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是位大英雄。
新婚第五天,他扛著槍從了軍,走前隻來得及親吻了下我的眼角。
門前的玉蘭落了五十載,我等了他半生,旁人都說他死了,偏我不信。
而我等來的,是他和他的妻子:
「吟秋,我們之間算不得數,你也沒孩子。」
「這宅子,你還我吧。」
臨死前,我一把火燒了他和囚了我一輩子的魔窟。
利用我給他爹娘養老送終,這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呢。
1
劉書年與我青梅竹馬,他求娶我的那天,院中的玉蘭開得極好。
彼時我十七八歲的年紀,水靈靈的,滿眼都是旁邊氣宇軒昂的愛人。
我娘在胸前給我扎了把紅色紙花,頂著塊紅布,就當是結了親。
戰事吃緊,四處都亂哄哄的,國軍的「捷報」頻傳,城裡的那些個富貴人家便依舊紙醉金迷。但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卻知道,來杭州避難的人愈發多了。
然而剛進來,很快也會被那些個大兵轟出去。
頭頂的飛機終日呼嘯旋轉著,轟鳴著。
聽書年說,那是隔壁中央航空學校的飛行員們,他豔羨地仰頭望著,聽我喚他,轉頭衝我笑。
Advertisement
意氣飛揚,暖春的風吹起他額前的發。
「吟秋,前兩天街上招兵了,我也想去。」
「如今國難當頭,我不想縮在家中熬日月。」
「我在前頭把鬼子趕出去,你跟爹娘才有安生日子過。」
「你會等我的,對嗎?」
我答不上來,我舍不得他去,戰場上槍子亂飛,哪能次次躲著他過?
可我拒絕不了,便是我沒啥文化,也知道家國之下,平生之義,隻好熬了幾個日夜,給他囫囵完整添了幾件新衣。
外頭的號角吹響了,書年抱著我給他做的衣裳,戴好軍帽,單手將我死死抱進懷裡,相顧凝噎。
他吻了吻我的眼角,轉身便出了木門。
「吟秋,爹娘就靠你了,等我回來!」
2
我侍奉走了公婆,等白了發。
旁人都說他死了,我不信。
他說過讓我等他回來。
那我便等。
我在門口蹲了半生,我總望著他走的那條街,盼著他穿著軍裝,風塵僕僕地回來。
他應當不會穿我給他做的衣裳了,當時太匆忙了,衣角都沒壓好。
不過沒關系,隻要他回來,我還可以為他做許多件。
公婆身體不好,這麼多年,家裡的事大小都是我操持的。
如今我也是一把好手了,能好好給他做碗陽春面。
一把青菜,兩勺醬油,一汪雞蛋,澆一勺炸幹的肉渣。
我不敢離開,怕他回來找不著家。
玉蘭開的時節,我就抱著他留下的那幾件衣裳爬上屋脊,在夜半的時候於空中揮舞著。
「書年!劉書年!」我啞著嗓子朝巨變的天幕喊。
你怎麼還不回來!你再不回來,我便要老死了,你會不會嫌棄我老了?
