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一把拉過我的手:「乞奴,師兄錯了!師兄當時就不該讓你去王家做妾,你的嗓子那麼好,你唱的戲也比她強,都是師兄一時鬼迷心竅。」
我抽出手,面色仍然平靜:「你想要些什麼?」
聽到我說的話,師兄慶幸地笑了,又開口:「乞奴,你能不能給我些銀子?」
「我拿銀子是想要重振我們戲班,也不辜負師傅他老人家的遺願,乞奴,你知道師傅他老人家對你向來不錯……」他好似怕我後悔。
我起身,從身後拿過一個小匣子遞給他,一如往常一樣低垂著眉眼,怕他看到臉上的紅斑:「這裡面是五十兩銀子。」
他立馬抱住那個小匣子,笑得討好:「我就知道乞奴一定不會忘了師兄,當初都是師兄看走了眼。」
我看著他的樣子,突然就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爛掉了。
我不禁回想到底是哪兒錯了。
可我想不出來。
曾經追著我要多塞我一塊銀子的大師兄,怎麼就成了這樣呢?
我把這個事情講給雪瑜聽,雪瑜半晌沒說話,最後搖搖頭勸我不要多管闲事,不然會惹禍上身。
雪瑜說對了。
沒想到第二次見到師兄,就是第二日在群芳院的後門處。
老鸨居高臨下地指使著小廝,我聽見她說:「狠狠地打。」
我的腦袋轟地一下炸開,推開那群小廝,就看到了師兄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青衫沾上了灰。
「你做什麼?」我站在老鸨跟前跟她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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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蔑一笑:「我做什麼?
「清念,別忘了是誰給了你現在的機會。
「這天下男人都不可信,更何況還是從前丟了你的男人,我是在幫你。」
她叫人扣住我,那群人拿著棍子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他的身上,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你要我做什麼都行,你放了他。」我顫抖地求饒。
老鸨對我這樣似乎很不滿意,她緊皺著眉,抬頭給了我一個巴掌:「什麼東西值得你這樣求情?我不允許我親手教導的人被其他人牽制左右。
「我再給你說一遍,天下哪個男人都不可信,你可以利用他,但你不能可憐他,可憐一個男人才是你悲哀的開始。
「從前你沒有弱點,那現在你也不該有弱點。」
我想開口說,我不是可憐他。可是我說不出話來,我想到了從前師兄趕跑欺負我的師妹師弟,我想到了師兄給我帶的桂花糕。
我從來不是可憐師兄,我是在救小時候的自己。
6
師兄死了,屍體被那群小廝扔在了外面,被野狗啖食,面目全非。亂世之中,死一個人是很常見的事,沒人在意。
我親眼看著師兄在我面前沒了生氣,就跟眼睜睜地看著沈婉死在我面前一樣,無可奈何,我誰都救不了。
這個世上沒人記得我叫乞奴了。
緊接著我大病了一場,雪瑜守在我床邊,一邊喂我發苦的湯藥,一邊嘆氣。
「這群芳院都是慧嬤嬤的,你不能忤逆她。你現在是群芳院最有名氣的戲子,又能幫她收集別人收集不了的情報,她怎麼會放你走?
「不過,我覺得嬤嬤說的挺對的。
「天下的男人都不可信。」
我知道。
我給他銀兩,是因為從前十幾年他護過我,就像當時母親將我帶回家,給我煮的那碗面一樣。我都記在心裡。
所有人都喚我清念,但從前的時候,我叫乞奴。
我好想問問沈婉,從王家離開,我進了這群芳院,成了清念,開始唱戲,有人喜歡我的戲,開始追捧我,他們看不到我臉上的紅斑,沒有人嫌棄我了。他們說我的嗓子是天籟,我多了許多羈絆,我也有了拒絕別人的底氣。
那我到底是逃出了囚籠,還是又做了囚鳥?
我沒有得到答案。
我開始乖乖地聽老鸨的話,去搜集朝廷的情報,當了那個至關重要的線人,可我不想這樣。
在這群芳院,她為刀俎我為魚肉,可是憑什麼呢?
