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
罷了,見到了又舍不得了。
「入畫!」
喜墨從人堆裡擠出來。
北疆的初夏並不惱人,可喜墨整個人就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頭發被汗浸成一縷一縷的。
他塞給我一包飴糖。
「少爺說你們這一路會很苦,酒樓的老師傅很久沒親自炒糖了,我求了他一夜,還好趕得上……」
我沒忍住,抱了他。
他一愣,渾身劇烈顫抖,隨後將我推開轉身隱入人堆。
小姐於心不忍,隔著馬車寬慰我:
「入畫,等我到了京城放你良籍,嫁給良人做妻不比永世為奴好得多。」
7
離開北疆地界,嬤嬤一行人留下接親隊伍先行回京復命。
北疆常年覆雪,我們越往南走,越覺得世間廣闊,山河壯麗。
沒了嬤嬤的束縛,小姐的心情逐漸好轉。
有的時候還會帶我騎馬跑上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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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的長發高高束起,迎著風馳騁的感覺讓我們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小姐還沒定親的時候。
可到了夜裡,萬籟俱寂的時候,蟲鳴像規則的鼓點敲在我們心上,逼著我們不得不面對現實。
小姐讓我拿出放她軟鞭的盒子,摸了又摸,最終嘆口氣讓我收起來。
我翻出喜墨給我的飴糖,喂到小姐嘴邊:「小姐,吃點甜的心裡就不苦了。」
小姐搖搖頭,「自欺欺人罷了,我若是從小就沒泡在蜜罐子裡長大,便不會覺得現在多麼難熬,但偏偏要我吃過甜的再去吃苦,我如何受得了。」
司棋端著盆進來給小姐淨手,笑著說:「小姐也別太憂心,我聽來接親的丫鬟說,四皇子豐神俊逸,光是看著就讓人歡喜。」
小姐出嫁不會隻帶我一個侍女,我負責陪在小姐身邊,司棋和其他的姐妹負責小姐起居。
小姐聽到「四皇子」就煩。
「你若是心動,你就替我嫁給他。」
司棋被小姐嗆了一句,臉色有些尷尬:「我哪有小姐的福氣……」
小姐睡下後,我出去尋司棋,讓她少提四皇子,免得再刺激小姐,卻看到她站在驛館門口偷偷抹淚。
司棋見我來了,也不避我。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就是想不明白,小姐就算不喜歡四皇子,那也是去當皇妃,一輩子金尊玉貴不愁吃穿,不比我們一輩子當奴才強,要說苦我才是苦到心裡頭。」
我趕緊捂住她嘴,往四周看了看。
「我的好姐姐,這話也就當著我說,你要讓旁人聽見,倒是不用吃苦了,我直接在這給你立個墳算了。」
司棋說:「我知道你不是心思重的才同你說這些,我也不是怨小姐不體貼我們,宋家已經算對下人頂頂好的人家了,隻是……唉,我連怨都不知道怨誰……」
是啊,我們能怨誰呢?
苦難是沒辦法比較的,誰過的都不容易,到最後所有人隻能憤憤罵一句老天不長眼。
然後期盼下輩子能過得好一點。
8
盛夏時節,我們終於到了京城。
是我從沒見到過的繁華。
禮官站在城門口迎小姐進城。
小姐不冷不熱,仿佛一尊木偶娃娃。
「籲!」
隨著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我看到一個貴氣逼人的少年駕馬疾馳而來。
他一身紅色錦衣,發絲被玉冠高高豎起,一雙上挑的鳳眼給此人平添幾分邪氣。
我聽禮官無奈勸道:「四殿下,城中不可御馬。」
這是四皇子?
