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磷他根本就不會像你這樣笑。」
我用另一隻手摸他耳後:「人皮面具?還是化形?你把墨磷弄哪去了?」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大,最後幾乎發狂般大笑起來,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這麼了解他啊……」
這個語氣……
我頭皮發麻,猛然驚覺過來。
青瓦白牆,這分明和青城山的房屋一模一樣。
「小師侄,你怎麼不說話了?」
「墨磷」搖了搖腦袋,又笑了起來:「我給你的驚喜,不喜歡嗎?」
我沉默地看著他,嗓子仿佛堵了一團棉花,艱難開口道:「小師叔?」
他輕輕掙開了我的手,慢慢站了起來。月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然升了起來,紅色的光暗得可怕,讓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歪了歪頭,接著輕飄飄地飛身下去,折下了花遞到我面前。
我咬牙想去搶,卻發現他似乎真的隻是想要給我,沒有任何阻撓的意思,很乖順地把花放到了我手上。
柔嫩的花瓣碰到了我的手指,觸感細膩冰涼。我將花收起來,問:「墨磷呢?」
他漫不經心地指了指自己:「這裡。」
我心裡湧上一層不祥的預感。
小師叔微微笑起來:「小師侄,你識人不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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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開嘴,原本尖尖的兩顆獠牙隻剩下了兩處血洞,似乎還在蜿蜒滴血。
「你走後的某一天,他突然發狂,把蛇尾斷了,牙也拔了,妖力也剩不下多少了,對我來說可不就是現成的容器嗎?」
「真可憐啊,他還以為是自己肉身出了問題,以為你隻是他的幻覺,怕你又消失不見呢。」
他還在笑,豔紅的舌頭把嘴角的血跡舔去,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來:「小師侄,你猜這一路上,哪句話是我說的,哪句話又是他說的呢?」
15
我氣得心髒都微微抽痛,拔劍就是一擊,怒火衝天,喝道:「你把他的身體還回來!」
他閃身躲過,似有所感,遠遠躍開數寸。隻見他原來站著的地面上豁然裂開一道縫隙,雪白的骷髏手臂從地底伸了出來。
「南疆傀儡?」
他看著我手裡捏著的骨笛,笑意冷冷。
這個時候,還管什麼前任不前任的東西,隻要能用的自然都要拿出來用啊。
反派死於話多,我一言不發,繼續吹響了骨笛。
傀儡攻擊性不大,但數量一多,難免束手束腳。小師叔用的不是自己的軀殼,自然有所不習慣。我提劍刺向他喉口,「錚」的一聲,劍鋒相抵,他偏頭看著被削斷的一縷發絲,似乎真的生氣了。
「你為了他,要殺我?」
「我為什麼不能殺你?」
我怒極反笑,劍花一轉,又攻了上去,「你是魔君,我是青城山弟子,自古正邪不兩立。況且你冒充我派中人,蟄伏多年,我身為劍尊弟子,清理門派也是應盡之責,你有什麼委屈可言?」
他似乎怒氣更甚,眼神陰沉下來。
「你為什麼總是說些我不喜歡聽的話呢?」他一字一頓地問我,脖頸上青筋暴起,「你想要花,我給你了。你在青城山,我也從沒有給你過半分委屈,你用劍傷我,我也不與你計較。我隻問你,我做錯了什麼,讓你如今非殺我不可?」
晚風很冷,吹得衣袍獵獵作響。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殺你需要理由嗎?」
大哥,你是魔君啊,我不殺你你不就得殺我嗎?
