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還好,本公主名喚長安,真要萬不得已,你就進宮來,做本公主的侍衛。
「從今以後,你危我危,我安你安。本殿下不才,總算也還護得住你。」
我生平頭一回不精致漂亮,穿著小太監衣服,被大雨淋得落魄,等回去就發了高熱,昏睡幾天,醒來又遭母後禁足。
等再得到謝危消息,隻聽說大軍有意隱瞞消息,深入蒼山腹地,已將匪患一掃而空。
至於謝危本人,已經被南平王強拎著去了蜀地。
山高路遠,我們諸事纏身,又各自長大,知道男女間要避嫌。
再後來,我迷戀上衛錚,謝危的書信也就漸漸不再來了。
此刻阿蘿一聲驚呼,我跟著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再顧不得其他,橫出一聲:「謝危——!」
隻見謝危便被東夷武士一掌擊落,如同斷線風箏一般滾到臺邊,沒了聲息。
原本因為謝危上臺起了些騷動的觀席徹底靜了下來,東夷武士已在大聲吆喝新的對戰者上臺。
多年鑽營,在劍術一道上,我也算是頗有些造詣,這三五招細看下來,已覺察出,那東夷武士招數多是以雙掌劈、砍,他素日該是慣用重劍一類的武器。
絕對力量面前,再靈巧的招式也隻能算花架子。隻是有一點,那武士出招時左腕總略內翻些,約莫手上有舊傷。
這大抵是一個突破口。
我能看出,自然別人也能看出。
觀席上又緩緩站起一人,眉飛入鬢,端肅清貴,正是衛錚。
他風神綽約,不似凡人,就連那東夷武士也禁不住多看了幾眼,正欲抬手請他上臺,忽聽得背後一聲輕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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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危已強撐著站了起來,歪頭挑眉,抹去唇邊溢出的一點血漬,雙眸明亮好似火焰:
「勞駕排個隊,我這裡還沒打完。」
5
沒人知道謝危是怎麼贏的。
又或者說,在場的每個人都看見謝危贏了,卻不敢相信謝危能贏。
他明明被擊倒摔落那麼多次,嘔出那麼多的血。
他贏得慘烈,東夷武士沉重的身軀,像小山一般轟然倒下,謝危也就跟著輕飄飄地躺倒下來。
兩敗俱傷,父皇面上仍是喜怒莫測,他不動聲色同東夷使者打著機鋒,大家相互客套,可東夷千挑萬選出來的武士輸給大靖一個「護衛」,明面上,是東夷顏面大失。
傷者被醫官帶走醫治,觀席的人盡數隨聖駕撤走,一時之間,偌大演武場隻留下我和幾個侍女。
我走上前去,一踮腳,瞧見臺上開著大片黑色的花。
那是謝危的血。
其實長安城裡有很多姑娘都喜歡謝危,張揚恣意,驕傲自負,又生得明眸皓齒,漂亮得不像話。
我閉上眼,想起謝危被人抬下去時,近乎破碎的樣貌——不漂亮了。
我慢慢地想,一個人,竟然能流出這樣多的血。
我欠他天大一個人情。
我去太醫院瞧了謝危,他渾身纏滿細布,隻露出一雙緊閉的眼睛。太醫說,看得見的都是皮外傷,便是肋骨斷了也算小事,如今最怕,是他器髒受損。
他重傷在身,不便搬動,我也就在太醫院尋了處隔間置上一張小榻。院子裡的海棠花都謝幹淨了,我折來蓮池裡開得最好的睡蓮。
謝危一睡兩天,第二個夜晚發起高燒。太醫說,隻怕他熬不過,菡萏花香清淺,我把他額頭上滾燙的帕子用冷水重新冰過。