四皇子根本不把禮官的話放心上,笑嘻嘻道:「我著急見我的新婦,想必父皇能理解。」
他也不下馬,騎馬到小姐車旁,拿馬鞭挑開馬車車窗的簾子。
小姐猝不及防,與他四目相對。
四皇子勾唇,「我還當嬤嬤诓我的,北疆竟真有這麼難得的美人。」
四皇子隻看了小姐一眼,便先行離去,小姐喚我上車。
她握著我的手,嘴角含笑:「入畫,他是滿意我的,對吧?」
見我點頭,她松了一口氣。
「那以後的日子,應該不會太難過。
「他能不顧規矩長街策馬,定不會在意我沒纏足。」
我看著小姐情緒突然大好,卻隱隱有些不安。
我怎麼記得,嬤嬤曾說——
「京中貴人以小腳為美,四殿下更甚。」
可小姐不記得了。
這樣精致的公子是北疆沒有的,小姐一眼動了芳心。
9
怪不得人人都說皇家好。
到了四皇子府,我們北疆來的一行人邊走邊輕聲感嘆。
雕梁畫棟、飛檐反宇、層樓疊榭。
前院規整威武,可當我們走過一條長長的曲廊,過了扇垂花拱門,移步換景,怪石成山,湖中成群錦鯉,宛如進到山水之間。
我們一掃來時的不安,開始期待以後的生活。
小姐成婚是在半月後。
這段時間我們被安置在四皇子府的暢風院,有個服侍四皇子多年的老嬤嬤前來教我們規矩。
她說我們是奴才,沒主子允許是不準出小院的,更別說出府。
聞言我有些心酸,原來京城的繁華不屬於我們這些「下等人」。
不知為何,這半個月來隻聽外頭說「四皇子回府!」,卻不見他來見上小姐一面。
當小姐問起四皇子在何處時,老嬤嬤說婚前新婦還不能和夫君見面。
所以小姐成婚這天,滿眼期待,期待見到四皇子。
看著面施粉黛,一頭珠翠的小姐,我忽然覺得很陌生。
那個策馬馳騁,將一條軟鞭舞得如銀龍出海的小姐越來越模糊了。
夜幕初臨,我們待在後院,前院觥籌交錯聲穿過長長的曲廊傳到後院,熱鬧的緊。
我守在小姐身邊,她的腦袋頂著喜帕,我雖看不到她的神色,但能察覺出她的緊張。
「入畫,他能待我好,對吧?」
我說不出口。
這半月足夠摸清四皇子府什麼情況。
在小姐來之前,四皇子府已經有侍妾十餘位,分散住在不同的院子裡。
像是養在各種盆裡的花。
小姐何嘗不知。
事到如今,她也隻能自我安慰:
「嬤嬤說了,我是皇妃,在殿下心裡應是不同的。」
後來我們才明白,所有女人在那個人心裡都是一樣的。
10
四皇子一身酒氣把小姐壓在雕花床上。
小姐慌亂擺手,讓我們都出去。
關上門後,我和司棋面面相覷,站在門外聽著小姐壓著聲音哭,卻隻能焦心祈禱四皇子早點完事。
第二日他們一同去皇宮請安。
四皇子母妃是個宮女,雖說幹的也是伺候人的事,但好歹是官吏家的姑娘,有資格給天子生孩子。
隻可惜四皇子母妃生下四皇子血崩離世,四皇子的外祖隻是個七品芝麻官,皇帝眼裡自然看不到這個兒子。
隻有需要扼制臣子之時,才想起可以利用四皇子的婚事。
小姐入宮請安,隻得了皇後賞賜的一副寶石頭面。
其他妃子看不起四皇子,連面子都不肯做。
這倒也是。
四皇子胸無大志,母族也不強大,隻曉得花天酒地尋快活,任誰看都是個廢物簍子。
回府後四皇子覺得面上難看,一甩袖子走了,留侍妾們來和小姐見禮。
京城裡的姑娘像名貴的牡丹,一個個乖巧柔順,需得侍女扶著挪到小姐跟前,然後歪著脖子跪下去。
小姐面色慘白,把她們全打發回去後,撲到我的懷裡痛哭不止。
「你看到了嗎?她們的腳全都這麼小,入畫,嬤嬤說的是對的,四皇子不喜歡我,皇家也不喜歡我。」
我抱著她,眼睛又酸又漲。
昨夜我看著了。
四皇子沒在小姐這兒過夜,他穿戴整齊去了別院。
小姐隻讓我一人進去服侍她。
我看見小姐衣衫盡亂,偏偏鞋子好好穿在腳上。
自此四皇子再沒來過暢風院,他摘下小姐這朵北疆來的雪蓮,卻說不如牡丹顏色好。
這天之後,小姐躲在院裡,京中貴女給她遞帖子也稱病不出,隻等著自己慢慢枯萎。
11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入秋的時候。
京城地界四季分明,達官貴人們琢磨出很多應季的活動。
比如秋日圍獵。
這是皇家組織的,小姐不得不參加。
我給小姐梳上高高的馬尾,換上從北疆帶來的騎裝——
京城成裝鋪子很久沒做過女子騎裝了,這兒的姑娘不需要騎馬。
小姐站在銅鏡前頭左看右看,終於綻放一抹笑容。
「我好久沒見著自己這幅樣子了。」
我也高興道:「小姐能好好玩一趟了。」
北疆的姑娘是在馬背上長大的,小姐秋獵當日一箭射雙雁,惹得皇帝連連稱贊「巾幗不讓須眉」。
那天誰都沒在意小姐那雙可以自由行走,策馬奔騰的大腳。
四皇子也被公子哥們圍起來恭維:
「四殿下家中有此虎妻竟然藏著掖著,到今天我們還沒和嫂夫人打過招呼。」
「早聽聞北疆女子颯爽英姿,今日一見果真不同凡響!」
「我家夫人還說皇子妃身體孱弱,沒想到竟是四殿下金屋藏嬌,不舍得放人出來哈哈哈哈哈哈。」
四皇子從未受過如此追捧,有些飄飄然。
當晚,就把我們幾個侍女從帷帳中撵出來,說礙著他和皇妃發展感情了。
我呸。
他自己一隻鴨子都沒打到,這放在我們北疆要被指著鼻子笑話的。
小姐怎麼就被許給這樣一個廢物簍子。
這話我也就在自己心裡頭轉一圈。
小姐若能和四皇子修復感情,自然是好事,起碼生活有了盼頭,不至於每天都窩在屋裡愁腸寸斷。
而我呢?
