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小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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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姥問我,你到極限了吧。
我問,什麼極限?
她說,快消失了。
她指了指我不斷變淡的魂魄。
童姥說,魂淡了就是徵兆。
我問童姥,我就不能回到自己那身子裡去麼?
童姥說,你見過幾個植物人醒來過?你,還有我們,終歸是要消失的。
小琪作為主治大夫,當然更明白。
她早就知道,即使那次搶救成功了,也沒有扭轉我身體狀況下滑的趨勢。
「最多還有一個月。」她悄悄告訴我。
那之後,她每天下班之後,都會來我的病房,讓我趕緊附身別廢話。
小琪囑咐我,趁「活著」,多陪陪老媽。
「畢竟,你走了,我也就不會來找你老媽了。」
於是,我就和我媽一起照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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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邏輯其實有點繞,但確實就是這麼個事情。
我用小琪的身子,和我媽,一起為病床上的自己翻身、擦身、按摩。
「換尿布你還是算了吧。」我媽說。
「我想讓你記得我兒子幹幹淨淨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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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我每天借小琪的身體,陪著我媽媽。
任憑日子就這樣,淡淡地流淌。
我陪老媽買菜,看她每天和小販討價還價,在那個小出租屋子裡省吃儉用。
其實她可以把我接回老家去的。
隻不過,她仍然認為首都的醫療手段能治好我,更重要的是,她現在隻相信小琪。
可是,不間斷的住院費用,以及三番四次的專家會診,讓保險、賠償都成了杯水車薪,後來,我媽媽的積蓄一點點耗盡。
她開始找身邊的所有人借錢。
再後來,沒人再接她的電話。
可她卻拒絕小琪為她墊付一分錢,她說小琪已經做了太多了,再多,就還不上了。
醫院是個很絕望的地方,即使對於我這樣一個鬼魂。
太平間裡的鬼,有幾個就這麼默默的消失了,當然,又新來了幾個。
後來,那個小女孩也走了。
臨行前,她出現在了我的病房。
「楊小凡,我來和你道別啦。」
「有件事騙了你,我確實隻有十五歲。」
「但是那些附身的方法啊什麼的,我沒騙你的,那都是這個太平間裡歷代的鬼總結出來的。」
「還有,我確實是那個太平間的老大。」
「從來都是,年齡最小的死者當老大的。」
「現在,新來了個十歲的小男孩,他是老大啦,你們要對他好哦。」
我說,童姥,你會投胎轉世嗎?
她說,不知道,總覺得那都是哄騙活人的話。
我說,大概是吧。
她笑,說,但是如果真的有輪回,以後等你轉世了,我接著罩你!
14
童姥消失了。
這讓我更加明確了,我自己也會消失的。
那天,我用小琪的身子,問老媽,「酸菜餃子怎麼包啊?」
我媽說,很簡單啊。
我說,「楊小凡一直說,你包的餃子,全世界最好吃。」
那天晚上,我被老媽邀請,去出租屋,和她一起包餃子。
我手笨,擀面薄厚不一,捏得餃子巨醜無比。
但好在老媽在一旁不斷補救,最後仍然夠好吃。
車禍的三個月,我終於重新吃到了老媽的餃子。
狼吞虎咽。
我媽在邊上,看著小琪一個纖瘦的小姑娘,跟餓死鬼一樣吃餃子,都看愣了。
她說,我知道我兒子為什麼喜歡你啦。
我說,因為我像那個女明星唄。
我媽搖頭,說,你和我兒子太像了,連吃餃子的樣子都一樣。
我說,你做得好吃嘛。
我媽:「怎麼會好吃?其實,我每次都沒菜譜的。」
我:「啊?亂做?」
我媽:「亂做。有時候肉多點,有時候鹽多點,有時候姜末放早了,有時候直接忘了放。」
我:「這也行?」
我媽:「我也覺得不行,但我兒子愛吃啊。全世界,隻有他覺得我的餃子好吃……後來他不是來北京了嘛,他說自己總點外賣,APP 統計,一年點了五十回餃子。我說你在外面吃得肯定好吃,以後就不愛吃老媽包的了。」
我:「不可能,還是你這好吃。」
我媽:「對,他說,外面的餃子,跟他媽……」
我:「跟他媽豬飼料一樣。」
我媽:「對就是這句,豬飼料,他奪筍啊。」