話音落下,他忽然像是凝固了一般,臉色蒼白如霜,不顧強行掙脫傀儡的反噬,在大片白骨的包圍中渾身浴血,忽然大笑起來,嘴唇顫抖,然而語氣卻是溫柔的。
我毛骨悚然地看著他臉上一寸寸顯露的黑色花紋,詭異非常,像是泥人斑駁剝落的漆皮。
他道:「是我的錯,阿煙,我不怪你。」
劍光劃破長夜,如箭矢一般直逼我的面門。
他繼續道:「阿煙,你想讓我死,我聽你的。但我這次不想一個人,你陪我吧。」
寂寂黑夜裡,忽地響起一道劍鋒穿過血肉的聲音。
16
我擦去臉頰濺上的溫熱血痕,輕聲道:「大師兄?」
沈寒流回頭看著我,眉梢微挑,眼似寒星,如果忽略掉穿過他胸口的那柄劍,幾乎和我在青城山上看見的大師兄沒什麼不同。
他低聲笑了,鮮血從唇角流了出來,眉目溫和:「師妹,你怎麼又不聽話?」
「我不是說過嗎,在外面,也要一直、一直想著師兄啊。」
我沒有見過沈寒流的劍。
他指導我時用的劍不算,我的意思是,我沒有見過他自己的本命劍。
但是今天我似乎知道了為什麼。
沈寒流的劍通身烏黑,劍尖赤紅如血,劍鳴如惡鬼尖嘯,不用問也知道是一柄邪劍,還是非常邪的那種。
我也並不在乎這劍邪不邪門。沈寒流愛穿白衣,現在一半都被血染紅,我再不去幫忙,他的模樣就比劍還邪門了。
然而我拔劍過去的一瞬,魔君似乎忽然倦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笑了一下,手指點過我的眉心,微涼的觸感打入進去。
我微微睜大了眼睛,看見墨磷臉上的花紋一寸一寸蛻下。
他的身體緩緩倒下。
17
魔君跑了,花拿到手了,墨磷昏迷不醒,師兄半邊血人。
到最後我成了唯一的健全人,花被我揣進包裡,墨磷被傀儡搬著,我把師兄帶回客棧上藥。
所幸傷口隻是看著嚇人,實際上都是皮外傷。
我邊上藥邊責怪他:「你也太嚇人了,那一劍你完全可以躲開的,不用非要去用身體擋。」
他眉眼彎彎,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柔聲安慰道:「沒關系,隻是看著嚇人,其實不是很痛。」
我給他把繃帶扎緊,用剪刀剪斷,淡淡道:「那當然,畢竟再怎麼樣也不會比挖心髒疼。」
他一怔,然後又笑起來:「你知道了?」
我起身,把衣服遞給他:「你再怎麼裝,也總是有紕漏的。」
他乖巧地點頭:「瞞不過師妹。」
我嘆了口氣,青城山雖然好,但遇到神經病的概率也高。沈寒流、黎闌,還有魔君也算半個,都腦子有點毛病。
我把千年花交給師兄,看他接過,又嘆了口氣。
看起來最靠譜的師兄,不知道為什麼也有點毛病。
「下次,」我走到門口,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下次別再挖心髒了,很嚇人的。」
他捧著盒子,看上去很溫和:「我知道了。」
18
沈寒流看著她走了出去。
千年花發出碧熒熒的微光,在黑暗裡星光點點,像是飛散的螢火蟲。
他和師妹相識於微末,彼此之間最為熟稔,仔細算來已是二十三年。
為什麼要把心髒挖出來呢?他其實也思考過這個問題。
也許就是在那個有螢火蟲的晚上,他在後山找了她很久很久,直到在林深處她哭著趴到他的背上,說師尊的劍法太難了,她很努力很努力也學不會的時候。
他背著她回去,一步一步地。那天的路上螢火蟲格外多,月亮不見了,他就借著這一點微光向前走。後山的路可真長啊,長到他腳走酸了也沒能走回去。
直到有血順著他的脖頸滴了下來,他才借著這一點微光看清了她的臉。
鮮血如泉從她口裡狂湧,她說師兄,對不起,我闖禍了,沒敢跟你說。
她知道沈寒流拿到了一把不喜歡的劍,所以偷偷去後山的劍冢,想要再去為他求一把稱手的劍。
但是我太沒用了。她哭著從身後抽出一把最普通,最平凡的劍遞給他。
我找了很久很久,隻有它願意跟我走。
湖面的波光細碎,像是落了漫天的星。
後來他把師妹背回去,師尊說她這是靈脈裡的病,治不好,隻能好好養著。
他害怕極了,怕再有一天,師妹又像今晚一樣,渾身蒼白,生不如死。
於是翻遍了藏經禁書,他終於找到一個方法。
邪脈中長成的血肉心髒,至補。
真好啊,怎麼這個世界上會有這麼巧的事情?
