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歲那年,我發現了夫君養在莊子上的外室。
他口中因我而死的白月光,保養得宜,不理俗物,依然一副嬌憨模樣。
他們在這世外桃源,琴瑟和鳴,恩愛非凡。
而我呢?
被折了翅膀困在後院,侍奉婆母,教養兒孫,疏通往來,生生被蹉跎三十餘年。
人常言,五十而知天命。
那一刻,我決定,往後餘生都要好好為自己活。
1
我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一次看見沈柔窈。
那個在多年前因我嫁入侯府而失意「自盡」的女人,如今好端端地住在我名下的桃源莊裡。
一雙素手潔白無瑕,正笑意盈盈地給我的夫君整理衣冠。
「這回去,不知道還要多久才來看我。」
她踮起腳,如少女一般狡黠地咬了咬裴淮的耳朵。
「給你一個小紀念,每次摸耳朵的時候,都要想著我哦。」
男人握住她的手,在她脖頸間輕蹭,不知說了什麼,哄得她笑個不停。
「呸,小賤人成了老賤人,還是一樣不要臉,就會勾引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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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金玉堂的掌櫃心細發現了端倪,這老賤人還被藏得好好的呢。」
陪我來的桂花已逾四十,脾氣卻依舊火爆。
「小姐,我去撕了那狐狸精的臉!」
這麼多年,她一直陪著我,喚我「小姐」。
自然也是沒忘,當年侯府借著沈柔窈的死,明裡暗裡給過我多少難堪。
我按住她,喚車夫:「回府吧,不要驚擾別人。」
「小姐,你就這麼放過那個賤人?」
我理了理裙擺,眉梢輕抬:「怎麼會?」
隻是論賤,並不隻有沈柔窈一個。
我那冠冕堂皇的好夫君,兜兜轉轉這麼一個大彎建了個溫柔鄉,既背棄糟糠之妻,又騙良家子假死當外室。
可不比狐狸精,更賤上三分?
三十年啊,他們瞞我瞞得這麼苦,我又怎甘心就這麼輕易放過?
可我已不是當年剛入侯門的小小商戶女。
多年的馴化,讓我第一時間開始盤算利弊得失。
對面的是永平侯和他心心念念藏了三十年的白月光。
就算現在衝上去又能如何?
一時痛快之後,說不定裴淮還會借著這個機會,要我捏著鼻子認下沈柔窈。
那豈不是白白便宜了這對狗男女?
我心裡已經有了計較,隻靠著車廂閉目養神:「好好賞一下那金玉堂的掌櫃。告訴他這件事到此為止,後面我自有安排。」
「還有,回府後,把這幾年的賬本都送到我的院子裡。」
桂花也冷靜下來,鼻音濃重道:「好,奴婢都聽小姐的。」
2
其實,我並不準備真的查賬。
裴淮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藏了沈柔窈這麼多年,又怎會輕易在賬目上留下馬腳?
隻有這幾年,我不管家了,他怕是才松了一口氣,這賬本裡多多少少便能查出點什麼。
我這麼做隻是想試探一下兒子裴立軒。
那個我拼死生下的親生骨肉,還有我視若親女的兒媳。
他們知不知道裴淮和沈柔窈的事?
我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卻摩挲著杯盞,怎麼也送不進口。
往日的樁樁件件,走馬觀花一樣在眼前閃過。
我想告誡自己,那是自己的血肉至親,必會愛我護我,定是毫不知情。
但又想到桃源莊裡布置得那樣好,連金玉堂的掌櫃都能發覺端倪,兒媳既然掌家,錢財皆有記錄,怎麼毫無察覺?
我手腳冰冷,一時又是慶幸父親母親眼光長遠。
他們怕我成婚後錢財全外露引得紛爭,到時候吃了悶虧也無人撐腰,便暗中將最掙錢的產業放在嫁妝單子外,安排了可靠的老人常年照應著。
後來爹娘去世,產業運轉也順利,我操心侯府內的事,便也維持不變。
也得虧不曾變,否則裴淮怎敢堂而皇之在金玉堂定下整套萬金頭面?
