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卻忘了,他們拋棄了我第一次,怎麼不會拋棄第二次?
亂世之中,我這樣的人怎麼配擁有親情?一碗下了蒙汗藥的面,我卻覺得那是我此生吃到過的最好的東西。
於是當我被五花大綁地丟在群芳院的門口時,我娘拿著老鸨給她的四兩銀子,樂呵呵地說著:「四兩銀子夠給兒子娶個媳婦了。」
我抬頭,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弟弟,他隱匿在黑暗裡,看著我的眼神帶著鄙夷。
我紅了眼,頭一次想要反抗,被塞著東西的嘴發出嗚嗚嗚的聲音,可我娘拉著她的兒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巷子。
那老鸨斜眼看我:「別想了,被賣到我這兒來的人,都是家裡不想要的。」
我流出淚,先是被二兩銀子打發給旁人做妾,又是被四兩銀子賣到了這青樓,乞奴啊乞奴,你的這條賤命,加起來竟都不到十兩。
「會些什麼?」老鸨笑眯眯地望著我。
我不吭聲。
「聽說你是戲園來的,會不會唱戲?」她扳過我的臉,滿臉嫌棄,「這麼大的紅斑?怪不得把你賣了。」
「你放心,我這兒不看臉。要是看臉,剛才你娘帶你來的時候,我一定不會要你。」
「那不是我娘。」我生硬地打斷她。
老鸨愣了一瞬,挑起眉毛諷刺地大笑,笑聲尖銳刺耳,落在我的心上,心好似又碎了幾塊。
「你這醜丫頭倒是有態度。」
老鸨勸我說:「在亂世中,妓院才是長盛不衰的地方,都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群芳院就是那個朱門,想在群芳院待下去,就好好地聽她的話。」
我本來就無處可去,我這等長相在群芳院這個遍地美女的地方,根本不足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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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鸨要我去唱戲,我想到師傅說的話,搖搖頭說我不行。
我說的話,惹得老鸨生了氣。她將我關進柴門裡,不許旁人給我送飯。
接連餓了兩天,我暈乎乎地想,戲園不要我,父母丟下了我,沈婉死了,王家落魄了,我就真的尋不到一個出路了嗎?
我想著沈婉同我說的話,要我走出去,別成為這個時代的囚鳥。
我恍惚中想,何為囚鳥?
是旁人說我面上紅斑就是天生災星,卻不問我天天戴著面具累不累?
是女子就該依附於男子,醜陋永遠比不過漂亮,像我這樣軟弱又自卑的人活該被拋棄?
真的就是這樣嗎?
亂世之中,活下去才有希望。
我撐著力氣叩響了柴門,門被拉開,我承受不住倒在了地上。暈倒前,刺眼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我迷迷糊糊地想,原來天還是藍的。
原來天還是藍的,原來世界沒了誰都會照舊,要看我能踩著這塊土地站得多高,站得高了一定能從囚籠裡看到更廣闊的天地,這樣我才能飛出去。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老鸨看了一眼我,又低頭擺弄著她的那些財物。
「醒了?
「看來你已經想明白了。」
我開口,許久沒有喝水,嗓子有些沙啞:「我去唱戲,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老鸨心情很好:
「亂世之中,隻要聰明人。
「你是個聰明人。」
她說我的名字太過下賤和難聽,在這兒群芳院裡,一點也不起眼。於是她遞給我一件羅裙,又將一個首飾盒遞過來。
我長那麼大,第一次脫掉了粗布麻衣。
「你就叫清念吧。」
我穿上了淡色羅裙,青絲绾起,流蘇相繞,環佩共鳴。我就這麼成了群芳院的清念,沒有人知道我是曾經連唱戲都不配學的乞奴。
4
我後來才知道,倘若願意花一些心思,那白粉也能遮住面上的紅斑。
群芳院的雪瑜,在我頭一次登臺時為我化了妝。她是一個手巧的姑娘,見到我怯生生的眼神時並未過多言語。
「紅斑並不是遮不掉。」她說。
說完勾起我的下巴,讓我抬起頭來,我看到了她那張比師姐還要美上幾分的臉,有一些恍惚。