於是他一直等一直等,想等一個合適的時間把心髒送給師妹。
直到有一天師妹站在他面前,抿起嘴笑時,他忽然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別怕,別怕,師妹。
別怕我,我會讓你活下去。
在看到她驚恐的臉時,他才似乎聽到了一聲清脆的響。
有什麼東西,碎了。
再次睜開眼時,好像什麼都還沒有發生。
師妹眉眼彎彎地對他打招呼,和他說話,然後,下山。
他這才意識到了什麼。
好在他生來就擅長隱忍,擅長用一張笑臉示人,也習慣周圍人的離開。
所以他開始習慣性地等待。
等待師妹回來,或者師妹寫回來的信。可是信件屈指可數,更是一次沒有再回門派。
時空再次逆轉。
她又一次地出現在他的面前,隻是眉眼多了絲憂愁。這一次的她更加匆忙,幾乎隔日便拜別了山門。
沒關系,沒關系,他可以繼續等。
於是從春天等到秋天,從草木葳蕤到白雪皑皑。
他在青城山等了四個輪回,她一次也沒來看他。
師妹,師妹,師妹啊。
他幾乎執念一般地說出口。
你在山下,可千萬不要忘了師兄啊。
19
千年花給師兄送過去了,有記憶也許也算一件好事,至少我幾乎不用開口,他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隻是在回去之前還有個問題。
我盯著懷裡的劍譜,然後把它放到枕下,開始睡覺。
雪下得很大,似乎已經過了一個季節。
街上掛著紅燈籠,應該是春節要來了。
茫茫雪野裡,我在逃命。
跟在我後面的追兵比狗撵得更緊,好像我是什麼非死不可的人。
我看不清眼前的方向,劍譜中靈氣稀缺,我隻能掐訣讓自己快些,再快些。
耳畔風聲尖嘯,雪打在我臉上生疼,我咬著牙繼續跑,口腔裡的血腥味蔓延開來。
雪色太亮,晃得人睜不開眼。我顧不得方向,急急向前逃跑時,忽然踩中了一個陷阱。
泛光的靈網兜頭罩下,我猝不及防就感覺視線一升,整個人蜷縮在了一張網中被吊起,頓時動彈不得。
「嗯?是人?」
這聲音懶洋洋地拖長,語氣漫不經心,我猛然轉過頭,正好與倚在樹幹上的人對上目光。
他穿一身白衣,發絲隨意束起,佩劍懸於腰上,一條腿隨意支起。
光從他身後的樹隙裡灑下,隻見他側著的半張臉,白得幾乎透明,照得我眼睛微微眯起。
似乎是錯愕,他睜大了眼睛,話音落在了喉嚨裡:「你……」
「仙君。」我打斷他,掙了掙身上的網子,泫然欲泣道,「仙君能否幫我解開?」
他似乎這才意識到不妥,抽劍挑斷了繩索。我抓住他的手,聽到了越來越近的人聲,幹脆直接躍了過去。
這棵樹枝幹粗壯,但我們到底是兩個人,擠在一起難免樹枝晃動。
我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聲。
這裡的空間太小,我想要躲好,唯有靠得離他更近一點。
他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在守衛追來之時,一件白色的外套將我罩住。
守衛看見是步飛白,果然遲疑一瞬,但還是盡職盡責地抱一抱拳:「步仙君,我們正在追一逃犯,應該是往這個方向來了,步仙君可看到過嗎?」
步飛白聲音不耐:「你們抓不到人,是你們失職,問我有什麼用?」
守衛低頭稱是,又接著問:「步仙君,那請問您身邊這位是……」
我心下一緊,卻感受到步飛白輕輕地在衣服下捏了捏我的手。
我和他師徒這麼多年,當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