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安神色似乎一瞬間黯淡下去,低著頭應了聲。
我想了想,摸出一顆糖塞到他手中,別扭道:「替我交給他吧。」
岑安眼神一亮,忙不迭點頭。
離京城越近,我反倒越不安,雖說走時瀟灑,如今回來,我又該如何面對父親與母親的怒氣。
雲璟見我日漸焦慮的神色,安慰道:「此事說到底賴我,若是叔父要責罰,我定會解釋清楚,替你攬下的。」
我朝她笑了笑,雲璟說著,又湊上前來:「隻是,你所憂慮的,並非隻是此事吧?」
見我不語,雲璟輕笑,繼續道:「桑桑,你這些日子都避著沈大人,難不成,真想與他老死不相往來?」
我斂眸,眼神輕閃,低頭撥弄著衣袖,悶聲悶氣地說著:「我第一次見他,是上元夜燈會,錦衣衛緝拿要犯,火燒侯陽樓。那時,我以為他隻是普通人家的公子,好心攔了他。」
我隻覺眼眶酸澀,不由蹙眉,輕聲道:「可他騙了我,我從始至終都未看透過他。」
雲璟看著我,滿眼心疼,她抬手抱住我,柔聲安慰:「若是不開心,便不想了,我們桑桑,才不受這樣的委屈。」
我點頭,靠在她肩上,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9
入京當日,雲璟陪著我回府,父親與母親一早等在堂上,見著我,二人同時快步上前。
我下意識躲到雲璟身後。
原以為他二人定會氣得不輕,母親卻紅著眼上前將我拉近,細細檢查後,這才長舒了口氣,不住念著「老天保佑」。
父親沉默著上前,伸手搭在我肩上,許久,顫聲道:「平安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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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與母親亦是邊關廝殺回來的人,自然見不得平陽伯如此蒙冤,從前對雲璟便多有照拂,見著書信後也並未想著阻攔我。
他們留了雲璟與雲淮住在府上,隻道事情未塵埃落定之前,他們隻管安心住下。
在我們再三挽留下,雲璟終是應了下來。
接下來許多日,我都未再見過沈徹,直至雲璟說秦家有人想要見她,她決定去一趟鎮撫司。
我聞言,當即表示要陪她同去,她倒也沒拒絕。
有人將她領去了詔獄,我便在外頭等她,左右無事便闲逛起來。
誤打誤撞間,恰好瞥見一扇門虛掩著,我沒忍住上前,隻一眼,便大為震驚,捂著嘴退了幾步,緩了許久,才定了心神。
「桑姑娘。」
聽見有人喚我,我忙抬頭看去,便見岑安在不遠處,快步朝我走來,抬手行了個禮。
我強撐著笑了笑,許是見我面色不佳,他忙問:「姑娘這是怎麼了?」
「我……」我抿了抿唇,瞥了一眼那扇門,皺眉問道,「那是什麼地方?」
岑安正色幾分,眼中閃過一絲別樣的情緒,回道:「姑娘方才所見,是錦衣衛的考核,廝殺出重圍者,方可獲得資格入選,讓姑娘受驚了。」
我搖了搖頭,遂快步離開,卻還是不住地回想起方才所見,片刻後,我忽地站住腳看向岑安:「你也是如此?」
岑安如實答道:「下官有幸跟了沈大人,並未經歷此事。」
我袖中的手緊了幾分,猶豫了一會兒後,皺眉問道:「那沈徹呢?」
他沒說話,避開了我的視線。
我心尖一顫,丟下岑安往外走去。
不想竟與沈徹迎面相遇。
多日不見,他眼見著憔悴陰鬱許多。
我愣住,似乎隻能聽見自己愈發急促的呼吸,隨即鼻尖一酸,連帶著眼眶都紅了幾分。
沈徹怔愣片刻,遂快步朝我走來,他站定,久久看著我,幾欲抬手,見我不躲,這才敢替我拭去臉上的淚。
他低斂著眉眼,不顯情緒,將一顆糖放入我手中,輕聲道:「吃了糖,就不許哭了。」
我皺了皺眉,盯了他一會兒,伸手將他推開,抬步離開。
沈徹側身看向我,直至不見我的身影,這才收回視線,在眾人驚恐的視線中,忽地低頭輕聲笑了出來。
雲璟出來時,我仍舊憋著一肚子氣,見我如此,她即刻了然,笑問道:「可是見著沈大人了?」