我媽又被自己逗笑了。
她最近很少這樣了。
我說,阿姨,別光說了,趕緊吃吧。
她說,阿姨看著你吃就好了。
「你像我兒子,阿姨多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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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很快過去了。
小琪的預判很對,我的器官開始衰竭,頻繁地心髒驟停,一直住著 ICU。
病危通知單,一張接著一張地發。
一張一張地,讓我媽媽籤字。
一次搶救成功後,小琪對我媽說,可能不出幾天……
話沒說完,被我媽抬手止住了。
其實我和小琪早做好了所有的心理準備,隻是我媽,做不好。
最近,連附身的能耐都沒了。
但小琪仍然守著我媽,幫她做一切事情,比被我附身時,還勤快。
有次午後陽光好的時候,我媽拄著下巴問她,「對我兒子那麼好幹嘛?」
小琪說,「喜歡唄。」
「他一個窮小子,你喜歡他什麼?」
「不知道,大概是賺五千的時候,花信用卡請我吃飯。」
「我兒子這麼傻 X?」
「嗯,那時候我還沒畢業,有天下大雨,他騎車騎八公裡到我學校,結果忘帶傘了。」
「傻 X 啊這是。」
「還有,鼓勵我去留學,結果我拿到全獎的通知書,他轉頭就跟我分手了。」
「為啥?」
「他說他就是個小策劃,而我會成為知名醫生,他會拖我後腿。」
「哇,我兒子好狗 X 啊。」
「阿姨,我可沒這麼說……」
我媽對著床上的我啐了一口,然後又問小琪,「對了,阿姨好奇一件事。」
「什麼事啊?」
「你……能看見我兒子,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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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你在說什麼啊?」
「你一定能看見他,或者,你就是他,對不對?」
「阿姨,我是小琪啊Ṱŭ̀ₘ。」
「那你為什麼那麼像他?就連小動作,就連笑起來的樣子,都一樣。」
「可能……是我們在一起太久了吧。」
「你騙不了我的,你騙不了我的!沒有兒子能騙媽媽的!」
「阿姨……」
老媽突然拽住小琪的肩膀,死死盯著小琪的眼睛,「你看著我!我什麼都能看出來的!」
「阿姨,你……弄疼我了。」小琪掙扎著。
許久。
老媽忽然嘟囔了一句,「怎麼……又不是了啊。」
她松開小琪的肩膀,頹然坐在椅子上。ẗú¹
「對不起啊小琪,對不起。」
「阿姨……」
「我沒事,我可能……我就是有點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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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紅著眼睛逃出病房之後,我對小琪說,「讓我再附身一次吧。」
「你還能附身?」
「大概是最後一次了吧。」
「你想和她相認是不是?」
「對。」
「你知道後果的,會魂飛魄散的。」
「小琪,我本來就要魂飛破散了啊。」
「可是你還能投胎轉世的不是麼?」
「那都是哄活人的說法。」
「可是我相信。」
「相信什麼啊?」
「我相信你還有下一世,下很多世……」
「那又怎樣啊?有下一世,下一世我不認識你了,也……不認識我媽了。那他媽,我要下一世幹什麼?」
她沉默了很久,終於低聲說「不需要再見的,隻要知道你還能回到這世上,不需要再見的。」
她伸出手指,「你媽媽,也一定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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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身,讓我的精力劇烈地損耗。
而病床上的我也馬上有了感應。
心電圖在迅速衰退,每一次跳動的間隙都在拉長。
自動警報響了。
我的媽媽瘋一樣地叫人,卻被衝進來的急救醫師推出了門外。
而這一次,我(小琪)也沒有跟進病房。
在走廊裡,我媽癱軟在地上,可是和第一次進 ICU 不同,她沒力氣再嚎啕大哭了。
她隻是雙手捂著眼睛,悄悄哭著。
那哭聲無助而虛弱。
那是一種,真真實實地,心死一般的絕望。
我借著小琪的身子,走過去,蹲在她身前。
我說,阿姨,你還沒準備好分別麼?
