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她自己夾起了雞屁股,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一邊吃還一邊催促我。
「吃啊嬌嬌,你怎麼不吃,雞肉可好吃了。」
我不喜歡吃雞。
在我很小的時候,因為貪嘴偷吃過給弟弟的雞肉,被我爸罵討吃賊,在全村人的面前,生生打得吐了出來。
自那以後,我看見雞肉就犯惡心,也就不再吃雞肉了。
為此我爸還曾經向別人誇耀過,他的女兒不愛吃肉,吃一口都會吐。
「是她自己不吃,可不是我們不給她吃。我們家響應國家號召,從不重男輕女。」
一直到現在,我爸的那副嘴臉還是歷歷在目。
見我不動筷子,我媽臉上的笑有些維持不住,聲音也漸漸低了起來。
看起來可憐巴巴的,倒像是被我欺負了似的。
突然,有一雙手端走了我的碗。
「她不吃我吃,媽,你做的雞特別好吃!」
是我弟弟天賜。
他恨恨地瞪著我,大口大口嚼著嘴裡的雞肉,大聲道:「學習好有什麼用,還不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負義的東西,我呸!」
他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嘴裡的肉沫子四散開來,噴到了我的臉上。
黏糊糊的,很惡心。
Advertisement
我平靜地用袖子擦掉了臉上的汙漬,沒有說話。
像是好不容易抓到了我的錯處,魏天賜激動地要命,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指責我。
「人才人才,人在先才在後。像你這種不孝女,就是考上清北又有什麼用?你人品低下,道德敗壞,人家收你都是髒了人家的門楣!」
他揚著嗓子,叫得比村口大爺家養的黃狗還要響亮。
「你人品好,那你為什麼不去考啊?」我微微笑了起來,語氣柔和:「是因為不喜歡嗎?」
學習成績向來是魏天賜的痛處,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樣跳了起來。
「是因為你考不上。七門功課加起來不到一百五,還考大學?不是我看不起你,就你這個成績,考中專都費勁。」
「你學得好,你考得上!」
魏天賜向來沒什麼腦子,被我這麼一激,有些話沒過腦子便說了出來:「你得意什麼?輟學一年,你以為你還能考上什麼好學校嗎!」
我就說我爸怎麼那麼堅定地要把我往家帶呢,原來我輟學是你們全家商量好的啊。
我臉色一寒就要發作,卻被我媽打斷了。
或許是怕魏天賜再說些什麼,她佝偻著腰,急急忙忙地收拾起了碗筷。
「我去洗碗。」
我媽嘴裡嘟囔著,可她收拾的動作格外的慢,時不時還發出一聲痛呼。
我知道,她在等我主動開口,把活接過去。
畢竟,我爸跟我弟都是她口中的「鋼鐵直男」,不懂事,眼裡沒活。
他們是不會做家務的。
隻有我,我是她的「貼心小棉袄」,會心疼媽媽,主動幫媽媽幹活。
以往的我見不得她受一點累,所以隻要看見她做家務,我都會搶著把她手裡的活接下來。
讓她去歇一歇。
然後我媽就會一邊誇獎我「懂事」「貼心」,一邊和我爸我弟其樂融融的坐在一起。
但現在,我不想懂事了。
棉袄不好好保養,也是會漏風了。
所以,我學著爸爸和弟弟,把手一抱,裝作看不見我媽痛呼的樣子,像個大爺一樣的坐在那裡。
我爸不高興了。
他坐在那裡,憤怒地開了口。
「魏嬌嬌,你瞎了嗎,看不見你媽累成這個樣子?她每天在家又是做飯又是做家務,那麼的辛苦,你回來了連個碗都不能幫她洗一下嗎?」
我爸說得義正辭嚴,好像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心疼老婆的好男人。
而我則是這個世界上最狠心,最冷血的女兒。
我翻了個白眼,毫不客氣地懟了回去。
「對啊,我是白眼狼。你和你兒子好,你倆一個天下第一好老公一個天下第一大孝子,你們這麼心疼媽,你們倒是去幫她做家務啊。」
我爸怒不可遏:「這怎麼能一樣呢?我們是男人!」
我弟也在旁邊插嘴:「就是啊姐,君子遠庖(bao)廚,我們不能進廚房的。」
「pao,庖廚,君子遠庖廚。意思是指人應當有惻隱之心,不是讓你不進廚房。」
我翻了個大白眼,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人聽到:「文盲!」
我弟從小成績差,念字念半邊,所以我爸最聽不得別人說這個。
聽我這麼一說,我爸噌的一下就站起來了:「魏嬌嬌你說什麼?」
「我說你們倆文盲。」