我將手中的糖遞到她面前,憤憤道:「騙子,小氣鬼,就拿這麼顆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桂花糖就想哄好我!」
雲璟失笑,看了一會兒,又道:「雖說如此,可這糖是平日你最愛吃的樣式,此前便見你總帶在身上,他也不算毫無誠意。」
我揚眉,仔細打量了一番,隨即輕哼一聲,而後岔開話題:「不提他了,你大仇得報,我們合該慶祝慶祝才是,聽說醉仙居上了新菜式,今日咱們不醉不歸。」
雲璟笑著應下,點頭道:「那便我做東,好好感謝桑桑一番。」
10
雲璟實在不勝酒力,幾杯下肚便已醉意昏沉,我索性讓令儀先送了她回府。
不多時,門口又傳來響動,我聞聲回頭看去,卻見沈徹站在門口。
我面上笑意退了幾分,白了他一眼,起身就要離開。
他一改常態,快步上前攔了我的去路,垂眸看著我,步步逼近,眼眸沉暗,卻依稀能見笑意。
我錯開視線,避著他,直至身後抵到桌沿退無可退。
「桑榆,便是發配流放,也得有個由頭,你若要舍棄我,自得給我個理由吧?」沈徹一手撐在桌上,俯身看著我,「先前字字句句,我可從未當過玩笑。」
我心跳快了幾分,與他久久相視,竟也能在他臉上瞧見幾分委屈的神色。
我斂眸錯開視線,皺眉道:「分明是你一直在騙我。」
他沒說話,我心中沒來由的煩躁,繼續道:「初見時,你便未挑明身份,後來,又借我與阿璟熟識,趁機跟在她身邊方便查清平陽伯一案,從始至終,你都在利用我。」
「初見之錯,我認。」沈徹聞言輕笑,他搖了搖頭,「可利用一事,當真冤枉,平陽伯一案,陛下都已了然,你覺著,若要探查清楚,還需我如此費心?」
我抬眼看去,他目光灼熱,輕聲道:「我早就說過,我是為你。」
我一怔,袖中的手緊了幾分,其實我心中鬱氣早已消散大半,卻還是故意道:「以權謀私,你們錦衣衛,果然沒個好人。」
「是,我圖謀良久,現今隻憑你一句話。」沈徹唇角微揚,揚眉道。
「我難不成沒給過你機會?」我瞪了他一眼,咬牙道,「是你自己不答。」
他面上閃過一絲茫然,片刻後,笑意更甚。
他湊近幾分,所隔咫尺,眸光沉暗,呼吸交織間垂眸打量著我,啞聲問道:「是否有意,還需我如何證明給你看呢?
「我自是滿心傾慕,心悅於你。」
沈徹眸中的情緒富有侵略性且直白,我眼神閃了閃,鬼使神差地亦朝他近了幾分。
他愣了愣,眼睫輕輕顫著,旋即吻了上來,伸手將我按入懷中,絲毫不給我反悔的機會。
我的手抵在他心口處,清楚地感知到他的心跳。
良久,他才直起身,指尖仍在我臉上輕輕摩挲著,眼中萬分珍重。
我略仰頭看著他,鼻尖一酸,將忍了許久的話一股腦問了出來:「此前在邙州受的傷,都好了嗎?那日,我在鎮撫司看見的那些人,你從前,也同他們一樣嗎?」
我說著,隻覺喉中哽塞,一時說不出話。
「沒事。」沈徹卻是笑了,彎身伏在我肩上,低聲道,「若說此前顛沛流離皆為遇上你,倒也不算艱難。」
我吸了吸鼻子,雖說聲音依舊哽著,還是嘴硬道:「那還真是便宜你了。」
「完」
【番外:沈徹】
旁人眼中,我是天子近臣,行事張揚狠辣,手握生殺大權,人人畏懼,也恨不得將我除之而後快。
上元夜,為捉拿逆黨,得天子默許後,我下令火燒侯陽樓。
亦是那日,我遇見了桑榆。
人潮擁擠中,她伸手拉住了我,側身看去時,她雙眸清亮,好心提醒我別再往前去。
卻不知始作俑者,就在她面前。
我心中不由好笑。
猶記那日侯陽樓衝天火光,映在她面上,倒愈顯明豔。
她匆匆跑開後,我久久看著她的身影。
也不知究竟是疑她別有所圖,還是早已心懷謀求,回府路上遇上她後,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再見她,是在一場馬球會上。
她為了護著一個孩童,不顧安危上前,我本不欲多管闲事,卻沒來由地一瞬間慌亂,先一步做出了反應。
她性子直爽仗義,替雲家姐弟出頭,我便站在她身後靜靜看著。
令我沒想到的是,她能那般利落地出手殺了那匹馬,鮮血四濺,落在她白皙的臉上,襯得她妖媚極了。
後來,陛下暗中下令徹查平陽伯一案。