我沒有一天不想念北疆。
12
四皇子開始頻繁帶小姐出入宴席。
我跟在後頭侍奉,聽四皇子一遍又一遍同那些達官貴人們說:
「我這皇子妃,鞭舞跳的極好,你們怕是從沒見過!」
話架到這裡,小姐隻能咬牙道:「給各位獻醜了。」
我覺得不對。
下意識上前攔了一下,「殿下,小姐今日身體不適……」
誰知,四皇子虛虛斜了我一眼,上挑的鳳眼泛出不滿。
回府後,門房剛關上府門,我隻覺眼前一陣疾風略過——
「啪!」
小姐驚叫一聲,衝上來扶住被扇的頭暈眼花的我。
她第一次衝四皇子發火:「你這是做什麼!」
四皇子冷笑:「不守規矩的狗奴才,還敢駁我面子。
「來人拖出去,杖斃吧。」
瞬間,一股寒意從我的腳漫上四肢。
小姐氣瘋了:「我看你們誰敢!」
四皇子上前,掐住小姐手腕,「進了我皇子府,就是四皇子府的奴才,我要她死她就得死。」
小姐甩開四皇子,將我拉到身後,「我倒不知,什麼時候我嫁妝裡的侍女成殿下的家僕了?殿下莫不是想佔妾的嫁妝?」
一句話,噎得四皇子臉色鐵青。
「宋寒君!你居然為了一個賤侍違逆我!」
「哈哈哈哈哈……」小姐突然笑起來,「原來我叫宋寒君啊,我還以為自己是什麼青樓楚館的舞姬,被殿下帶出去獻藝呢!」
四皇子理虧,陰翳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道:
「去婉娘那裡!
「至於皇子妃,閉門思過,三年不得出!」
13
四皇子成日帶著金指環,一巴掌下來,劃破了我的臉。
小姐掰著我的腦袋給我上藥。
「你看你,他打你都不知道躲啊?」
人在委屈的時候不能聽到安慰,一聽到了,淚就止不住。
尤其是我現在剛經歷劫後餘生,後怕得緊。
而且我心中有愧。
小姐為了我,三年隻能關在這小小的院子裡,一個人能有幾個風華正茂的三年?
這個懲罰無疑告訴所有人——小姐失寵了。
我紅著眼,「小姐……我就是看不得他那樣使喚你,我也沒料到他上來就要我的命,要不是小姐……」
小姐拍拍我腦袋,止住了我下面的話。
她明明比我還小一歲,看向我的眼睛也笑著,可我卻仿佛看到了一個鮮活的靈魂在逐漸衰老。
「入畫,人人都說皇家好,可好在哪兒呢?
「因著皇家一句話,我舍了一切嫁給一個紈绔,三從四德像一座山壓在我頭上,我行差踏錯,他們便將罪責怪到我娘身上,罵我家教不嚴。
「可你瞧,我處處比那紈绔強,到頭來他一句話能壓得我不得翻身。
「他們一句話,就讓那麼多姑娘心甘情願折了腳,關在這富貴籠中,像鳥兒一樣被飼養。
「入畫,我好不甘心啊。」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