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自己沒有讀上高中,盼著他能出息一點。
可他最後隻考上專科。
如今細想,前世的我在爸媽的洗腦下,對宋暮一味縱容遷就,家裡的一切都是以他為中心,所以他心安理得,從不珍惜。
可重生之後,因為帶著怨恨,我對他沒有好臉色。
跟他說話總是惡狠狠的,也從不慣著他。
或許就是如此,反而保住了他的幾分善良。
路上遇到了好幾個長輩。
他們都要我體諒爸媽的難處,要我懂事分擔。
責備我脾氣壞、沒禮貌。
張嬸更是說著,女孩最重要的是結婚生孩子,讀那麼多書幹嘛。
趁著合適的年齡,趕緊生個兒子才是最重要的。
這個落後閉塞的鄉村,真的讓人窒息。
我一定要逃出去。
我絕不要如前世那般,一輩子都困在這裡。
多虧劉老師溝通,宿管開門讓我住進去。
什麼農活也不用幹,我可以全心全意地學習,這種感覺真是太好了。
Advertisement
因為要補課,暑假很短,很快大家都返校開始上課。
我一個多月都沒給家裡打過電話。
很快低年級開學了。
這天課間操,宋暮居然來找我。
他到底還是來讀了一中。
他拎著一個大袋子:「媽讓我給你的。」
他遞給我一疊十塊:「爸說我一個月生活費三百,但他給了我四百塊,還有一百應該是給你的。」
袋子裡是用老幹媽瓶子裝的酸豆角、白豆角,還有白辣椒炒肉末。
我不愛吃姜。
這些壇子菜裡,一點姜絲都沒有。
我心裡五味雜陳。
你看,這就是父母。
他們總是狠狠地給你一巴掌,想把你訓練成符合他們心意的孩子。
可他們又會給你一顆小小的甜棗,讓你知道他們也有一點點愛你。
我活了兩次,也依然無法擺脫斬斷這份感情。
這天我吃完飯,經過布告欄。
高三的紅榜還未摘下。
宋暮穿著軍訓服,跟幾個同學站在那。
有人指著榜單:「宋朝朝……朝朝暮暮,宋暮,這名字跟你好配哦,她成績還這麼好。」
夕陽下,宋暮抬著下巴傲然道:「那是我姐!」
晚自習下課,我去找了宋暮。
把我高一做的筆記都給了他。
「中考結束後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去讀了中專,進了流水線,隨便嫁了個人,最後生孩子時,出了意外死在醫院。」
走廊的燈光昏暗,照出我蒼白的臉色。
原來上輩子三十幾年的人生,一句話就能一筆帶過。
我看向宋暮:「而你,自費進了一中,沉迷於遊戲,最後讀了個專科,找不到好工作。」
「好不容易談了個女朋友,人家嫌你窮,跑了。」
「宋暮,我不想讓自己的人生如那場夢一樣悲慘,所以我拼命努力。」
「至於你是要渾渾噩噩一輩子,還是現在努力爭取改變人生,你自己作決定。」
13
我把筆記扔給他,轉身離去。
整整一個學期,我都沒有回家。
媽媽有時會讓宋暮給我捎一點東西。
我沒日沒夜地學。
前世我自考過大專和本科,可是跟真正的高考比起來,之前那些學習不值一提。
年級前五十。
不是足夠努力,就是有天賦,甚至如章頡一般,天賦加努力。
隻要我稍有松懈,就會被人越過。
有時候我會想。
小小一個縣城的高中尚且如此,到了重點高中,到了全省、到了全國呢。
我不過……
是滄海一粟罷了。
然而就算是微不可見的一粒塵。
我也竭盡全力,乘風而起。
或許落在山巔,變成俯瞰山巒的一粒沙。
或許落於高樓,與城市的車水馬龍一起同呼吸共命運。
總之,不會再混在明山村那堆爛泥之中。
有時我累得話都不想說。
也會有片刻的懷疑:重活一生,我為何不能像那些小說裡的那樣叱咤風雲。
每每此時,是章頡拉住我。
四月的天,夜色依然涼。
他在燦爛的星空下笑著對我說:「堅持住,我們很快就能勝利了。」
迎春花開了又謝。
