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嘗嘗今日這粥,一大鍋都是我親自熬的。昨夜都隻睡了半宿。」
「所以?」
「所以你喝過,別氣了。」
謝危喂到嘴邊的瓷碗立馬放下,他說:「那不喝了,小爺要氣的。」
我覺得好笑,又有些理虧,乖覺拉了他的袖,小聲問:「你要怎樣才不氣?」
他扭過頭去,狀若隨意,唯有耳邊攀上的一點紅痕透露出緊張:
「李長安,蜀地有趣的東西多,吃食像你的脾氣一樣辣,山川靈秀,芙蓉花開得最好。你如今既然不喜歡衛錚了,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我就大大方方朝著他笑:「好啊。
「謝危,本公主偷偷告訴你個秘密,前幾日母後找我,說是怕東夷再打歪主意,要把我早早地嫁給你。」
少年驟然回身,高高束起的馬尾在風中劃出一道弧線,一剪眸光垂下來,眼裡跳著雀躍:
「你怎麼說?」
「我啊……我說我不嫁。
「母後的話提醒到我了,皇室適齡的公主隻我一位,要是嫁給你了,下回東夷再來,怕是隻有從宗族過繼一位姑娘替我去和親。」
我撐著臉看他道:「別人家的姑娘也是姑娘,該被好好愛著的,我自己的責任該自己擔,你說是不是?」
謝危默然片刻,而後嗤道:「你怕別人嫁去東夷吃苦,所以要等著,一直等到東夷不再打歪主意。」
「李長安,你這又是什麼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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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東夷一直不來說親,你就一直等著,等上三四十年,皇室有了新的適齡公主,到時候你七老八十——」
我睜大了眼睛望著他:
「到時候我七老八十,嫁給別人怕是嫁不掉了,謝危,你還娶不娶我?」
少年譏諷的話頭猛地截住,烏黑的羽睫垂下來,半晌,慢條斯理撫平衣袖上的一點皺褶,長長嘆了一口氣:
「李長安,你真是沒有良心。」
「那就是要娶?」
我眉開眼笑,捧起他剛剛放下的白粥,美滋滋地嘗了一口,繼續道:「其實我去和親也挺好的,到時候你做個將軍,我做個內應,咱們裡應外合,大靖一統天下指日可待。他日名留青史,你我二人,也算是長長久久了。」
謝危冷哼一聲,臉色壞得不能再壞:
「誰教你的,長長久久這麼用?」
「我自學的呀,這個叫家國大愛,你的境界不要那麼低。」
謝危沒個好氣道:「小爺在蜀地這麼些年,不是叫你去學什麼天下大愛的。」
他這樣說,不經意透出一點少年的得意。
關於他在蜀地那些事,其實我也常聽到。
制連弩,改戰甲,當地壓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陳年卷宗給他翻出來,起白骨,查冤情,連破奇案,還得當地一片清明,年少驚才,是不少人心裡的青天大老爺。
如今宮中羽衛所用機栝,其源頭就是謝危改制的連弩。
這一年他十六歲,不過是同我一般大。
但這些,比不得謝危此刻,從懷裡摸出一支金簪,來得震撼。
那是枚蝴蝶簪,形狀款式,一如當年,他嘲我賣糖畫時所戴。
一共十二枚,西南戰事吃緊時,已被我盡數捐贈。
如今卻又好端端在他手心。
謝危略抬手,那發簪就穩穩當當落在了我發髻上:
「李長安,你聽好了,你歪理一套又一套,小爺是一點不認得。
「東夷咄咄逼人,不過是欺我西南戰事將平,大靖國力空虛。休養民生,不在一時,非我之力能及,不過於錢糧道上,我卻能盡一份薄力。我已請旨前往兩江,追繳戶部虧空,試行新政,最多三年,定還你個國庫充盈,無人敢欺。
「當首飾這樣的事,絕不會再叫你做了。以後你要護你那什麼天下萬民,想想你身後,我護著你。」
我怔住,心跳一下一下,震得頭暈目眩,有如雷擊。
三年……那是我的十八歲以後了:
「要是等你回來……我已經……」
我深吸一口氣,把原本到嘴邊的話拐了個彎:
「要是等你回來,我已經成了東夷太子妃……」
謝危輕輕笑了,翻轉手腕,毫不掩飾身上的殺意:
「天涯海角,不死不休,李長安,我追你回來。」
我安靜看了他許久,而後伸出手,理了理他被風吹亂的碎發:
「兩江水深,護全自己。你且放心去,不管多久,我一定等你的。」
8
謝危去了兩江。
他雖是南平王世子,但官場關系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
推行新政,追繳虧空,他動了太多人的利益。
很多人想殺他。
他也殺了很多人。
但那些明槍暗箭,血氣淋漓,他同我隻字未提。
寄來的書信隻道:「江南好,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來日海清河宴,與卿共賞。」
我也終於繡出不像小雞的仙鶴,規規整整的麒麟。針線一一寄去,他問:「幹嘛做這麼多,一年四季穿不完。」
我也就笑嘻嘻提筆回他:「不多做些,怎能督促世子爺清廉,不拿百姓一針一線?你且留著慢慢穿,能多穿些年歲最好。」
許是我命好,東夷國君突然中風,半邊身子癱了。正是奪嫡的緊要關頭,沒哪個皇子想不通,要來娶個異族王妃。
我得以有時間,做了滿滿一箱子針線,等著日後留給父皇和母後。
