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在你心中,我從未成為你的妻子。如今我也沒幾天活頭了,勞煩你籤個字,死後就與你再無瓜葛。」
他接過協議,長斑的手捏著黑水筆,眼眸裡的光幾亮幾滅,最終落了名。
「這些年,是我對不住你。」他沉默了許久,久的我看到玉蘭樹上落了幾片霞,紅淙淙的,漂亮得緊。
「你這些年都在哪?」
「南京,後來跟著隊伍撤出去,形勢不好了,就帶著他們去了美國,才有機會回來。」
「你認識陸欽嗎?」
「不認識,怎麼了?」
「沒事。」
我意興闌珊。
陸欽是秋華的丈夫,我本想著,他若知道些什麼,我記住了,下去的時候好告訴她,但又想著,他們兩人定是重逢的,應當也無需我問。
10
「吟秋,那轉讓協議……」他有些困倦,摘下眼鏡去捏自己的鼻梁。
我起身將離婚協議折好收到匣子裡,強忍徹骨的痛意,倚著牆面問他。
「困了吧,起得來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笑著從匣子下面抽出一把剔骨刀,锃亮,反照著男人逐漸驚恐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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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爹娘和阿弟是怎麼死的嗎?」我拽著刀走向他,刀刃在實木櫃子上刮蹭出刺耳的聲響。
劉書年駭破了膽,掙扎著跌跌撞撞地從椅子上摔下來,軟塌成流痰的膿,蠕動著啊啊地叫著。
「我被你爹媽推出去當替死鬼,我沒怨過你,可是我爹娘和阿弟做錯了什麼?!」
強烈的憎恨讓我狠狠撲向了他。
我沒有猶豫,手起刀落,從側邊捅穿了他的肚子。
鮮血很快淌了一地,簌簌的,蔓延開來。
他嗬嗬地喘著,失血過多讓他說不出話。
我將汽油傾到,轉頭打燃了火柴。
「吟秋……吟秋……」他在喚我的名字。
「你要自己點嗎?」我打開門,朝著外頭問。
院裡的收音機陡然亮了嗓子,咿咿呀呀地唱著。
文簡的影子被寒涼的薄光籠出條逐漸圓短的形狀來。
她將我拉出門外,接過火柴,眼神都不願給地上的男人一眼,輕輕一拋。
烈油烹火,轟然開來,轉瞬就沿著老木,竄上了牆面上並排懸著的兩張黑白老臉上。
劉書年痛苦地哀嚎苦求,尖叫著滿地翻騰著打滾:
「阿簡!阿簡!我們是夫妻啊——你為什麼!」
「救救我!好疼!」
「吟秋,吟秋!我當初對你是真心的,救我!快幫我滅火啊!」
我反手將門闔上,脫力地跌坐在地。
做完這些事,我像是憋在腔中幾十年的鬱氣一招吐盡,竟覺得無比暢快起來。
文簡像是花白的銳利的瓷,落了滿臉的霜和淚,她環抱著我的肩膀的手還在顫抖。
我們就那麼坐在石階上,聽著戲腔裡《淚灑相思地》裡,那負心漢哆哆嗦嗦地唱。
「一片真心可對天,長跪在地發誓言。」
劉書年悽厲的哭叫聲奄奄而滅,我眯著眼,嗤笑著抹了一把老淚。
這輩子,恩愛情仇,怨怪緣起,都是錯。
若再來一回,我絕不要再做什麼痴情種。
11
一切都結束了。
日光大盛,我的身體在劇烈的疼痛,這座囚了我半生的魔窟,將隨著我的死亡徹底消失。
「阿簡。」
我喚她,我的眼睛被刺得看不見東西,發紅發脹。
我摸到她枯槁的手:
「我打了 119,門口是我給孩子們買的吃的,麻煩替我道個歉,就說,給他們添麻煩了。」
「送我去自首吧,就不報警浪費警力了,我自己去。」
阿南陪著我上了車,我吊著口氣兒,沒讓自己睡死在人文簡的車上,人走,終究是一件晦氣事兒。
下了車,落了鎖,派出所的孩子們以為我遇到了什麼事,一擁而上將我圍著。
也是,任憑哪個老妪胸膛上浸出大灘血跡進來,都得把他們嚇個半死。