深夜,我走進了老鸨的房間,匕首泛著寒光,在她的驚呼聲中,我要了她的命。
滾燙的血濺在我的臉上,我的心髒怦怦直跳。這是我第一次殺人。
我摸清了裴夏駐扎的營帳,提著老鸨的頭顱,走了過去。
駐扎的士兵嚇了一跳,看著我臉上的紅斑罵道:「哪來的醜家伙,深更半夜的,嚇死我了。
「你看!她……她手裡是一個人的頭……」
軍營被驚動,裴夏被請了出來,我終於敢直視他的眼睛:「我想跟你做個交易。」
他很意外:「你?」
我把老鸨殺了,我要做裴夏的線人,我要直接跟裴夏對接,腐朽的朝廷早就已經如枯木,風一吹就倒了,裴夏是最有可能登上頂峰的人。
所以老鸨抱著裴夏的大腿,她不樂意放走這棵搖錢樹,但是我不要錢。
「你想要什麼?」
深夜冷風直吹,我說:「我要盛世太平,女子可和離。」
他更是詫異,他看著我臉上的紅斑,沒有絲毫畏懼,他說:「為什麼?」
「就跟你受盡苦難站在土地上揭竿而起,想要百姓的日子過得好一樣,我說的女子能夠提出和離,也隻是想要天下姑娘再多一個選擇。
「你當初殺了沈婉,卻並不知道,她跟王家早就相看兩厭。」
我一番話落,裴夏看向我的眼睛裡帶著欣賞,他曾經說,在亂世之中,我活不到現在,可我活到了並且可以站在他面前談條件。
「你跟我遇到的姑娘都不一樣。
「我可以答應你。」
我接著開口:「待你登頂皇位之後,我還要你開女子學堂,姑娘可入朝為官。」
他輕輕地笑,縱容我接著分享自己拙劣的見解:「那這又是為何?」
風吹起我的發絲,臉上的紅斑在篝火的映照下更加明顯,我頭一次笑,我說:「因為我曾經幻想過,我可以上學堂。」
被欺負的時候,總想著自己可以怎麼怎麼樣,如今我能提條件了,便要將小時候幻想過的通通實現,就算不為了我,也為了其他的姑娘。
「好。」
他應了。
我成了群芳院掌事的人,管著眾多姐妹,為他搜尋情報,提供信息,日日唱著我的戲。
雪瑜沒想到我竟這麼大膽,她又勸我說:「天下的男人沒有一個可信的。」
我笑笑沒說話。
信或不信又能怎樣呢?
我有選擇嗎?
倒不如,給自己留個念頭。
或許,他就是個好人呢?
或許,他能幫我得到想要的呢?
我想,沈婉囑託我要逃出的囚籠,其實是我的自卑又敏感的心。
我自小被父母拋棄,被師傅救下又被拋棄,我受著欺負,早已習慣,黑暗中沈婉想要拉住我的手,可她不在了,我不知道要往何處去,就像剛開始走進這群芳院也是無所謂的。
所以我給自己尋了個宏偉的目標,給自己織了一個錦繡華彩的夢,人生不過區區三萬天,我何不為了大義奉獻自己?
也就算是為了所有跟我一樣的姑娘搏一把。
7
裴夏不負眾望,坐擁天下。
坐上皇位的第一天,他便下了一道密詔,將群芳園裡三層外三層地看守起來。
姑娘們被突如其來的官兵嚇得花容失色。
我站在她們前面,看著領頭的官差問道:「這是何意?
「我要見裴青!我有話要跟他說!」
男人毫不留情地將我一腳踹開,大聲怒斥:「大膽賤民,竟敢直呼陛下名諱!
「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跟陛下談條件?
「能留你一命,已是陛下恩德, 你合該千恩萬謝才是!」
我心中的信念在此刻轟然坍塌。
裴青是騙我的。
果然……我賭錯了。
裴夏從來沒有把我放在平等的地位上交談,他隻是利用我。
我知道他太多的事情, 替他收集過太多的情報,我的存在於他是威脅。
或許他覺得, 如今不殺我,對我而言便已是天大的恩惠了。
可我不甘心……
不甘心姑娘們隻能在這四方的院子裡, 過完自己的一生。
我倒在地上, 狀若瘋癲:「他答應過我的……
「他答應過我的!
「他憑什麼把我們關在這裡?」
官差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憑他是皇上, 而你,沒有反抗的權利。」
雪瑜蹲在我身邊勸我:「沒關系沒關系, 至少……至少我們還活著。」
我笑著落淚,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
「你說, 假如我沒有信他呢?是不是就不會變成如今這樣了?」
雪瑜心疼地看著我, 攏了攏我額前凌亂的碎發。
「傻姑娘, 不管你有沒有相信他, 我們都逃不過任人擺布的結局。
「這就是我們的命啊。」
命……
這就是我的命……
我抬頭看著四四方方的天, 意識逐漸有些模糊。
雪瑜在我耳邊不斷呼喊著我的名字。
我吐出一口鮮血, 緩緩閉上了眼睛。
8
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夢裡有疼愛我的爹娘。
太平盛世之下,女子也能上學堂。
我夢見沈婉與王家和離, 嫁給了她的心上人,二人琴瑟和鳴, 生兒育女。
我夢見戲班子還在, 師兄如願娶了師姐。
十裡紅妝, 炮竹齊鳴……
我不知睡了多久,夢裡的世界實在美好得讓我不願醒來。
睜開眼的時候已經到了冬天。
窗外揚起雪花。
我站起身,回光返照般地突然來了精神,坐在梳妝臺前扮上了妝。
沈婉站在我身邊, 笑盈盈地問我:「乞奴,你學會霸王別姬了沒有?
「唱給我聽聽吧。」
我點頭,站起身在屋裡咿咿呀呀地唱起來:「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裡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休要胡言,咱們隻能靠她救大師姐了。」
「我沈」她一如既往地望著遠處站在臺上的師姐, 滿臉豔羨。
我突然怔住,從幻想當中抽離出來, 喃喃道:「對不住啊,我還是沒能救你出牢籠。」
雪瑜進來的時候, 我已經倒在了地上, 油盡燈枯。
她身上涼涼的, 夾雜著風雪將我抱在懷裡:「清念……」
我笑著看著她,透過她,我看到了一個令我向往的地方。
那裡, 沒有貧富貴賤,沒有男尊女卑,也不會有人覺得我是怪物。
沈婉來接我了。
我……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