「給世子、世子夫人請安。」
打簾的小丫鬟聲音清脆。
我心中的那根弦,也驟然崩斷。
賬本前腳剛被送到我的院子,他兩後腳便到。
他們,還是坐不住了呀。
我看向桂花,她面色煞白,也是想到了什麼。
如此,我倒敬佩起自己來。
到底也是做了多年的侯夫人,我心中翻江倒海,面色倒是沉穩不變。
隻是,層層疊疊繁重的錦衣之下,胸腔處隱隱有一團火四處衝撞,難以宣泄。
我抿了一口茶水,蓋滅了那團火。
再抬眸時,看著來人,臉上反而浮出一絲笑意來。
3
「母親,你都不管家了,怎麼突然要看賬本?」
裴立軒掃了一眼一旁的賬本,語氣中有點不耐。
「怎麼?這是嫌我老了,不管用了?賬本都不能看了?」
他嘴裡道著「當然不是」,卻悄悄地推了推兒媳。
兒媳林牧茵是臨安伯家的嫡次女,她立馬抿了抿唇,上前一步行了個禮。
「可是牧茵管家有哪裡做得不到位?還請母親指點。」
看到他們這副模樣,我還有什麼不懂的。
前幾年,林牧茵為侯府生下一子一女後,我便將管家的對牌交給了她。
原是讓她安心接班,日後當好侯府主母,在府裡順利立足。
沒想到倒是送上便利,好叫他們背著我哄著裴淮了。
桃源莊的事,不管之前他們知不知情,但當下卻都隻瞞著我一個。
我心中冷笑連連,卻還是故作慈祥地拍了拍林牧茵的手,嗔怪道:「你受伯府教養,自然是個管家好手,又何必自謙?」
「那母親您要看賬本是為……」
「這不是年底了,前幾日好像各家都來討過年的銀子。我約莫記得有幾個莊子年年虧損,與其年年貼補養著,不如早些盤點出去……」
話音未落,裴立軒便皺了皺眉:「母親,咱們侯府家大業大,就算養幾個莊子又如何?」
呵呵,家大業大?若不是我的嫁妝充盈,他永平侯府有何家業可談?
我抿著茶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話是這麼說,可平白無故養堆闲人作何?就好比那桃源莊,明明是地段最好的,卻常年沒有營收,既是盤活不了,不如讓給別人,還能回些本。」
裴立軒立馬面紅耳赤,急急掰扯著想要打消我的念想。
得,這不僅是知情,對那邊還維護上了。
我不作聲,最後他跺跺腳,急道:
「母親,這叫外人怎麼想我侯府,就為了一些黃白之物?當真是庸俗。」
我冷了臉:「罷了,我也就是隨口一說。」
他也覺失言。
這就是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兒子。
他最是清楚,我身為商戶女,在高門大戶中是如何被輕視,被磋磨。
我以全力推保他為世子,入仕後又一路靠黃白之物幫他打點經營。
如今在他嘴裡,不過落得庸俗二字。
「母親,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止住他的絮叨,真的挺沒意思的。
「我乏了,賬本叫人拿回去吧,不看就不看了。」
我一松口,裴立軒忙不迭地叫人抬走了賬本。
林牧茵有些愧疚地看了我一眼,嘴唇翕合,卻到底什麼也沒有說,跟著一起退下了。
屋內瞬間冷清下來。
我執起手邊的茶杯,一口飲盡杯中殘茶。
隨後手指一抖,杯盞盡落。
「小姐……」桂花驚呼一聲。
我這才發覺,兩頰潤湿,竟是老淚縱橫。
「沒事,沒事。」
我嘴上念叨著,到底眼前疊影重重,還是一口氣沒順過來暈了過去。
4
昏昏沉沉中,我想起了從前。
我叫宋寶珠,是商女出身。
士農工商,商為最末。
但我卻因爹娘對老永平侯有恩,得以嫁入侯府。
我從小耳濡目染,浸淫商海浮沉,自然知道世間往來,皆為利矣。
能高攀嫁與裴淮,我並不敢求情愛。
隻是爹娘隻生得我一個,偌大家財多的是眼紅的人。
侯府的婚約雖禁錮了我,但到底能給宋家一份保障。
