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斜陽西掛,暮色四合。
導演組驅車將我送至海邊,說是有人已經在那裡等了許久。
蜿蜒的海岸線上,燭火星星點點。
遠遠望過去,似乎組成了一個圖案。
像坨抽象的屎。
而程徹,往那兒一站就是兵,筆直筆直地插在那坨屎上面。
我福至心靈,開口就誇他:「這朵海棠是你擺的嗎?真好看!」
程徹眼尾微揚,肉眼可見的心情愉悅:「我覺得導演組布置的愛心太土了,所以把它換成了海棠花。」
我表示理解:「我用了五年的超話頭像,也是因為你覺得太土,然後換了新的嗎?」
「當然不是!」
程徹提起這件事便憤憤:「我的小號剛曝光,後援會就以不能耽誤程徹的工作為由,把我的小主持給撤了!連帶著把我親手為你拍攝的超話頭像也給換了!」
【告到中央!我要告到中央!!】
【我親手拍噠!】
【清湯大老爺!我們徹哥白天工作半夜打榜,辛辛苦苦忙碌八年,當上影帝一看,居然還有人覺得自己會因為棠棠耽誤工作,天都塌了!】
【徹哥你終於承認這是你的小號了嗎!】
面對彈幕的調侃,程徹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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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牙切齒地憋出一句:「不是親小號,是表的。」
【小號也有表的嗎?】
程徹(破大防版):「再問你的!!!」
6
導演組準備的晚餐陸續被端上來,再由程徹一一調換位置。
凡是我喜歡吃的,都放在了我的手邊。
程徹低著頭,小聲解釋:「百科說的,你要保護嗓子不愛吃辣,喜歡甜食,喜歡清蒸,喜歡口味淡的。」
我夾了一筷蟹肉送進嘴裡,正吃得心滿意足,聽見也隻是順嘴一回:「你就是靠百科了解我的?」
「你的百科,是我寫的。」
我的筷子停了下來。
這個時候,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
燭火曖昧不明,模糊了我與他之間的距離。
環境昏暗,視線交纏,人總是會對彼此產生莫名其妙的信任。
在我察覺到這點之前,話已然出口:「上次回家時,我媽說讓阿姨燒了一桌子我愛吃的菜,可等我到了一看,全是油膩膩的。我才吃了兩口,她就埋怨我挑食,隻吃垃圾食品,從小到大都不讓她省心。」
我自嘲地笑了笑:「程徹,你比我媽媽還要了解我呢。」
不等他回答,我將失態輕描淡寫地揭過:「我還不知道你下午去了哪裡?跑那麼快,生怕我會拖你後腿似的。」
他晃晃腦袋:「不是拖後腿。」
「那你去幹什麼了?」
程徹不答。
他一個勁兒地盯著眼前的桌子,由衷感嘆:「這桌子可真桌子啊!」
「……」
反而是角落裡的導演組,陰惻惻地冷笑幾聲後,播放起了一段錄音。
是程徹的聲音。
他正在和什麼人據理力爭:「是啊!我就是一個人出去找碎片了,那咋了?棠棠說想睡覺,我還能累著她不成?戀愛腦?什麼叫戀愛腦?你這麼說話就很難聽了!你要是知道我喜歡的人是盛棠,你也會覺得我命好的!」
錄音被人幹脆利落地掐斷。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再別奈何橋。
【哈哈哈哈哈好久沒見過這麼血統純正的戀愛腦了!】
【都別瞎說,我哥昨天做手術把戀愛腦摘了,現在無腦愛棠棠。】
【我作證,徹哥真不是戀愛腦,他戀愛時沒腦子!】
我瞧著程徹一副活人微死,死了又死的模樣,實在有點於心不忍。
於是我悄悄給他支招:「沒事,你可以說你的戀愛腦也是表的。」
「……」
他看起來徹底地死了。
7
明天的行程是繼續在小鎮裡遊覽,隱藏任務為假扮新婚夫妻,且不能讓別人看出端倪。
任務失敗,需要接受懲罰。
導演提議我們倆趁現在,趕緊再多促進促進感情。
不然他擔心,以我們任務失敗的速度,都活不過贊助商放完廣告。
我不贊同:「我覺得我和程徹相處得挺好的。」
導演反問我:「假設你需要當著所有人的面喊程徹老師,你會怎麼稱呼他?」
我稍作遲疑。
叫程徹太疏遠,叫老公太親密。
不如就叫他:「Oi!王麗娟兒!」
「……」
導演深吸一口氣,轉頭又問程徹:「你怎麼看?」
程徹眼神堅定:「是的,其實我的小名就叫做王麗娟!」
彈幕瘋狂嘲笑。
【神金,害得我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為什麼是王麗娟啊哈哈哈。】
【開庭帶上你那破小名!】
導演:「……」
導演悻悻地坐了回去:「算了,我一個從小打 4399 都開無敵版的小孩兒能有什麼抗挫折能力。」
他深深地凝望著我倆,又嘆了一口氣。
不知道是在勸自己,還是在勸我們:「算了。
「算了。」
8
第二天,吃過午餐,我們出發去尋找剩下的最後一塊回憶拼圖。
這一站是鎮上的海洋公園,正逢七夕,售票員小姐姐笑盈盈地詢問我們是否要參加情人節活動。
隻需要含情脈脈地對彼此說上三句土味情話,就可以免票入園。
正當我躍躍欲試,程徹卻衝著售票員直白地表示:「我做不到。
「因為我們根本不是真情侶。」
我:「……」
躲在角落裡的導演:「……」
還沒來得及插播廣告的金主爸爸:「……」
氣得我使勁搗鼓他:「你不是影帝嗎?演戲你都不會?」
程徹搖頭:「我不能對你演戲。」
「為什麼?」
「我怕在你心裡定型了,從此以後你對我的印象,就隻剩下我是一個很會對你演戲的男人。」
他說:「我唯獨不願意欺騙你。」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售貨員小姐姐站在旁邊猛地一拍手:「我知道了!這也是你們 play 的一環!是不是?好土!真的好土!算你們合格!」
【好土!真的好土!】
【夠了!我心疼他!王麗娟!】
【你也沒放過他吧!】
程徹:「……」
小姐姐眼巴巴地盯著我們:「還有兩句呢?」
還有……還有兩句。
我絞盡腦汁地想。
可我隱退這幾年,一直在做心理治療,幾乎始終處於避世的狀態,就連網都很少上。
偶爾刷到過幾句土味情話此時也都跟泥鰍似的,在我腦海裡鑽來鑽去,能摸著個頭,卻看不見尾。
冷不丁地,程徹壓低了聲音,用攝像機錄制不到的音量問我:「這樣哄女孩子的話,他從未對你說過嗎?」
我一時沒聽懂他在說什麼:「誰?」
「我知道了。」程徹得出結論,「你不喜歡油嘴滑舌的。」
他轉過身,對著售票員認真地強調:「我不會做棠棠不喜歡的事情。」
這句話我聽懂了。
所以我糾正他:「但我喜歡白嫖的門票。」
程徹:「奇怪,你有聞到燒焦味嗎?啊!原來是我的心在為你燃燒!