我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也跟著我爸站了起來,順手拎起自己坐著的凳子,似笑非笑:「怎麼啦魏單傳,你另一條腿也不想要啦?」
我很小的時候就明白,越是沒文化的地方,人的獸性就越明顯。
弱肉強食,欺軟怕硬,是這裡的生活準則。
想活下來,活得像個人,就得對自己狠,對別人當然更狠。
我爸瘸的那條腿就是我十二歲的時候,因為他酗酒毆打我和我媽,被我用椅子打斷的。
為此我付出了兩根肋骨的代價,還進了一趟局子。
是的,我爸報警了,因為他覺得他打我天經地義,我打他是倒反天罡。
他要讓警察判我的罪,讓我去蹲大牢。
但結果是顯而易見的,我是未成年人,跟他還有血緣關系。
派出所說我們這是家庭糾紛,調解了幾句就把我完完整整的送回來了。
自那以後,我爸就不敢動我和我媽一根手指頭了。
最起碼在我面前,他會老老實實裝個人的樣子。
哪怕我再頂撞,再出言不遜,他最多也就破口大罵,或者像現在這樣衝著我幹瞪眼。
在我拎起凳子的那一刻,我爸就慫了。
但他又覺得掉面子,便隻能呼喚他的面子保衛者,他的好大兒:魏天賜。
可魏天賜比他還慫。
我可是小時候睡不著就在院子裡磨刀的狠人。
他嘴上說我兩句還行,但真要動手,誰知道我會不會大半夜拿把柴刀去敲他的門。
他還沒活夠呢。
所以面對我爹的深情呼喚,魏天賜眼觀鼻鼻觀心,不肯張口了。
最後,是我媽抹著眼淚讓我們別吵了,鍋她自己能洗,家務她自己也會幹。
「嬌嬌,我們是一家人啊。」
她噙著淚水,哀求似的看著我。
我哼了一聲,妥協地轉身,重重關上了房間的門。
06
整個下午,我都過得很平靜。
沒人喊我幹活,也沒人管我幹什麼。
我爸除了進屋把我的書收走了,再沒有什麼動作,當初說的地裡農忙讓我輟學好像隻是個借口。
他們隻需要我安安心心待在家裡,就可以了。
我也樂得自在,自顧自在房間裡補覺,隻想把我高中缺失的覺都補回來。
就算是鳳傲天,維持人設也是要三更起五更眠的啊!
晚上,我媽來找我了。
她拿著一貼膏藥,懇求我幫她貼在腰背上。
長時間的農活與勞作早就摧毀了她的身體,特別是她的腰椎,因為磨損的太厲害,現在連彎腰都疼得厲害。
可她舍不得花錢去治,便隻是去村裡的診所開了幾貼膏藥,聊勝於無的貼著。
濃鬱的膏藥味彌漫在我的房間,讓我的心頭愈發不是滋味,幾乎要落下淚來。
「還得是嬌嬌。」
我媽渾然不覺得誇著我,語氣裡帶著欣慰與驕傲:「學習好,手也巧,一貼上去媽就覺得沒那麼疼了。不像你爸,貼個藥還力氣大得像殺豬,疼得人一晚上睡不著。」
媽媽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慈愛又溫柔。
「媽……」
我嗓音澀澀,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要怎麼才能說出口。
我媽卻是滿臉笑意。
她貼好了膏藥,便渾身輕松地坐在了我的床邊,朝我招了招手。
「嬌嬌,來!」
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像個和我分享秘密的小孩子:「媽給你看個東西!」
我湊過去,她變魔術一樣的變出了一個小布包。
小布包很久,帶著歲月的黃色,被人小心翼翼的折好,放在了衣服的最裡側。
一層一層的拆開,裡面是幾張紅人頭,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硬幣。
「你哪兒來的錢!」我震驚的瞪大了眼睛。
我媽是個家庭主婦,家裡的錢都是我爸在管,他锱铢必較,怎麼可能給我媽錢。
更何況,幾百塊錢,對我們家來說可是一筆巨款。
「我偷偷攢下來的。」
我媽得意極了,就連眉毛都透著一種快樂。
「買菜,買油,做手工,我攢錢的地方可多著呢。」
她不由分說的把這個小布包塞到了我的手裡:「拿著!拿去花,女孩子手裡沒錢可不行。」
「媽。」
我呆呆地看著她。
燈光下,她的臉上布滿了皺紋,交織著生活的磨難與風霜。
我的心裡五味雜陳,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想起了今天中午,因為我的賭氣,她一個人佝偻著腰去洗碗,心裡的愧疚一層一層地漫了上來,淹得我喘不過氣。
「媽!」
我帶著哭腔,又喚了她一聲,眼淚流了下來。
「怎麼了嬌嬌,媽媽在這兒呢。」
媽媽慌慌張張把我摟在了懷裡,像小時候一樣不住地拍著我。
「摸摸頭,不發愁,拍拍背,容易睡。」
我吸了吸鼻子,下定了決心。
「媽,你跟爸離婚吧。」