我們有言在先,他危我危,我安他安。
如今我既好端端坐在這裡,他也該好端端醒來。
上天總該庇佑他。
照料傷者其實是一件無趣的事,謝危總在昏睡,渾身上下,又隻露出一雙緊閉的眼,烏黑兩簇睫毛,被雪白細布一襯,格外惹眼。
前世嫁與衛錚,他曾贊我一句,說我不似一般小女兒嬌俏,隻知風花雪月,闲下鬧著要數什麼睫毛。
闲來無事,我把謝危的睫毛數了一遍。
謝危在第三個黃昏醒來。
昏黃日光被窗紙細細篩過一遍,給紫韻睡蓮鍍了一層柔和的金。幾個太醫給他診過脈,阿蘿跟著去煎藥,屋裡一時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他身上細布拆了些,望去滿是觸目驚心的傷。
「謝危,你知道麼,你有一百五十七根睫毛。」
少年喝水的動作一滯,似乎沒想到,他醒過來,我同他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
少頃,他輕咳一聲,若無其事問:「是麼?算多算少?」
我攤開手,搖頭笑笑:「不知道,沒數過別人的。」
6
謝危回京述職,本待不了幾天。
可是遇上傷重,父皇給他準了病假。
他這個人,明明渾身上下都是傷,偏生嘴皮子上下一碰,說出來的話,又叫人聽了想打他。
他說我:「繡的虎紋像隻猴。」
我說:「嗯,配你這隻猴。」
於是謝危就在榻上僵硬地撲騰起來:
「啊……給我的?小爺頭昏看錯了……仔細一看,分明是虎虎生威,栩栩如生,堪稱仙品!」
我平靜道:「不是給你的。」
「那是?」
「給猴的。」
「……」
難得見他吃癟,我心情大好,笑盈盈諷他:「聽聞外面喜歡你的姑娘很多,本公主想著,她們大概是跟你接觸少了,不曉得你生這樣一張討人厭的嘴。」
謝危忽然變了臉色,捂著心口,說是好像傷口裂了。
他那傷口早已結痂,此刻衣襟嚴嚴實實攏著,又是玄色,倒也看不出血痕,唯有捂在心口那隻手青筋暴起,像是真疼得厲害。
我一時情急,丟下針線去看他。
不妨被他一把摟住,摁在懷裡。
剛想要掙扎,一顆蜜餞就頂破牙關被喂進來,融在舌尖,化開絲絲纏繞的甜。
謝危單手枕在腦後,唇邊掛著惡作劇得逞後的笑,漫不經心道:「中午問送藥的小藥童要的,你們宮裡的人也忒小氣,隻給一顆,說是吃多了上火,跟藥性犯衝,小爺自己都沒舍得嘗。
「外面喜歡我的姑娘多,李長安,你可是吃醋?」
唇邊好像還灼燒著他指尖的熱度,我頓在原地半晌,而後惱羞著,一字一頓道:
「世子爺,你的傷不是沒好,怎麼身手這般靈活?」
謝危「哎喲」一聲,蹙起眉心,軟綿綿地躺倒下去:
「許是回光返照,快叫太醫來瞧瞧,怕是不成了。」
他裝模作樣,浮誇做作,我簡直沒有眼看,伸出手去打他,卻被他捉住,倏爾用力,緊緊攥在心口。
喜鵲停在窗棂上叫得歡快,屋內睡蓮早已換成合時節的金桂。香氣浮動,謝危閉著眼,蹙起的眉頭舒展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他懶洋洋地笑:
「李長安,我打贏了,你沒有去和親。
「還好,還好,你還在這裡,小爺沒把你弄丟。」
掌下是他心跳,沉穩可靠,一下一下。
我慢慢地數,忽略自己心也漏跳一拍。
等到宮裡的楓葉火一般紅,母後便重新議起我的婚事。
這年我十六,按說年紀也不算太大,隻是母後被這次的事情弄得心有餘悸,東夷虎視眈眈,難保哪天又派了使臣來提親,到時候真不好說了,親事還是早定下的好。