她伸手,為我敷上白粉:「其實你的五官很端正,隻是眾人都被那紅斑吸引,卻忽視了你的眼睛。」
妝完,她站在我身後,將銅鏡放在我面前。我看向銅鏡中的自己,徹底愣住。
她邀功似的挑著眉:「怎麼樣?」
從未有人告訴我,斑是可以被遮掉的,原來沒有紅斑的我並不比任何人差。原來師傅隻是不願意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老鸨很滿意,扭著腰誇贊雪瑜厲害,又催促著我快些上臺,前廳的客人已經等了許久了。
我在群芳院的臺子上,唱著沈婉死的時候點名要聽的《霸王別姬》。
燈光打在我身上,我仿佛真的是那虞姬一般,直至唱完最後一句,舞完最後一個水袖,周遭都安靜了下來。
我仿佛與自卑地站在戲園門口大槐樹後面的乞奴兩兩相望,直到掌聲雷動,我恍惚地站在臺上,老鸨牽著我的手去謝客。
我聽見有人說:「慧嬤嬤的這個新人當真是虞姬下凡啊。」
「這等好嗓子,嬤嬤是從哪巡來的?」
清念的名號,靠著《霸王別姬》打響了,我成了清念,再也不是那個任人欺凌的乞奴。
從此,我就在群芳院落了腳。
有人說我天資聰穎,有人說我的嗓子是天籟。
沒有人會想起在這座小城中,曾經有一個戲園,戲園裡有一個飽受欺負的、面生紅斑的醜八怪。
群芳院內姐妹眾多,我大概是獨自一人慣了,跟誰都不太熟。唯獨雪瑜,我的妝都是她幫我化的,一來二去倒也能說上幾句話。
今夜她邀我去房內小酌,我不會喝酒,可也沒拒絕,前去赴了約。
閣樓很高,坐在上面有陣陣涼風吹來,能俯瞰整個小城的夜景。燈火闌珊,她坐在那兒懶散地咬著杯沿。
「你來了?」雪瑜示意我坐在對面。
我老實坐好,沉默著沒有說話。
雪瑜是群芳院的頭牌,她在這兒待了很久了,見到了不少人,有些是叛軍的將領,有些是來這兒尋歡作樂的公子哥。
她對我說,她早就厭煩了這樣的生活,與這些冠冕堂皇的男人都是逢場作戲,可倘若離了他們,在這亂世之中根本活不下去。
她問我:「你想不想逃?」
我搖搖頭,她嘆我無趣。
可是我從未被眾星追捧過,從小到大,卑微到塵埃裡,終於可以安穩一點,自然是不理解她為何會厭煩這樣的生活。
「慧嬤嬤可不止開著這群芳院。」雪瑜回頭衝我挑眉,「你要知道,亂世之中,最值錢的就是人脈。
「清念,你雖然木訥,可我覺得你挺聰明的。
「你給我的感覺,就好像你什麼都懂,卻什麼都不爭,也不搶。明白慧嬤嬤的眼色,也受得住別人的嫌惡,你很少說話,別人也抓不住你的錯。」
我愣愣地聽著,雪瑜接著說:「最重要的是,你對自己狠。」
我對自己狠嗎?
其實我不想離開戲園,不想給王家做妾,不想被父母拋棄,更不想進這群芳院。
可是我的人生總是在下落,一次比一次更糟,我以為我馬上就要好起來了,沒想到隻是更加慘淡的前兆。
我說:「我幼時因為面上生了大片紅斑,眾人視我為不祥之物,我被父母拋棄,師傅撿到了我,給我起了名字,讓我在戲園裡做工活,十幾年一直受園裡的人欺負,後來王家要把我師姐娶回去做妾,他們要我去頂替,並給了我二兩銀子。我去了,在王家活得跟下人一樣,但王家公子的正妻對我不錯,亂軍一把火燒了王家,正妻最後也死了,就死在我懷裡。
「因為她是為數不多對我好的人,我拖著她的屍體,挖了一天一夜,給她埋了個地方。」
「後來,」我頓了頓,「後來我渾渾噩噩地走在大街上,不知道要去哪,被親生父母看到帶了回去,本以為父母是心疼我在外漂泊,本以為我要擁有一個家了。結果他們為了給我弟弟娶媳婦,四兩銀子就把我賣到了這兒。」
我比劃著手指,淡淡地笑:「我統共,隻值六兩銀子。」
我過於平淡的樣子惹得雪瑜頻頻皺眉,我剛說完她便詫異地打斷我:
「你不恨他們嗎?
「倘若是我,我恨不得殺了他們。」
「沒印象了。」我說,「小時候想著他們會出現,長大了就不想了。
「總會受人欺負,不如乞求欺負我的人下手輕一點。至少比幻想著父母憑空出現拯救我要來得好。」
她沉默著,半晌沒說話。
直到這觀雨樓的百花屏風後面,響起了老鸨的聲音。
老鸨笑得開心,說:「我果然沒看錯。」
她走出來,看著我,滿臉欣賞:「我要的就是你這樣的人。」
我不懂什麼意思,追問下才明白,她不僅僅是群芳院的老鸨,她還靠著群芳院裡的眾多姐妹,暗中跟軍隊的將領聯系,他們要情報,於是我們這些姑娘就勾引男人得到他們想要的情報。
雪瑜說亂世之中,最值錢的就是人脈,慧嬤嬤就是靠著這個讓群芳院長盛不衰。
可我還是不明白,為何會是我?