我熬得眼睛都快瞎了,夜裡總是疼得睡不著覺。
鄰家小阿南看不下去,硬是拽著我去了醫院。
「胰腺癌……晚期,沒得幾天了……」
小阿南站在廊裡垂著臉抹淚,我笑著摸了摸她的臉:
「人總是要死的,咱不哭,我是要去找你阿奶了。」
隻可惜,等不回書年了,我想。
3
我一生未嫁,無兒無女,因此也無甚牽掛。
街道辦的工作人員跟我說這片老房子得拆遷,老大一筆錢。
我想起隔壁的秋華,她陪了我這多年,前些日子去了,就留了這麼一個小姑娘。
如今我都要死了,就留給她吧。
不成想,等了半輩子的書年當晚便回來了。
他老了,老得像塊枯木,卻依舊能看出當初的模樣。
那是我等了五十年的書年啊……
我哆嗦地從床上爬起來,扯著他的衣領嚎啕:
「你怎麼才回來,你怎麼才回來!我等了你好多年……」
我想上前抱住他,我想跟他說這些年我的苦,我的難。
他應該抱住我的,像當初走之前那樣。
可他將胳膊攔在胸前,大力將我扯開。
而後門口傳來了女人的呼喚:「書年?」
她站在院中,頭頂是小阿南給我扯的暖燈,照得她身上的蘇錦泛著光。
我一眼便認出她了,那是劉書年當年讀書時的初戀,文簡。
我的哭聲瞬間噎在了肚子裡,枯槁的手顫抖著,無措。
劉書年曾經眷慕的眼滿是算計:
「吟秋,我們之間算不得數,你也沒孩子。」
「這宅子,你還我吧。」
「我還有妻兒要養,而且這本就是我的。」
我癱坐在床上:「那我呢……劉書年!那我呢,我算什麼?」
「你明明活著,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回來?」
「爹娘……」
「他們知道。」文簡說話了,眸子裡有諷刺有無奈,還有些許憐憫,
「他們都知道,隻是沒有告訴你。」
我望著這個念了這多年的男人,恍然覺得自己這輩子就是個笑話。
4
或許是院中的燈光太過晃人,阿南不放心,敲開大門進來,手裡還捧著碗玉米粥,錯愕地望著滿院的人。
說來可笑,這座老宅空了許多年,人都沒有玉蘭多,如今一筆橫財,倒是讓死去的人都活了過來。
「吟秋,你就把這協議籤了吧。」劉書年像是家中的常客,行雲流水地掏出早就打印好的轉讓協議,推到我面前。
「什麼協議?」阿南意識到不對,快步到我面前,拿起協議,看到上頭的字登時臉色大變。
「你是誰,這麼晚在我奶奶家裡幹什麼!」
「奶奶?」
「曾吟秋,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有個孫女?」劉書年望著我似笑非笑。
「阿南,扶我起來。」
胰腺癌的疼痛讓我站不起身,我將全身的力道都倚在阿南身上,將那碗熱粥兜頭澆在了他頭上。
燙得他原地竄起身,手中的拐杖都撂在了地上。
他嘶吼著扒拉那裹了三瓶發蠟的白發,周身的「氣度」瞬間被扯下,露出裡頭破爛的,趴著虱子的衣衫來。
「你有病吧!發什麼瘋!」
「有沒有病你不知道嗎?怎麼,你也沒幾天活頭了?連這幾天都等不及了?」
我憎惡地想要扯下他那層虛偽的皮。
「滾!」我費勁地撕碎那張紙,「不然我馬上報警。」
阿南拿起手機就打電話,劉書年見狀忙撿起拐杖,將備份協議放在一旁的櫃子上,臉上還掛著半拉黃色的粥。
「吟秋,這些年我對不住你,但我沒辦法,你我都曉得……挑時間籤了吧。」
「我三天後來找你。」
阿南朝著他的背影狠狠吐了口唾沫:「渣男!王八蛋!」
我脫力地軟在椅子上,不由自主地笑出聲。
越笑越大聲,越笑越大聲。
5
我的時間沒剩幾天了,顧不得收拾心情,當晚便讓阿南幫我約了律師。
