南下出海帶回香料珍禽,大周迎來了四通八達的商貿頂峰。
有了她的成功,大周默認的男主外、女主內的歷史風氣也逐漸更改。
諸多女子開始走出後宅,走到幕前。
斷斷續續,女子也參與經商、教授技藝……
那些默認隻有男人才能建功立業的地方,慢慢也有了一個又一個靚麗鮮活的名字。
六十歲那年,宋寶珠再次做出驚人之舉。
她將多年經營所得全部捐出,建立了大周第一家女子學堂。
再後來,聖上破例開女試選拔人才,女子也有了從政的機會……
原本啊,宋寶珠隻是想好好為自己活。
後來,她希望大周所有的女子都能好好活。
16
我老了。
五十歲的時候,我並不服老。
花甲之年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尚有餘力。
但臨近七十的時候,縱使身體依舊健朗,可耳鳴眼花,牙齒脫落,終究是不服老也不行。
如今,這世間已沒有需要我太操心的事情。
我每日所求,不過是每頓飯後多份甜點。
桂花也老了,卻還是急脾氣,聽到大夫說老人不宜噬甜,便嚴盯死守,就連甜食也不讓我用個痛快。
這日,我悄悄地多拿了一片雪花酥,剛要慢慢享用,桂花闖了進來。
她說,有個叫「林源」的年輕女子一定要拜見我。
印象裡,我並不記得這個名字。
可一見面,我便懂了,為何桂花會放她來見我。
林源的眉眼長得幾乎與裴立軒一模一樣。
她跪倒在我面前,顫抖著嘴唇,叫了一聲:「祖母,母親讓我來看看您。」
我曾經刻意忽視的記憶,隨著這聲「祖母」席卷而來。
「孩子,起來吧。」
雖然已與裴家斷絕所有聯系,但這些年我還是陸陸續續聽到那邊的消息。
比如沈柔窈改名換姓,終於入主侯府。
但裴淮畢竟失了聖心,且我有心散布了當年的真相,這兩位備受唾棄,成婚之日竟是一位有頭有臉的來賓都沒有。
裴淮臉上無光,連帶著對沈柔窈也有些怨氣。
但到底是自己寵了一輩子的白月光,他還是給足了她應有的體面和底氣。
而就是這份縱容和遷就,加速了侯府的坍塌。
沈柔窈入府後不久就端出主母架子,喝令林牧茵交出管家之權。
裴淮從來沒有管過侯府內務,曾經,我將後宅打理得井井有條,他總覺得簡簡單單,理所應當。
縱使後來,我捐出了所有嫁妝, 他雖心痛, 但依舊覺得百年侯府總有根基, 且林牧茵手上也有嫁妝,總不會一下子就垮了。
可他忘了, 身為外室沈柔窈從沒享受過當家做主的權力, 她太想嘗嘗大權在握的感覺了。
而那廂, 林牧茵本就被裴立軒當日的言語傷了心, 侯府內本又虧空驚人,她不想用自己嫁妝填補, 當下就交了東西。
沈柔窈會高估了自己。
她會柔情小意, 懂風花雪月, 卻不知柴米油鹽為何物。
等到她接掌後院,發覺什麼都要錢,可偏偏府裡沒有錢時,她慌了。
家不好當。她想要還給林牧茵,可後者早就找借口,帶著子女回了臨安伯府。
而我拿回嫁妝之時用裴淮借的印子錢也都到期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聽說那一日,永平侯府被徹底搬空了,一向人模狗樣的裴淮連外衣都被債主扒了去。
最後被逼無奈,竟然荒唐地把才接入府中不久的沈柔窈典了出去……
而裴立軒聽到消息趕回來後也徹底崩潰了。
他一直以為侯府家大業大, 卻沒想到, 離了我的嫁妝,裴家其實隻剩下幾面牆。
他又羞又愧,卻又不能不管那些欠債, 隻得低聲下氣去求林牧茵。
林家給了侯府一筆錢, 借機提出和離, 帶走了孩子……
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最終以聖上貶斥永平侯,罷免爵位告終。那之後,裴淮終日酗酒, 不久便掏空了身子, 癱瘓在床。
而裴立軒沒了爵位可襲,仕途也備受打壓, 幹脆也混吃等死, 整日對裴淮呵斥打罵。
裴淮死的時候, 整個人泡在屎尿裡, 身上爛得幾乎沒有一塊好肉。
裴立軒卻冷眼旁觀,連個像樣的棺材都沒給他爹準備。
她踮起腳,如少女一般狡黠地咬了咬裴淮的耳朵。
「-宋」要不是什麼呢?他沒有說下去, 懂的人都懂。
於是, 我離開後的第二年,永平侯府就這樣徹底敗了。
這期間,也有人說我對侯府太過心狠手辣, 但更多知曉內幕的卻是連聲叫好。
林源伏在我的膝頭:「祖母, 母親讓我向您說一聲抱歉。」
「她想接您跟我們一起安享晚年。」
我摸了摸她的腦袋,搖了搖頭:「不必了,回去告訴你娘,一切都過去了。老婆子我呀, 一個人自在慣了。」
雪花酥入口,我暢快地眯起眼睛。
宋寶珠就算是老了,也還是喜歡無拘無束、自己取悅自己的日子。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