慧嬤嬤欣賞著自己的指甲,道:「為什麼?因為你沒什麼值得留念的,你能夠毫無顧忌地去做。」
說白了,就是沒人疼沒人愛,更沒人在乎罷了。
她說她觀察了我許久了,今日就是讓雪瑜試探我。
想要接觸到她最賺錢的秘密,以及將群芳院發揚光大的訣竅,總要經受些考驗。
5
我上手得很快,因著戲子的身份方便,搜刮了不少情報,有的關於這個腐朽不堪的朝廷,有的則招兵買馬的信息。
慧嬤嬤很開心,她賺了不少銀子,對我也越看越順眼,甚至允許我出入她的房間,帶著我去見她的那位保護傘。
隻是那人遠遠地站在屏風處,隻能見到他的背影,不過他身姿挺拔如蒼松,烏發一絲不亂地高高束起,我在遠處站著,老鸨牽著我的手一臉討好。
「你就是清念?」一個磁性沙啞的男聲響起。
「是。」
他心情似乎很好:「慧嬤嬤跟我說了你的過去,我們見過。
「沒想到,你真的能活到現在。」
我一愣,想了許久才想到面前這個人好像是屠殺王家時,放我一馬的敵軍將領。
老鸨有些欣喜:「小裴將軍跟清念認識?」
「認識。」
「不認識。」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我臉色慘白轉身要走,老鸨死命拉著我的手,那人在屏風後笑了笑,聽不清語氣。
「讓她走就行。」
沈婉是被他一劍殺死的,滿目都是血,我見到他就會想到倒在我懷裡的沈婉。
沈婉是為數不多的對我好的人。
我接受不了。
雪瑜告訴我,他是叛軍的首領,是從一個破敗的小村裡,揮杆為旗,立誓要掀翻這個腐朽都朝廷,一步一步招兵買馬,從裴縣走到了現在。
他叫裴夏。
我拒絕了嬤嬤的要求,不願意再去尋她想要的情報,我就這麼在那三尺紅臺上舞著水袖,唱著沈婉想聽的戲。
嬤嬤不爽,指著我罵,說我:「腦子有病。」
任由她罵,我就是不幹,她拿我沒辦法,深夜親自給我送來了一箱白花花的銀子。
從前我要去給王家做妾時,當時師兄給我多塞了一塊銀子,我說:「當初答應了給我多少,我就要多少。」
如今也一樣,我將那一箱銀子推到嬤嬤腳邊,沉默地搖了搖頭。
「清念!」老鸨氣得火冒三丈,「連銀子都不要,你是真瘋了!」
我不貪財,也不好色。
我活著是因為沈婉同我說,要我走出去,別成為這個時代的囚鳥。我被父母拋棄了兩次,被師傅拋棄了一次,不是群芳院收留了我,而是沈婉說的話救了我。
我跟老鸨鬧得越來越僵,雪瑜跑來做和事佬,說了一堆話都沒有用,最後嘆著氣說:「我早就說過你狠心,嬤嬤當時還不信。」
我笑了笑,照例每天唱著戲,沒想到會在群芳院遇見了我的師兄。
我記得我剛唱完下了臺,剛把臉上的白粉洗淨,身上的戲袍還沒來得及換,聽見門外一陣喧鬧,幾個小廝圍住了門,說著不讓進。
「誰?」我掀開門簾問,沒想到就這麼看到了我的師兄。
他蒼老了些,下巴冒出了胡茬,眼睛下面是濃濃的黑眼圈,不似從前的意氣風發。
「乞奴,真的是你!」
我頓住,有許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一時有些恍惚。
他說,戲班沒落了,師傅去世了,曾經的人走的走散的散,他留不住。
「那師姐呢?」
大師兄紅了眼,滿臉怨恨:「她?師傅指婚,她本該嫁給我的!結果師傅不在了之後,她一再推遲結婚的日子,卻要我出去打工賺銀子,我以為我賺了錢她就跟我結婚了。
「沒想到!沒想到她竟然拿走了所有的銀子跑了!」
師兄越說越氣:「她不僅卷走了所有的銀子,她還跑去給別人做了妾!」
師姐最後還是做了妾啊。
我低垂著眉眼,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