轉讓協議起草起來很容易,說來可笑,我曾吟秋,這輩子守著那三綱五常,小腳沒繞出這半座城,留下來的不過就是這座三層老宅和一些存款。
哦,還有門前的那株玉蘭。
這些都留給阿南。
我還請律師起了份離婚協議,我冠他的姓冠了一輩子,死的時候想堂堂正正地姓曾。
阿南自然是不願意收的,但我託她幫我辦件事,這些錢就全當酬勞了。
我的確存著私心,阿南的阿奶秋華與我相識幾十年。
我倆都在等,隻不過我等回了一個負心人,她比我幸運些,聽說丈夫出去後沒多久便死了,隻留了幾十封家書回來。
這些事兒做完,我陷在躺椅裡。
止疼藥已經不管用了,四肢百骸抖來的劇痛讓我喘不上氣。
阿南哭紅了眼,我沒力氣給她擦淚,隻能對她笑:「阿南,你笑起來怪像你阿奶的。」
「我想她了,你說,她若是等等我,見著劉書年,怕是會拿著掃帚把他趕出去,比我有氣魄的多。」
「阿南,幫我買點桂花糖藕回來吧。」
其實我不愛吃桂花糖藕,但是秋華喜歡。
沒多久我們便能見面了,也是好事,總得帶點東西給她。
6
阿南給我蓋上毯子,厚厚地壓著,很暖。
我應當是睡著了,甚至能聽到玉蘭花落下的香氣。
我想起了 1937 年 12 月 24 日,我記得很清楚,那天的灰雲壓得很低,嚎啕巨響中,杭州失守了。
遍地都是死屍,炮火燒起來的時候,再堅固的瓦房都會轉瞬湮滅。
劉書年的爹娘駭破了膽,扯著我的腿嚎喪。
外頭的槍聲愈發近,我好說歹說,才拖著軟了的公婆躲進了老宅裡存放雜物的地下室。
外頭傳來了鬼子的咒罵和槍聲,趁我封門,他們滿臉猙獰,將我狠狠踹了出去。
我錯愕地望著公公,卻見他露著半隻眼,哆哆嗦嗦地說:
「好閨女,這地方裝不下三個,爹也沒辦法!你幫我們封好門,我們要是出事,書年怕是也不活了!」
「你可別被鬼子近了身,你要是髒了,書年怎麼辦?!」
「別怪我們!」
我本就打算安頓好公婆就回家找爹娘,可是被拋出來的剎那,還是寒了心。
他們不會管我的死活,我終究隻是個外人,哪怕外面就是鬼子,我連活的機會都不剩。
我將門板堵好,轉頭跳窗翻牆出去。
等我倉皇衝回家,卻見爹娘早已被刺刀挑穿。
我那不到十歲的阿弟的頭高高掛在門框上,舌頭被扯出來,下頭掛了娘用來壓醬缸的石頭。
那天的雪真大啊,化了後都是血色,一夕之間,我再也沒了家。
我不能哭嚎,我怕把鬼子引過來,我連給他們披麻戴孝都沒機會,隻能在泥濘的地上重重的磕頭,我好恨,我撿起地上爹娘的血肉,怎麼塞都塞不回去。
「爹……娘……」
原來痛到極處,人是真的沒有淚的。
7
走的人走了,活著的人還得好好活。
遍地都是鬼子和彈殼,我扯著公婆往北跑,剛好撞上了帶著姑娘,從金陵死裡逃生出來的秋華。
軍亂起來,哪裡有百姓的活頭?
一路顛沛流離,我將僅有的口糧都留給公婆,自己死熬著,餓急了就同秋華去荒廟裡扒觀音土,扒到最後,連土都沒得吃了。
婆婆不喜歡我,總怨怪我沒攔住劉書年去從軍,也沒懷個一男半女續他家的香火,因此死命搓磨,日夜嚎啕咒罵。
她生怕我與其他男人有什麼齷齪,晚上睡覺都會用麻繩牽住她與我的手腕。
我總覺得我不是個人,更像是劉家逃難時推出來的骡子。
萬幸的是,秋華看不過眼,與婆婆大吵了一架。
那麼秀氣的姑娘,皎白的臉比月色都幹淨,扯著嗓子將我護在身後,一步都不肯退讓。
「你這個老婆子,做人不要太喪良心!天天吃的腦滿肥腸的,嘴給我閉上!」
阿南的母親那時候才幾歲啊,瘦瘦小小的,衝上去抓著老婆子的胳膊重重地咬下去,這才讓她的嚎叫聲裡多了幾分真切。
「再喊!鬼子來了第一個把你推出去!」
四周的人此起彼伏地應和,公婆嚇得登時噤了聲。
?