其實世家王侯裡,本有幾位公子是母後心儀的。可經歷過上次那一遭,緊要關頭,母後屬意那幾個人,居然無一人肯站出來,母後也難免意冷。
簪纓世族遇事總是權衡太多,上次站出來的,除卻一個已經退過婚的衛錚,隻剩個謝危。
可惜我們自幼不對付,即便成婚,恐怕將來也是一對怨偶。
母後一番考量我盡數聽過,直到此刻才開了第一句口:
「謝危其實很好。」
「很好?若是你願意的話——」
母後聞言便歡喜起來。
我們身份、地位相配,若是能成婚,再好不過。
眼看一樁喜事就要敲定,我搖搖頭,同母後慢慢說:「謝危確實很好,可是我不嫁他。」
母後愕然。
對我千依百順如母後,此刻也終於忍不住埋怨,衛錚不喜歡,謝危又不要。如今已落到這番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境地,我竟然還在挑挑揀揀,真是早些時候把我寵壞了。
我悶聲聽著母後數落,心中一片酸澀。
謝危很好。
他那樣好。
長安城裡喜歡他的姑娘那樣多,可是長安城裡最顯赫有名望的那幾家,是不會把家裡的好姑娘嫁到別人家裡去做續弦的。
是的,我是說,續弦。
我是活不過十八歲的,謝危值當一個從最開始就能陪他走到白首的好姑娘,要是長安城裡數得著好的那種才行。
關於我活不過十八歲這件事,恐怕整個皇城裡,隻有我父皇一人知曉。
遇見衛錚之前,我是皇城最嬌蠻跋扈的公主。
女紅課業一塌糊塗,整日想著爬樹摸魚,總是變著法子偷溜出宮去玩。
如今想來,那時愚蠢,卻也生機勃勃。
所謂父母之愛子,為其計深遠。
我父皇坐擁四海,他難道不曉得,身為女子、一國公主,學識伴身,自當端莊嫻雅麼?
可他依舊選擇把我養成一副不知世事的天真模樣。
因為我注定短壽。
詩書經文,騎射琴棋,費了力氣去學,學了又用不到,又有什麼意思。
不如做他無憂無慮的小公主,安心玩耍,痛痛快快去活。
故而,我為了衛錚轉性時,父皇曾沉甸甸發問,我變得刻苦努力,懂事又識大體,他也不知是好是壞。
母後懷我時,被後宮錯了主意的嫔妃下毒,不過七個多月就早產。她生我生了兩天兩夜,隻知道生下來的嬰孩渾身青紫。人人都道,是胎兒在腹中憋了太久的緣故,殊不知,那時的我就中毒了。
太醫院院正為我施針封毒,叫我與尋常嬰孩無異。此事甚秘,就連母後也一直被蒙在鼓裡。
父皇替我起名長安,又寵我最甚,我一直以為,以國都為名,是為重視。
直到前世毒發身亡,我才頓悟,長安,長安,說的是一個父親不能宣之於口的祈盼。
若非如此,又怎會縱容我到,連賜婚聖旨都可以改回的地步。
前世我徹夜苦讀,整宿寫字,頭痛難眠時,還曾自嘲過,暗笑自己被養得太嬌,連這一點苦都不能吃。
殊不知……殊不知……這就是毒發之兆。
7
謝危定下回蜀地的日子是在九月初。
本該離去的人卻出現在我的粥棚,接過一旁侍女手中的木勺,一言不發地站在我身邊盛粥。
他性子張揚,慣穿明亮顏色,明明是個俊俏如玉的小郎君,偏生沉著臉不說話,一副恨天恨地快來哄我的模樣。
我有些心虛,分出一個手指戳戳他腰間軟肉。
那人後退半步避開,抿著嘴,還是不高興,半晌方道:「李長安,我要走了,你竟也不來送送。」
我說:「今天是初一。」
「所以?」
「初一我都要施粥的。」
謝危長長拉了一聲:「哦。」
到底是我對不住他,我喚來阿蘿替過手中的差事,拉著謝危去了後面的涼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