我心中微動,想起她與雲家二姑娘交好,便將本該交由岑安的任務,悉數攬下。
如我所料,她翻牆出逃,要隨雲璟去邙州。
我堵了上去,她低著頭問我,是否會幫雲璟。
我有些想笑,我素來不是什麼大善人,所作皆有所圖。
此次,我要的,是她。
邙州之行,有了雲璟與她在旁佐助,並不算艱難。
那夜,我哄著她一同出遊燈會。
街頭雜耍熱鬧,她亦上前,我跟在她身後,細細打量她,盞盞明燈中光線搖晃,籠在她身上,分不清是燭火耀眼,還是她。
說實話,那戲法著實無趣,一眼便能看破,見她伸手,我略揚眉,卻並未開口阻攔。
不出所料,她受了些驚嚇,避讓之下步步後撤,我唇角微揚,垂眸看著她一點點退到我懷中。
她抬眼看來時,我慌忙掩去笑意,裝出端方守禮的模樣,抬手將她扶穩,旋即退了一步。
席間,雲淮抱著她撒嬌,揚言日後要娶她為妻,我心中又沒來由堵上一股鬱氣。
我當即放下手中杯盞將雲淮拉到身邊,礙於她在旁看著,隻能強撐著笑笑,溫聲警告。
雲淮意志不堅,僅是一個面具便將他收買,他大方表示,將她讓於我。
我抱臂瞥了他一眼,輕嗤一聲。
小屁孩,十個你也玩不過我。
再回來時,她一人在外頭吹著風,在雲璟和令儀的慫恿下,我取了披風為她送去。
我沒想到,她會握著我的手,質問我是否有意於她。
那時,我前所未有地慌亂,若說逼供審訊,合該是我更擅長才是。
可我看著她,卻不知該如何回應她這般熱烈張揚的情感。
我小心斟酌著言語,不及我開口,她便先一步離開。
還未待我同她說清,線索直指關外,我隻身出關追查,一時將此事擱置。
秦家先一步下手,讓人上門拿人,若晚一步,後果我連想都不敢想。
眼見那橫刀砍向她,我才知,原來人慌亂到極致時,手會不住地顫抖。
見她紅著眼看著我,我心中怒意洶湧,一時忘了收斂。
待處理完一切,她再出來見我時,卻是啞聲控訴:「你騙我。」
我不由怔愣,問自己為何不敢同她言明身份,為何在她面前處處偽裝隱瞞。
隻一瞬,我滯在空中的手蜷縮幾分,現我心中卑怯。
我這樣的人,殺孽深重,縱然表面風光,於旁人眼中不過帝王鷹犬。
可桑榆不一樣,她明媚恣意,盛於燦陽。
我本就不該染指。
父親氣得吹胡子瞪眼,好在母親在旁坐鎮,我最終還是沒如他所言受家法,隻是被禁了足。
「【我」臨了,又生怕嚇著她。
我看著身邊的岑安,難得拉下臉問他:「你說,若是惹了姑娘家生氣,該如何哄她?」
「大人,你可問對人了。」岑安當即來了精神, 湊上前笑道,「我瞧桑姑娘不是個心硬的,您隻需裝裝可憐,她一心疼,什麼都好辦了。」
我幼稚又笨拙地照做,卻並未等來桑榆。
岑安垂頭喪氣地回來, 我抿了抿唇,氣得頭昏腦漲,索性收回視線不去看他。
「大人您別氣, 屬下也不是什麼都沒給你帶回來。」岑安獻寶似的將一顆桂花糖捧到我面前,「這是桑姑娘讓我交給您的。」
我略一挑眉, 忙伸手拿了過來, 隨即示意他退下, 待他走遠, 這才放至手心, 打量許久。
回京後, 我見她的機會越發渺茫,直到她陪著雲璟到鎮撫司, 我回來時恰好與她遇上。
她不知為何眼尾泛紅, 便那樣定定地看著我,委屈又可憐。
我心中一緊, 下意識上前, 可我從來不知如何哄人, 最後也隻能將藏了許久的桂花糖遞給她,學著她從前的樣子,笨拙地哄著她。
她卻推開我快步離開。
問過岑安才知,他擅作主張, 刻意設計讓她瞧見了錦衣衛的選拔,又令她得知我亦經歷過此事,才會如此。
她在心疼我。
我聞言皺眉看去, 心中思緒翻湧,可笑的是, 我並不慍惱, 甚至有些慶幸。
若是不見, 或許我能不再去奢望,可偏偏遇上了。
得知她的去處後,我當即策馬趕至。
卑劣又如何, 我隻要她是我的。
所幸桑桑大度,同她解釋清楚後很快原諒了我,她不知,我伏在她肩上, 連抱著她的手都在顫抖。
隔日, 我便因當街縱馬被參了一本。
我揚眉看向那言官,在他見鬼般的眼神中,並未出言辯駁, 反而朝他行了一禮,隨即認了罰。
我此前的人生,陰暗無際,坎坷摸索至今, 遇她如春風燦陽,一時又覺,樁樁件件倒也並不艱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