近年關,宮裡按舊俗,到渭川狩獵。
我見到久違的衛錚,他隻射中一隻鹿,我曉得他的箭術,能百步穿楊,定是藏拙了,無意去爭頭彩。
果不其然,夜裡又在營地見到衛錚,他手裡提著兩隻大雁。
我道:「好巧,衛將軍收獲頗豐。」
他說:「不巧,問了太子妃你在何處,特意來等你的。」
我奇道:「小將軍找我何事?」
從來端正清明的人,此刻卻身形蕭瑟。
他明明望向我,又好像透過我,望向某處不知名的虛空。
他說:「我這裡疼。」
我望向他胸口的位置,眨眨眼,有些莫名其妙:
「要不……請個太醫瞧瞧?」
「是心病。」衛錚微微笑起來,「長安,是心病。」
衛錚垂下眼睛,面色很難看,他說得艱難,像是在回憶什麼痛徹心扉的事情: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們成婚,後來鬧到和離。那和離書我也沒有來得及寫下,你死得突然。
「你走時我雖震驚,但也沒有覺得多難過。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北地新來了個督軍,以前做御史的,為人尖酸刻薄又小氣,最喜歡一邊吃飯一邊問你軍情。
「衛家家訓嚴,自小教的就是食不言寢不語。我常暗想,他一邊吃飯一邊問話,一炷香時間都吃不完一頓飯,為何不快快地吃完,再好好做事。
「這不是什麼大事,隻是與我自幼習慣相左,我總覺得別扭,偏生又不好與人說明。
「我那時突然就想,要是長安你還在就好了。夫妻夜話,你會偷偷罵他——哪裡來的老學究,臭石頭一樣,氣到我家夫君了。
「那是個夢中夢,我太想你,於是就真的在夢中夢見你。我把委屈一一向你訴說,可是你那樣冷漠。你同我說,老先生一點小習慣沒有惡意,他也是一片真心為萬民,我該多體諒他,
「我說我自然知道要體諒他,我隻是同你訴訴苦,我委屈。
「你很冷漠地問我,有什麼委屈?你說以前我都是這麼勸你的,叫你多識大體。
「然後夢到這裡就醒了,長安,我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
衛錚站得離我很近,卻好似隔著萬水千山。
營火噼啪作響,大抵是燒到飛蛾,空氣裡彌漫著一股焦味,霧氣朦朧。
我安靜聽完,本該心中快意的,可是聽到他後面過得也不好,又快意不起來。
許久之後我開口,慢慢同他道:「我啊,我這個人,素來比較喜歡玩。如果不是遇見你,我大概就是要痛痛快快玩一輩子了。可我畢竟遇見你了,一直沒同你說,其實我不喜歡竹笛、不喜歡刀劍,也不喜歡兵法,那都是裝著喜歡來騙你的。
「但我喜歡你送我的孤本,也很喜歡點燈讀書冊的那些時日。書裡有山河遠闊,有好的道理,我在京郊設置粥棚,哪怕隻填飽過一個人的肚子,想來也是善事一件。
「如果我在夢裡說,受過你許多委屈。那我們兩清了。因為喜歡你這件事,把我自己變得更好了,我該謝謝你。」
衛錚,我們兩清。
衛錚的臉色卻是一點也沒有變好。
他提起那兩隻大雁,澀然問:「倘若我不想兩清?」
我搖搖頭,輕聲道:「我不能收。」
「是因為謝危麼?」
我想起那個毒舌又討人厭的家伙,唇邊不自覺綻開一點笑:
「嗯,是啊,他嘴上一直都欺負我,但是仔細想想,又唯獨偏愛我一人。他是很好很好的人,想來日後我們不會相敬如賓,大抵是要熱熱鬧鬧,做一對歡喜冤家。」
謝危在兩年半後回來。
是個晴天,四月, 春日最好的時候。
我正在花架下小憩,被一個嘰嘰喳喳聒噪的人吵醒。
「喂, 李長安, 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
「哦, 現在流行瘦美人。」
「揚州瘦馬也沒有你瘦啊!」
郎情妾意,天作之合。
「(「」「瘦什麼馬, 你到底去兩江幹什麼了?」
「啊……疼……疼……疼……姑奶奶,您輕些, 自然是去籌銀子,填國庫,沒日沒夜幹活去了,要不然,小爺怎麼能提前這麼久回來,還不快置辦一桌好菜, 給小爺接風洗塵。」
「還沒吃飯?」
「自是第一時間就來看你了。你怎麼睡在外面, 風多大。」
我揉一揉眼睛, 忽然就有點委屈:
「謝危, 你總算回來, 等你好久,我頭好痛。」
「頭痛?被風吹的吧,你看我就說。」
少年嘴上半點不饒人,身體卻很誠實地半蹲下來。
我跳上去,身下那人託穩了,嘴上還在絮絮叨叨, 小老頭一般:
「你怎麼老是頭疼?太醫怎麼說?诶?江南有個名醫, 不行的話, 蜀地也有許多好大夫, 咱們回去好好看看。這次回京, 小爺要好好休息段日子,咱們那大婚,你可有相中的喜服料子了, 若是沒有,我替你相中好幾匹蘇繡, 全帶來了, 等你回頭慢慢試……」
我趴在那人背上,一一應過, 花香襲來, 我朦朦朧朧睡去。
又有一點好遺憾。
「謝危啊。」
「嗯?」
「你把我背穩了,待會兒別掉下去。」
「嚯!你看不起誰?小時候偷喝酒,哪次不是我背你回去。李長安,你也太輕了,回頭小爺親自盯著你吃飯。」
「那我們說好, 你一定把我背回去。」
「行啦!放心吧!我給你帶了整整三馬車的東西,吃過飯,背你回去看, 唔……有個小水車, 你大概很喜歡……還有花糕, 小爺闊綽,全部口味都買了,你吃吃看……」
我把頭貼緊少年脖頸, 使勁蹭了蹭:
「謝危,今天這太陽,真暖和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