「我是來自首的,我殺人了。」
「死者劉書年,是我的前夫。」
「我是曾吟秋。」
「我叫……曾吟秋。」
「叫 120!快點!」徹底軟下去的一刻,四處皆是驚呼吵嚷。
文簡哭著喚我,我卻隻看的到阿南那張跟秋華相似的臉……
明明她倆都沒有血緣關系。
「阿南,記得給我帶上個桂花糖藕,要胡慶餘堂的,你阿奶隻喜歡她家的,挑嘴。」
「你阿爺的信,也給我吧,你阿奶走的時候沒看著,我下去了帶給她,免得她一直惦記。」
阿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阿奶—」
我其實有很多話沒交代。
小阿南,你好好活著,你雖與秋華,與我不是血親,卻也是我倆一道從孤兒院領回家的,我們早就把你當親孫女了。
房子雖然燒了,宅基地還在,這筆錢你省著點花。
我已託文簡照顧你,她是個好人,女人在這世間諸多不易,但終究世道好了,你敞亮活吧。
莫學我跟你阿奶,情愛一詞,隻可錦上添花,不可糾纏於生命。
你,敞亮的,好好的活吧。
12
大夢三生,不過須臾。
再次蘇醒,炮火聲仿佛就在耳邊炸響,驚得我從床上竄起身,沒有時刻疼痛的軀體,桌上整齊擺著糖藕和裝信的小匣子。
牆上被撕得稀稀拉拉的日歷上,赫然是 1937 年 12 月 23 日。
鏡子裡一晃而過的,是十八歲的我青蔥的臉。
來不及思考這詭異,門外登時傳來劇烈的拍門聲和公婆的咒罵聲:
「磨磨蹭蹭什麼呢,快出來!」
「小賤蹄子!怕不是自個跑了吧!」
「他爹!砸門!她屋裡可還有錢呢!」
我搬起桌子堵住門,將桌上的東西用被單裹上,撈出櫃子裡存的錢,跳窗而去。
公公骯髒地辱罵著,路過廚房,我輕車熟路地從火膛裡撈出兩根燃燒著的長木條,將帶出來的枕巾蘸滿油,一道撂進了上輩子他們藏身的地下室。
火轟地燃了起來,我衝出後門,直奔家的方向。
身後傳來公婆刺耳的尖叫:「火!火!怎麼辦!!這個賤人!」
「他爹!我們完了,完了啊!」
「吵吵什麼!招來鬼子一起死?看著我幹什麼!收拾東西跑啊!」
巴掌聲伴隨著咒罵聲。
我暢快地在風中奔跑著,沒了藏身之處,他們會遇到什麼呢?總不會再找個冤大頭推出去當替死鬼吧?
我來不及多想,隻求一切都還來得及!
跑快些,再跑快些!
這次,我一定要救下爹娘跟阿弟!
13
萬幸,我跑得快,也未跟那對喪良心的豺狼斡旋,因而省下了不少救命的時間。
念了半輩子的親人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那一刻,我連哭都不會了,隻是死死地攥著他們的手,無聲哽咽。
「你這孩子,外頭亂成這樣,你不找個地方躲著,回來找我們幹什麼!」
阿娘急地跺地。
但情況危急,不是感慨的時候,我催著爹娘帶著阿弟將細軟收拾出來,沿著當初逃難的最短路線,趁著日軍還未攻過來,扒開半人高的野草,鑽過狗洞,徑直往北去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同爹娘和阿弟解釋我所遇到的種種,隻是將公婆對我的虐待盡數告知。
我那信了一輩子儒家的爹,一言不發地不知從何處淘來了一把刀,我們白日裡繞著大道逃難,晚上爹守夜,便一遍遍打磨那把刀。
阿娘哭成了淚人,磨搓著我的胳膊念叨自己的悔,阿弟還沒十歲,戰亂讓他極速成了人。
「阿秭,以後我保護你!」他仰著腦袋,滿是堅毅。
我們是在徹底破城的前一天離開的,但此時距離金陵城破已有十天,我不知道秋華她們走到了哪裡,隻好在相遇的地方停留了兩天。
第三天,秋華帶著姑娘,一身風霜,滿臉麻木地夾在逃難的人群裡,灰得同那卷起的硝煙一樣。
「秋華!」
「秋華!」
我拉著阿弟,隔著遙遙的人群,衝著秋華嘶吼著,秋華似有所感,朝我的方向望來。
「這裡,秋華—」
14