媽媽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像是聽到了什麼大不敬的話。
「嬌嬌你糊塗了,你說什麼呢?」
「我說,你跟爸離婚吧。」
「哪來的錢啊!你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離了你爸,咱娘倆去喝西北風啊。」
「不會的!」我急切地抓住了媽媽的手:「媽,你信我,我能養你。」
看著我媽有些動搖的眼神,我頭腦一熱,有些話不受控制的脫口而出。
「我有錢的,媽。你不要怕離了婚沒錢生活。當初中考我考了全縣第一,學校其實獎了我十二萬,我自己悄悄留了兩萬,再加上這些年學校的獎學金,我都攢著,到現在也快十萬了。校長也承諾過我,要是我能考上清北,除了學校給我三十萬獎學金之外,他還會以個人的名義再給我添二十萬。五十萬,怎麼也夠我們娘倆活了。」
「或者,你要實在不放心。」我咬咬牙,向我媽許諾道:「你離婚以後來照顧我,我給你開工資,一個月五千塊,好不好?」
「媽,求你了。」我眼裡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你離婚吧。我真的不喜歡這個家,爸爸和弟弟都不喜歡我,除了你沒人愛我,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帶你走,行不行?我能帶你走啊。」
我媽看著我,神思恍惚。
「我,我再想想吧。」
她推開我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門。
07
半夜一點,我推開了房間的門。
我有點後悔其實。
一上頭,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跟我媽說了。
所以我得去找我媽盡快確定下來她離婚的事實。
就算不離婚,也得讓她保證不把我的存款說出去。
走到門口,卻聽到房間裡傳來了我爸的聲音。
他正在和我媽確認。
「那死丫頭真有那麼多錢?」
「千真萬確。」我媽壓低了聲音,「她親口跟我說的,這種事上她不會騙我。」
我爸恨恨地罵了一句:「白眼狼。明知道家裡缺錢還私藏,我就知道這丫頭片子養不熟。」
「她爸,要不還是讓嬌嬌回去讀書吧。」我媽有些猶豫地開口:「那可是五十萬啊。」
「五十萬?一百萬也不行。」
我爸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她:「她考上了,你以為她會把那五十萬給你?別做夢了,中考的時候她才幾歲,就敢在我們眼皮子底下藏錢,高考她不得翻了天去!」
「你不會真以為,她會一直管你吧。」或許是看出了我媽的一些小心思,我爸的語氣裡帶了些嘲笑。
我靜靜的站在門口,連大氣都不敢喘。
良久,我聽到。
「你說得對。」我媽像是在附和我爸,也是在說服自己:「我們又不是不讓嬌嬌去高考,我們隻是高三這一年不讓她讀了而已。女孩子成績好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要嫁人。與其考那麼好的學校,不如讓她成績下滑考個師範,就留在咱們縣城當個老師,再找個好人家嫁了,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幸福的生活。我這是為了她好,等她長大了就會感激我的。」
「就是就是。」我爸附和著:「當個老師,還能給天賜的孩子補課。就在縣城裡,咱們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好讓她照顧,真讓她考去了北京,天高皇帝遠,她要是不管咱們,咱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堅定了心思,我爸我媽的心思又活絡了起來。
「想個辦法,我們把她手上那 10 萬塊錢拿過來……」
「是啊是啊,女孩子在家手裡有個幾十幾百塊頂天了,那麼多錢她留不住的……」
接下來的話我沒再聽了。
我隻是默默的回到了房間,趴在被子上痛哭起來。
我媽確實是一個很合格的家長,她給我的愛一直都剛剛好。
既沒有多到能夠讓我健康快樂的長大。
也沒有少到能夠讓我狠下心來拋棄她。
她不是我爸,壞的讓我和他兵戎相見。
她隻是偷偷拔掉了我的氣門芯讓我的生命一點點漏走。
好累啊。
我第一次在腦子裡浮現出了這樣的念頭。
要是能死掉就好了。
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