小栀子暗暗打了花苞。
也不知是哪天開始,經過高三樓下那塊小花園時,空氣裡浮動著淡淡的香氣。
栀子花開了。
高考,總算是來了。
這是檢驗我三年努力的成果,也是檢驗我重生後是否做了正確的選擇。
我運氣很好,考場就在本校。
高考那兩天下了大雨。
雨點砸在玻璃上,噼啪作響。
我恍然想起,生孩子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
我一聲聲的呼痛和懇求,被大雨砸得七零八落。
門外婆婆的咒罵和張帥讓我再堅持一下的高喊,卻如響鼓擂在胸口。
那一次,我在暴雨中走向死亡。
這一次,我要在雷雨裡迎來新生!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我從考場出來,看到章頡遠遠地也從走廊盡頭的教室裡走出。
連續兩天的大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夏日的彩虹懸掛在天際。
他隔著湧動的人潮,朝我淺淺一笑。
我也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等待出成績的日子我回了村。
過去三年,這個落後的山村裡,竟然隻有我和宋暮兩人進了一中。
其他的孩子,要麼就是一畢業就去廣東打工,要麼,就是先讀個中專,然後去流水線。
村子裡的人對我的印象,還停留在吊車尾考入的一中。
女孩子讀書厲害,也不是什麼值得廣而告之光宗耀祖的事。
於是,婆娘們就會問:
「朝朝啊,能考上個正規大學不?」
「你要是考個三本,你爸媽肯定拿不出錢供你上。」
張嬸嘖嘖道:「我早說讀高中沒用的,你看我家小帥,去年工作了,都已經給家裡陸續寄了五千塊了。」
一時間,婆娘們豔羨不止,紛紛誇贊張嬸教子有方。
眼界所限。
她們覺得眼前的五千塊比未來不確定的五萬、五十萬靠譜得多。
張嬸笑著看我:「朝朝,你年紀也不小了。不如這次就跟著小帥一起去打工,回頭給我當兒媳婦算了,我不會虧待你的。」
堂姑稍微有點見識。
「畢竟是一中重點班,你考個二本應該沒問題吧,不過現在二本不吃香,不是重點本科畢業,這學歷也沒什麼用。」
可是當初,她明明說中專畢業就很好。
考試成績出來前兩天,章頡給我打了電話。
「朝朝,你想好報哪所學校了嗎?」
「看分數再說吧。」
他頓了頓:「清華和北大都給我打電話了,我想問問你要去哪個城市。」
好歹活了兩輩子,我很快明白了他言下之意。
「我去哪裡這不重要,章頡,重點是你自己想去哪裡。」
「你這樣的腦子,隻有清華北大才能配得上。你要對自己的人生,對老天爺賜給你的這份天賦負責!」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
終於,他輕聲說:「那我去清華吧。」
正式出成績那天,是個豔陽天。
村裡的旺伯蓋新房那天要上房梁,村裡的勞動力都被請去幫忙,爸爸也不例外。
接近十二點,我去找他要小靈通打電話。
旺伯家人很多。
這會正是午飯時間,大家坐在樹蔭下一邊吃飯一邊聊天。
張嬸也在。
她笑呵呵地道:「朝朝要查分數啊,就在這查唄,讓大家都聽聽。」
我撥通了查詢電話,漫長的等待後,在眾人關注的目光裡,電話那頭開始播報分數。
14
語文:128。
數學:127。
英語:138。
理綜:274。
總分:667。
那一年卷子有點難,理科的一本線是 547 分。
我算是超常發揮了。
這一刻,我整個人都飄在空中,腳下軟綿綿的,像是踩了棉花一樣感覺很不真實。
這,真的是屬於我的分數嗎?
屬於一個原本的中專生的分數嗎?