我朝她奔去,周遭皆是絕望的臉,我抱著包裹裡的希望,擠過不知多少肩膀。
「姑娘,你認識我嗎?」
「認識!在很多年前,或者,很多年以後!」我拉著她往邊上跑,邊跑邊解釋。
「你莫要覺得我瘋了,我有東西要給你!」
裝滿信的匣子遞給她,我掏出那袋桂花糖藕,結還沒打開,就傳來一股濃重的酸臭味,燻得阿弟和秋華的姑娘齊齊捏住了鼻子。
「哎呀,買回來沒的保鮮,這糖藕壞了……」
「逃難逃的都給忘了,本想讓你嘗一口的,不好意思啊。」
秋華瞅著我呆鵝一樣,不由笑出聲,明明滿臉的灰,笑起來依舊清澈的一汪水似的。
「多謝你。」
「我們之間,道謝就生分了。」我咽了口唾沫,糾結該如何解釋信中跨越二三十年的光陰。
「這的確是你丈夫的手書,秋華,不管你信不信,按照信中所給時間和地點,你尋一個最近的,去找他吧。」
「莫要再蹉跎一生了,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你尋到他之後,好好得活。」
我說著說著,怕要落淚了,轉頭就走,卻又被秋華拉了回去。
阿弟意識到不對,拉著小姑娘去一旁蹲著。
秋華飛速看完匣子裡的信,消化了一會,抬手幫我擦臉上的淚痕:「所以,這些信,我後來沒收到,是嗎?」
「嗯。」我握著她的手,徹底憋不住這些年的思念和委屈。
「走了一路尋我,很辛苦吧?」
「嗯。」
「你,後來過得好嗎?」
「不好,很不好。」
憋了一輩子的苦,一輩子的恨和怨,明明在劉書年死的時候泄了力,不知為何在遇到秋華後,又生生燒起來了。
我抱著她嚎啕出聲,將後來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了她。
劉書年、文簡、阿南,門前開敗的玉蘭,秋華走時等不來的春天,和最後魚死網破的那把火。
「我信,吟秋,我信。」
我哭得更厲害了。
這場重逢讓我松了口氣,秋華按照信中尾處所寫的地址,打算去尋她的丈夫了。
我想給她點路費,秋華不接,隻是站在寒風中,給了我一個饅頭。
「吟秋,我們以後,還會再見嗎?」她問。
「會的。」我緊緊抱住她,淚水浸滿了她的衣領,「終有一日會再見的。」
「秋華,1987 年 10 月 15 日!莫忘了,我在杭州等你,這是我家的地址。」
我將地址寫在了布上,一直貼身帶著,就是為了今天。
「1987 年 10 月 15 日,你莫要忘了,我等你來尋我!」
「我請你吃最新鮮的桂花糖藕!」
「好!我定來尋你。」
15
吟秋動身的時候,天邊霞光甚美,我目送她瘦削的背凝成了一團黑點,就那麼往南去了。
而我,隨著爹娘和阿弟,在一片兵荒馬亂中,往延安去。
上輩子,我一生囚禁於自我奉獻和狹窄的愛意裡,於國於家,我都未曾真正做出過什麼,這一次,我想為自己活。
遇到那老倆口純是偶然,這輩子沒我當牛做馬,二人狼狽不堪,宛若枯骨,滿臉死氣。
公公更是斷了一支胳膊,被婆婆撂在地上,她自己瞪著餓突出來的眼球,狂熱地往嘴裡塞著觀音土。
「小賤蹄子!你竟然還活著!」
「你是我家的媳婦!不好好照顧我們,竟然跟著野男人跑了!要不要臉!」
他們遠遠便看到我了,尖叫著上來就要撕扯,嘴裡的謾罵伴隨著唾沫噴濺著,下一秒便被阿弟丟來的米田共填了滿臉。
「不會說話就多吃點,怕是許久沒吃到這麼好的東西了吧?」
公公被惡心的連連反嘔,卻因為傷勢過重無法翻身,婆婆更是直接燻暈了過去,兩人像是幹涸河床上掙扎的死魚。
孝道像是一座無形的大山,我垂眼望著地上的兩人,想起上輩子的搓磨,突然意識到,其實心魔未嘗不是我自己。
聖母心,真是要不得。
我拍了拍阿弟的肩膀,同他去尋爹娘。
當晚,公公摸黑往我們這片靠,守夜的是阿爹,抬腳便踹向了老登的心窩子。
第二天,路上的難民都在傳,說往西北走的大道旁的那棵榕樹上,吊死了一對老夫妻,用麻繩串成了串,胸口都被一把長刀給捅穿了呢!