我媽不說話。
我知道,她現在所有的心思,都在 ICU 裡那個被急救的軀殼上。
這樣很好。
我不希望她太在意我接下來說的話。
因為我在說遺言。
可是,如果聽的人,也知道這是遺言的話……
很殘忍。
我靠牆坐在她身邊,依著她,感受著她溫暖的肩膀。
「阿姨,我媽,其實跟你挺像的。」
19
「我媽啊,超愛罵人的。」
「而且隻會三句,你有病吧,你傻 X 吧,你咋不死呢。」
「買魚,人家往袋子裡灌水,她要罵人,打車,人家故意繞路,她要罵人,打麻將,人家胡了,她也要罵人。」
「後來,我媽開始罵我。」
「那段時間我住院了,大手術。」
「她需要幫我翻身,幫我按摩,幫我洗澡,幫我換尿片。」
「哪一樣她都學不會呀。」
「尤其按摩,按到一半就滿頭大汗。」
「堅持不住的時候,想罵人了。病房裡沒別人,就隻能罵我。」
「結果罵完就有勁了。」
「於是以後,她一按摩,就罵我。」
此時,我看見,我媽正愣愣地看著我。
眼睛裡面,全是淚光。
好像要說很多話,好像有無數種情緒。
可是她就那樣,看ťûₔ著我。
「她現在還罵人麼?」
我搖頭,「她現在太辛苦了,沒力氣罵人了。」
我媽說,「罵你的時候,你一定很生氣吧。」
我說,「不會啊,她罵人的時候,像小女孩,挺可愛的。」
我媽點頭。
似乎有點欣慰,卻又無比哀傷。
「阿姨,我知道你會痛苦的,但是你要知道,楊小凡不希望你這樣。」
「他希望你和以前一樣,會砍價,會打麻將,會罵人。」
「他喜歡你灑脫的樣子。」
我媽沒回應我。
沉默了半晌之後,她問我,「能不走麼?」
她哭起來,「不走,什麼都好說啊。」
「你走了,我什麼都不答應你!」
「我知道你是誰了。」
「我知道。」
「媽媽……媽媽老了,和年輕時候不一樣了,沒法那麼灑脫了呀。」
「媽媽老了呀,照顧不好自己了啊。」
「你不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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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我聽見了一聲尖銳的長鳴。
我知道,自己的心電圖已經變成了直線。
醫院裡,長長的走道旋轉了起來,燈光畫出耀眼的環,一切景物都在扭曲。
接著,看是不斷破碎,拼接,變換。
似乎在重演著,我短暫生命裡的,許多瞬間。
可變幻裡,始終如一的,是媽媽的眼光。
我看見她在不斷地變得年輕,而我也在不斷地變得幼小,那些畫面也一點點染上昏黃。
我看見機場裡,她站在安檢口外,遠遠地向我招手。
我看見畢業典禮上,她坐在臺下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朝著我微笑。
我看見高考考場外面,她在人群裡跳著喊我,準備接我去吃大餐。
我看見她送我上了校車,叮囑我盡量聽課,但一定要快樂。
我看見她牽著我的手,第一次走路,奔跑,第一次看繁星。
我看見仲夏的深夜,沒有空調的舊屋裡,她坐在涼席上,為六七歲的我扇扇子。
我說媽你快睡覺吧,別扇了。
她說,你睡著了,媽媽就睡。
我說,媽媽,我很快就要睡著了,你別太辛苦了。
她忽然說,明早什麼時候起來?
「可以賴床的,但一定要醒過來呀。」
「好呀。」
「一定要醒過來呀!」
「騙你是小狗。」
21
再醒來時,媽媽正趴在床邊。
而我,不再漂浮了。
雖然覺得虛弱,可我已經能感受到周遭的一切了。
窗外,天蒙蒙亮,依稀有鳥鳴,似乎又是一個仲夏了。
我沒敢坐起來,怕吵到媽媽。
這時,病房的門開了,是一臉憔悴帶著黑眼圈的小琪。
她看見我醒來,眼裡滿是驚喜。
我趕忙給她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
她立刻點了點頭,在角落裡坐了下來。
我於是就靜靜躺在床上,輕輕握著我媽的手。
大概又過了半個小時,陽光更濃。
暖意透了進來,很舒服。
老媽悠悠醒了過來,眼睛剛睜開一點,發現我在看她,整個人立刻坐了起來。
「兒子?」
她驚訝著。
「你醒了兒子!?」
「你什麼時候醒的怎麼不叫我!」
「怎麼樣,身上痛不痛,難不難受?」
她連珠炮似的問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慌張。
「渴不渴?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
「你說話啊, 睡仨月不會說話了是不是!」
終於,我找了個空隙,插了句話。
我說,「媽。」
她愣住了。
不再說話, 隻是看著我, 眼睛變得通紅。
她哽咽著, 「什麼?」
我說, 「媽。」
她笑起來,溫柔地央求著,「你……再叫一聲好不好?」
我點了點頭。
「媽。」
後記。
關於我為什麼會醒來。
小琪說,我腦子的活躍度很高,另外, 跟個人強烈的求生意識有關。
可是有天晚上做夢,我又夢見了童姥, 她說那些求生欲並不是來自我的, 而是我老媽的。
她說,「死就像是一道門,你想過去,總要斬斷生前的執念吧。可是你老媽這份,斬了好幾次斬不斷, 你還真沒法過去。」
後來, 我的身體在逐步好轉。兩個月後,已經基本痊愈。
我媽搬回了老家,說舍不得狗。但是, 和我電話的次數比以前多了七倍(原來一周一次),在我和小琪同居之後。
確切地說, 她是給小琪打電話,隻是在每個電話頭幾句都會問問我的狀況。
第三句就是,「行了把電話還小琪吧。」
然後兩個女人就開始討論起綜藝、化妝、護膚等各項話題。
並且時不時, 還會有些虎狼話題。
我媽:「對了小琪,你知道小凡最後一次尿床是幾年級麼……」
小琪:「幾年級?上小學了!?」
我媽:「我說是小學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