「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困嗎?因為我為你所困!
「跟你捉迷藏的話我肯定輸,因為愛你的心怎麼也藏不住!」
「……」
9
徹哥還是太全面了。
10
小鎮的旅遊業並沒有開發完全。
說是海洋公園,其實還是以公園為主。
白色的細沙上零星分布著憨態可掬的海洋生物塑像,我和程徹沿著石子小徑散步,幾個半大孩童抓著風箏,從我們身邊跑過去。
風箏正面貼了幾個大字:來找我搭話。
生怕我們看不見,那小孩兒又倒跑回來,給我們展示風箏的背面:碎片在我這裡。
送分送到臉上了。
我叫住他:「小朋友。」
小孩哥伸出一根手指,不屑地搖擺:「天才在左,瘋子在右,朕在中間,叫朕天子。」
我從善如流:「中間小朋友,能把碎片交給姐姐嗎?」
中間小朋友毫不留情地拒絕了我:「不行,這麼快就給你,我就沒工資拿了,除非你給我唱首歌!」
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掌心的小抄,接上:「你十七歲出道,以一首《不系舟》奪得當年金曲獎,被粉絲稱為唱跳俱佳,詞曲全能的天才愛豆。因此,你必須唱一首歌,才能從我這裡獲得屬於你的碎片。」
唱《不系舟》?
可是以我現在的狀態,貿貿然開口唱歌,隻會讓原本就不太友善的輿論更加雪上加霜吧?
小朋友慢條斯理地開口,像在一個字一個字揭曉我的死刑通知書。
如果瞞不過去,是否要將事實和盤託出?
我猶豫不決。
「我想聽的歌是——
「《豬豬俠》!」
【《豬豬俠》?我褲子都脫了你和我說你想聽《豬豬俠》?】
【為啥呀!不是,這是為啥呀!】
【導演!換臺!不讓我們棠棠唱《不系舟》我就鬧了!】
導演緊急與小孩哥交涉。
而我無心兩邊的吵鬧。
我隻留意到,程徹在聽見歌名後,偷偷松開了攥緊的拳頭,看起來比我還要擔憂。
在聯想到他昨天的解圍,和剛剛意有所指的「他」。
我想程徹肯定是知道了什麼。
11
隔壁的天子哥以嗓門大的優勢薄紗導演,取得了《豬豬俠》的優先演唱權。
程徹故技重施,還想靠他那亂七八糟的歌唱水平幫我蒙混過關時,我半蹲下來,與小男孩平視。
「抱歉。」我認真地和他道歉,「姐姐不能唱歌。因為姐姐從三年以前開始,就聽不見音樂了。」
【什麼?】
【不能唱歌?聽不見音樂?為什麼棠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能理解,連起來就聽不懂了?】
【呵呵,承認自己找了代唱有這麼困難嗎?】
【不可能!除非棠棠親口承認,否則我是不會相信別人說的話的!】
回憶起那天,我的鼻尖總是縈繞著若有似無的血腥味,耳膜隨脈搏一起劇烈搏動,猶如一把生了鏽的鐵錘,重重擊打在我的心上。
「三年前,我開演唱會的那天晚上,本該有一個神秘嘉賓到場。
「他是於我而言十分重要的人,《不系舟》就是他送給我的出道禮物。
「可他在半路上出了車禍,我連他的最後一面也沒能見到。
「自那之後……」
我自覺嗓音已十分幹澀沙啞,屏幕上難得的安靜,就連小孩哥都拘謹了起來,從口袋掏出一顆包裝紙皺皺巴巴的糖果,試圖安慰我。
「自那之後,每當我準備開口唱歌時,耳朵裡的音樂就會消失。
「醫生說是心理疾病,不知道需要治療多長時間,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治好。我應該做好了,這輩子都不能再唱歌的準備吧。」
說出最後一句話,幾乎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
我的雙腿發軟,身子後傾,卻意外落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程徹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蹲了下來,一直陪在我身旁。
距離剛剛好,不叫我覺得打擾,又沒有讓我受傷。
恍惚之中。
我好像又看見他。
12
我出生在一個音樂世家。
外公是國際知名小提琴手,外婆是國家一級舞蹈演員,媽媽也曾在勃拉姆斯國際鋼琴大賽中獲獎。
我一出生便被規劃好了人生軌跡,每一步都循規蹈矩,在眾人的期望中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