血淋淋的,老嚇人了。
16
都說人生是巨大的圓環,開始我還不相信,不成想,偌大的中國,遇到故人竟是那麼容易。
我們在路上走了將近一年才到了陝西地界,阿爹加入了八路軍,我也報了名,加上認識幾個字兒,所以負責隊伍裡的宣傳工作,終日忙得腳不沾地。
阿弟年紀小,阿娘就跟著炊事班打下手,一路跌跌撞撞,竟都有了各自的位置。
到了延安,然後就遇見了文簡。
或者說,是上輩子的文簡。
僅僅一眼,我們就讀懂了對方眼神裡的錯愕與感傷。
她的丈夫一身八路軍裝扮,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澀,倒多了幾分樸實。
當天下午,我們便找了個土坡。
「什麼時候回來的?」
「37 年的 12 月 23 號,你呢?」
「沒比你晚幾天。」文簡笑了笑,從胸前的兜裡掏出枚鋼筆遞給我,「拿著吧,你用得著。」
「吟秋,這一世, 活得開心嗎?」她依舊溫溫婉婉地笑著。
「開心, 很開心。」
「那就好。」文簡起身準備走,卻又停住了腳步, 「劉書年死了。」
「什麼時候?」
「我回來後第三天, 是我先生原本的忌日, 我沒讓他去, 找了個由頭灌了劉書年酒, 從他房間裡撈出不少通敵的信件和密碼……」
「軍法處置,不過一個槍子兒的事兒,我知道他爹娘死了, 所以在他死前告訴了他。」
「他死的時候好不甘心,一直問我究竟為什麼?你說是不是很好笑。」
我點頭,不過既是劉書年,那也就沒什麼奇怪的了。
「哦,他也回來了, 還非要給你留一封信, 你要看嗎?」文簡轉過身, 促狹地望著我。
「看什麼看?關我什麼事,他愛死不死。」我起身要走。
「好吟秋!我哄你的!我當著他的面就燒了, 哪裡還會留著惡心你!」
「這還差不多!」
「阿簡,你先生怎麼……」
「吟秋,我終究自私, 況且,走正確的路, 才能好好守護住家國,不是麼?」
「是。」我們相視一笑, 闊步往風吹來的方向走, 遠遠的,飄出文簡的感慨來。
「不是我說,你那一刀子, 的確扎偏了不少。」
「第一次!我又不是學醫的, 況且,讓他疼死不就完了。」
「最毒婦人心!」
然而剛進來,很快也會被那些個大兵轟出去。
「(「」17
1987 年 10 月 15 日, 秋涼。
我定制了新衣, 買來了桂花糖藕, 阿弟做了滿桌的好菜, 我在院中從日升到日落,門前也沒人來。
1987 年 10 月 16 日,秋雨。
玉蘭的葉子落了一地, 我起身清掃, 鄰家幼童頑皮, 球落入院中,我開門欲還。
秋華笑吟吟地站在外頭, 頭頂還落了一片玉蘭葉。
她頭發全白了, 身後的先生兩手拎滿了禮物。
「票實在難弄,晚了一天,不算違約吧?」
我驀地落了淚,手裡的掃帚哐嘰砸在了門板上:「不晚, 什麼時候都不晚。」
「阿弟!」我朝裡屋嚷嚷,驚飛了躲雨的燕兒,「快去買最新的桂花糖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