戰事平了,鬼子被趕了出去,我們便搬回了老宅。
他們愈發看不上我,自然沒什麼好顏色,摔盆子砸碗,不讓我上桌都是家常便飯。
他們怨恨我沒有孩子,將滿腔的怒火發泄在我身上,好多次我都快撐不下去了。
可是劉書年說過,他的爹娘靠我了,讓我等他回來。
如今想來,大抵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們便已經知道劉書年還活著的消息了。
誰會在意骡子的感受呢,留著供養他們就成。
我不過,就是那匹骡子罷了。
8
按約定的第二天,我在收拾衣物,劉書年沒來,他的妻子來了。
文簡身後跟著個衣著精幹的儒雅男人,我不曉得什麼牌子,但應該不便宜。
兩人的臉有些相似,約莫是她的兒子。
卻並不像劉書年。
「吟秋。」
「我以為你會喊我姐姐。」我打趣道。
我對她無甚惡意,雖然她是既得利益者,但本質上也是男人朝秦暮楚,沒有她,也會有其他人成為劉書年的妻子,沒什麼區別。
「我還是覺得喚你名字禮貌些。」她笑得溫婉,男人轉身出去關門,「你嫌棄他妻子的名號,我也一樣。」
我挑眉不解。
她悵然一笑,從錢夾裡掏出一張黑白合照遞給我。
上頭是個穿著軍裝的俊美青年,和年輕的她相依相偎,般配至極。
我隱約對這男子有些印象,大抵是中央航空學校的飛行員,還是位隊長,一身軍裝引得杭州半城女兒家心動。
是了,當年劉書年痴戀文簡許久,奈何兩家門第懸殊,文家並看不上他,後來就聽聞文簡訂婚了。
劉書年為此頹唐了許久,恰逢兩家相熟,劉家著急娶親,這才定了我。
「這是……」
「吟秋,成為他的妻子絕非我本意……仗打起來沒多久,我丈夫就犧牲了,飛機燒起來,骨灰都沒留下。」
「他們隊裡有個規矩,誰犧牲了,妻兒就會由活著的隊友接受照顧。我當時已有身孕,痛失摯愛,並不想另嫁,可是……」
她雙目登時落了淚,似是陷入了痛苦回憶中,
「劉書年不知從何處得了鑰匙,摸進了我的房間,我將他趕出去,外頭卻早聚滿了人,我就是身上長滿嘴也說不清……半年後才認了,與他成了夫妻。」
我想給她倒杯茶,她似是憋了許多年,一朝宣泄,哽咽壓抑著。
水杯在我手裡終是脫了力,她抬手接住,回握住我的掌心。
「吟秋,我知道你不甘心,你託那個小姑娘辦的事,我的兒子都查到了。他把痕跡打掃得很幹淨,你放心,不會再有任何人知道,尤其是……」
「劉書年。」我倆異口同聲。
「當年,我丈夫行動前,劉書年找了借口請他吃飯,後來我才查到,他提前買了巨量的安眠藥。」
「我恨不能生啖其肉!可我必須得確保萬無一失,我的孩子們還得體面地活……」
「吟秋,算我求你!」她將照片捧在心上,就那麼直直跪了下去。
「他多活了這麼多年!可我的丈夫,我卻連屍骨都沒法給他收……」
「吟秋,我悔極了!」
我想將她攙扶起來,但終究還是脫了力。
我何嘗不悔呢,愛了他那麼多年,明知他心有所屬,還是執意逼著爹娘同意了婚事。
若有黃泉,若真有黃泉的話,他們應當也不想認我這不孝女了吧。
「你要我幫你什麼?」我問她。
「我要他死!」
9
劉書年來得很早。
天光微亮,他穿著明顯不大合身的老式襯衫,頭發也梳成了舊日模樣。
「吟秋,你好些了嗎?」
仿佛這空了五十年的歲月,都是假的。
如今來惺惺作態,倒也符合他自負的性子。
「坐吧,有些事,我想跟你當面聊聊。」
我起身給他下了碗陽春面。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面,當初他走的時候,我給他包了一晚上白菜肉渣子餡的餃子,如今他回來了,怎麼也得吃飽了。
一把青菜,三勺醬油,一把味精,兩勺鎮江香醋,一汪雞蛋,澆一勺炸幹的肉渣。
這道陽春面,是我娘在的時候,最會做的,她走了,我也再做不出那味道。
「嘗嘗吧。」我遞給他。
劉書年明顯沒想到我竟會這麼好說話,拿起筷子細細地開始吃,很快一碗就見了底。
我滿意地笑了,將桌上的離婚協議書遞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