特別是婚約定下後,我方聽說了裴淮有一遠房表妹沈柔窈,那位才是他心中所愛,我更是一早認清了身份。
我約了他相見,與他坦誠,真情難得,真心不易。
我隻需侯府給我面上體面,後宅之中,我願待沈姑娘如親姐妹,視她子女為親生。
那時候,他一臉倉皇,進而指天發誓,他與沈柔窈清清白白,並無兒女私情。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隨他怎麼說,我隻聽過就罷。
沒想到沈柔窈不知道從哪聽說了我猜忌他們的事,下定後不久便懸梁自盡,以證清白。
這下,原是侯府欠宋家的恩情,便成了我宋寶珠欠他們的。
爹娘聽聞後,一邊責備我口無遮攔,無妄猜測害人性命;一邊惴惴不安,生怕侯府遷怒,我日後日子舉步維艱。
結果,裴淮親自登門安撫,隻說沈柔窈是疾病纏身,受不了痛楚自我了結,與我無心之言並無關系。
他看著我,目光灼灼,卻對著爹娘鄭重拜倒:「嶽母嶽母在上,雖有救命之恩在前,但實則小婿也是真心傾慕寶珠的。」
「請不要為了無關人等,傷了我與寶珠的情誼。」
因為這席話,爹娘感激涕零,將我的嫁妝又生生加了一倍。
我自責自己聽信流言,平白連累一條性命,日日憂神,大病了一場。
裴淮為表真心,多次陪伴開解,更是提前的婚期給我安心。
他說他已經好好安葬了沈柔窈。
沈柔窈是孤女,本就心思敏感不與人過多相處,侯府裡人人皆知。
她是自己想不開自盡,無人會怨我。
我信了他。
沒想到,病好後,我嫁入侯府,一切都變了。
5
我的洞房花燭之夜,裴淮一臉愧色與我坦白:
「寶珠,你我已是夫妻,有些事情我不想再騙你。」
他說,沈柔窈是寄居侯府的表小姐,二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少不更事的時候,表妹的確曾是他的白月光。
「可是,自從見了你,我才知道什麼叫一見鍾情,什麼才是男人對女人真正的喜歡。
「那一日,你說隻要表面的敬重,我便知你誤會了什麼。
「於是我趕緊與表妹解釋,不想她卻覺名聲受辱,以死自證清白。
「是我,害死了她……」
他扯著頭發,眼中全是愧色。
「我不想錯失與你的情緣,於是自私地诓騙你,將你誘進侯府。」
他曾說沒有人會怪我。
但其實,侯府上下全部都很憐惜沈柔窈。
她孤寂、柔弱,像一朵純潔無瑕又難以自護小白花。
我的婆母甚至親口許了沈柔窈平妻之位,本待我入門後就給她名分。
他說:
「母親一直寵愛表妹,想必因著這事難免會與你有所龃龉。
「就當是為了我,你一定要多多包容忍耐。
「寶珠,我是真心愛你,我向你保證,往後除了你,後院不會再有第二人。
「寶珠,請你原諒我……」
燭光下,俊美的男人眼角微紅,將我雙手死死攥著放在心口。
「我隻是,隻是舍不得放棄你。」
那一年,我也不過十八。
雖女扮男裝跟著父親走南闖北見識過不少事情,但於男女之事上還是懵懵懂懂頭一遭。
裴淮好看的臉,滾燙的淚,細密的吻,還有索求無度的糾纏,讓我晃了神。
我再一次信了他。
這一信,便是三十二年。
他借著醉心仕途,將侯府內務一概交給我。
為了他,我忍了婆母的故意磋磨,忍了姑嫂的陰陽怪氣……
為了他,我將嫁妝並入侯府產業,將徒有其表的永平侯府生生推為侯門第一家。
而他也的確沒有往府內納過一個人。
我以為他說的都是真的。
所以,哪怕在生下裴立軒後,他言明自己身體有損,不再與我同房。
我不僅沒懷疑他,還滿是心疼,多次提出請名醫為他醫治。
他當然不肯。
我自以為天下男子皆有自尊,更是加倍體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