我爸扔下手裡的筷子,嚯地站起來。
「再,再播一遍,我沒聽清。」
免提裡,機械的女聲再度播報了我的分數。
熱熱鬧鬧的飯桌,此刻安靜得能聽見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
爸爸看看手機,又看看我。
看看我,又看看手機。
他顫聲問:「這,這分數,能上個什麼學校?」
我輕輕笑:「全國絕大部分的學校都能上。」
哪怕桌上沒有一個念過高中的,可比一本線高一百二十分是什麼概念,大家心裡還是有數的。
旺伯從屋子裡拿出一個大的塑料酒壺。
「老宋啊,大喜大喜,快快,今天得多喝幾杯啊。」
張嬸喃喃道:「莫不是搞錯了,你以前成績不是很一般的嘛,也就比小帥好一點點。」
「原來大學這麼好考,早知道讓小帥也去念個高中。」
酒酣耳熱之中,爸爸紅光滿面,笑著說:「可惜朝朝是個女娃,要是個兒子就好咯……」
眾人紛紛點頭。
旺伯道:「你家小暮不也在讀一中,朝朝都能考這麼好,小暮不得考個清華北大!」
爸爸聞言哈哈笑:「那還真有可能,我那兒子從小就聰明……」
他們的話題開始圍繞著各家兒子。
正午的日光刺眼熱辣。
我的後背和額頭全是汗。
改變這些腐朽的觀念,從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但我相信,至少今天,他們會有一點點醒悟:女娃,也是值得培養的。
綜合自己的分數,結合劉老師的建議,我最後報了浙大。
錄取通知書是爸爸從村頭取回來的。
他拿著通知書當扇子扇風,十分鍾的路,他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家。
回來時,從兜裡掏出一大把散煙。
都是金白沙。
他嘖嘖道:「個個家裡都有好煙,舍不得散客,平時都是遞相思鳥。」
堂姑暑假帶著女兒回了一趟老家。
她女兒在市裡普高讀高一。
她堆起一臉的笑誇我:「朝朝,我早知道你是個有出息的。」
「你妹妹偏科嚴重,你暑假闲著也是闲著,要不給她補補課吧。」
她推著自己女兒往前走:「你姐姐考上了浙大,厲害著呢。」
15
我笑了笑:「我班主任給我介紹了幾個家教,15 塊一個小時。」
「姑姑你要是想我輔導,我先安排你的時間。」
堂姑臉色微變:「一家人,輔導還要錢啊……」
「親兄弟也明算賬的呀。」
堂姑訕訕離開。
知識,是可以有效轉化為金錢的。
章頡輔導學生,20 塊一小時。
因為他是清華生。
而我,15 塊一個小時。
我們班還有另外一個同學,她的報價是 12。
劉老師給我找的房子。
房東不收我租金,隻要每天能幫著輔導一下她女兒的作業就行。
她女兒,才小學三年級。
你看。
同一片天空,同一個縣城。
這世間的父母並不相同。
有些恨不得掰斷子女的翅膀,有些卻未雨綢繆,想早早託住孩子翱翔。
我一天上四個小時的課,學生家長還會給我牛奶和應季水果,賺六十塊。
我爸農闲時去做小工,一天頂著風吹日曬幹十個小時,不過才三十塊。
也許就是從這一刻起。
爸媽真正明白我跟以前不一樣了。
意識到女大學生將來能躍上的臺階,是他們之前沒有想過的。
那天下完課,回去的路上我居然碰到了宋暮。
他跟幾個同學從網吧出來。
遇到我,他瞬間驚慌,急急解釋:「初中同學聚會,我晚上就回去了。」
我很平靜:「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安排。」
我轉身離開,他追了上來。
看上去很委屈。
「宋朝朝,我招你惹你了。你為什麼現在對我就是這態度,你以前不這樣的。」
他朝我吼:「你還是我姐嗎?」
夕陽燦燦,照出他額上晶瑩的汗珠。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宋暮,生在我們那樣的家庭,那樣的環境,一切都隻能靠自己。」
「如果你竭盡全力改變人生,我可以拉你一把。」
「如果你自甘墮落,我絕不會伸手。因為我不想把自己的人生也搭進去。」
「要是你覺得我自私,不認我這個姐姐,也沒關系。」
「我也不在乎。」
宋暮神色震動。
他劇烈地喘息著,似乎有無數的話想衝我吼。
然而一分鍾的對峙後,他頹然低下頭:「對不起,我明天就開始好好學習。」
我的大學學費是貸款的。
媽媽數了五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給我。
叮囑我:「到了外地,一定要言行謹慎,不要得罪人,萬事以和為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