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錦衣都看不下去了,想要替我出面。
我卻對她搖了搖頭,轉身沉默地離開了。
06
那枚玉佩是我送給簫域也的。
我不是個喜歡感情外露的人。
但曾經情意濃烈時,我曾笑著鄭重對他說過,他為龍,我為鳳。
我們兩個,天生一對。
那枚玉佩是我親手雕刻,是我對他的愛最明豔的象徵。
可我那時不知道,後來的簫域也竟然會對我這麼狠心。
因為我不聽話,因為我不服從他。
他寧願詆毀我的名譽,踐踏我的真心,逼著我把高昂的頭顱向他低下。
他明明親口說過,他最愛我冷靜自持,自信張揚的模樣,說我就像懸掛在枝頭皎潔的月亮。
可現在,要把枝幹折斷,將我摔在泥濘裡的,也是他。
他對我的愛和他的徵服欲相比,原來不值一提。
甚至我開始懷疑,他究竟有沒有真的愛過我。
我心裡堵著一股鬱氣,連晚飯也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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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簫域也派人來傳話。
他要我去胡貴人的宮裡。
我一聽就猜到了他大概要做什麼。
不想當著別人的面自取其辱,我直接回絕了,「禁足未解,陛下若有事,便讓他來我宮中。」
太監總管臉上依然是得體的假笑,但對我的態度,和從前已經大相徑庭。
他慢慢挺直了腰杆,笑著說:「皇後娘娘還是不要為難奴才,否則下人們粗手粗腳的傷了娘娘,奴才也不好向陛下交代。」
他身後的一眾侍衛嚴陣以待,大有我不願意,就會上前拽著我走的架勢。
我的目光一一掃過他們,怒到極致,我反倒笑了。
牆倒眾人推。
從前我為國師,年紀輕輕便為這個在風雨中飄搖的國家力挽狂瀾時,他們可不是這樣的。
我英明了兩輩子,到頭來卻被戀愛腦蒙蔽了雙眼,栽得這麼狠。
我認栽了。
認我所託非良人,認我滿腔的愛意在這一刻全都喂了狗。
我沒讓錦衣和風跟著一起去。
他們倆待在我身邊太久,見我受辱,必定會為我鳴不平。
而現在的我,很難說能不能護住他們。
我再次踏進胡貴人的寢宮。
簫域也和蕭鳴安都在裡面。
他們三人坐在一塊,桌上擺了滿滿一桌豐盛的飯菜。
我恍惚覺得自己像個外來者,無意間打斷了一家三口的溫馨用餐。
「參見陛下。」
我沒什麼表情地向坐在主位的簫域也行禮。
簫域也放下筷子,盯著我,冷聲道:「你不是說自己既是我的妻,也是我的臣嗎?臣子就是這樣行禮的?」
我愣了下,看向他。
餘光裡看見胡貴人嘴角揚起了柔美又得意的笑。
忽然就想到她姍姍來遲來我宮裡請安的那次。
不僅衣衫不整,一副剛承完天子寵幸的慵懶,連對我行的禮也不倫不類。
我因此斥責了她。
原來。
簫域也這是要為她找我出氣來了。
上座三個人的視線都牢牢盯在我身上。
好像就等我發作。
而我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簫域也登基的前一天。
太子府裡的桃花樹都開了,風過樹梢,而我笑著向他慶賀行禮。
但他卻連忙扶住了我,沒讓我跪下。
反而自己撩起衣袍朝我一跪。
彼時少年郎眼神明亮,滿臉赤城笑意,滿心滿眼都裝著我的倒影。
他腼腆笑著說:「師傅在上,先受徒兒一拜。」
「不論我是什麼身份,我隻希望師傅向我行禮,隻在……夫妻對拜的那一次。」
那時我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我是頭一次墜入愛河,才想起自己也不過二十的年紀。
我心跳劇烈地移開視線,嘴角卻止不住地上揚。
我咳了一聲,正色說:「還叫師傅?」
他仰頭看著我,怔了怔,臉色猛地通紅。
隨即他一把抱住我的腿,結結巴巴地改了口。
「月、月兒……」
回憶至此結束,曾經唯獨會對我臉紅的青澀少年消失不見。
隻留上座冷漠等著羞辱我的年輕帝王。
我在心裡為他下了場大雨。
但大禮卻行得一絲不苟,聲音也平靜得不像話。
「臣妾,拜見陛下。」
頭磕下去的那一刻。
好像那年在太子府裡未能行完的禮,在今天,終於補全了。
07
他們好像沒有料到。
蕭鳴安有些不安地看向簫域也。
而簫域也臉色極其難看,難以置信地瞪著我。
我垂眸盯著光潔的地面,恍若未覺。
他沒讓我起來,我就繼續安靜地跪著,沒有任何意見。
良久,簫域也拿起筷子,幾乎是從牙縫裡冒出來一句,「繼續吃。」
於是蕭鳴安和胡貴人都拿起筷子繼續用餐。
一時間這裡靜得隻能聽見碗筷輕輕碰撞的聲音。
我沒吃晚飯,這會卻有點想吃糯米糕了。
但一想起那是曾經簫域也最愛跑到宮外去給我買的,就又覺得算了。
都算了。
等他們吃完飯,簫域也終於說:「今日你來胡貴人這了?你可知你還在禁足,沒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自己的寢宮一步?!」
我平靜地繼續叩頭,「是,還請陛下責罰。」
我一句話都不為自己辯解,反而叫簫域也有些措手不及。
他皺眉盯了我一會。
隨後想到了什麼,故意道:「是該罰你,身為皇後,如此肆意妄為,怎麼能做後宮表率?」
「便讓令貴妃協理後宮,再罰你抄經書一百遍,且日後不得再來胡貴人這裡欺負她,如何?」
他還在試圖激怒我。
但我當他的皇後,已經是當得厭煩至極了。
這樣的懲罰正合我意,於是我繼續謝恩,「陛下英明。」
上面許久都沒有出聲。
突然,簫域也摔了筷子,惱羞成怒道:「你給我滾!」
我回復了一句「是」,才慢吞吞起身。
跪得太久,膝蓋又疼又麻,我差點踉跄摔倒。
但好在我撐住了。
否則,又會叫別人多看個笑話。
我拍了拍衣服,然後轉身就走。
今夜的月亮很圓,能照亮我前行的路,即便沒有人為我提燈也無妨。
我剛走出幾步,身後傳來一道急促的腳步聲,在離我不遠處停下。
我聽到蕭鳴安有些忐忑地試探著叫了我一句:「母後?」
我頓了下,但腳步沒停,也沒有回頭。
蕭鳴安頓時急了,上前兩步,大聲道:「母後!」
我一步步走出了大門。
而身後胡貴人攔住了蕭鳴安,在哄他些什麼。
我聽不太清,也不太在意。
之後一路上都沒有人再來叫住我。
我就這樣踩著一地潔白的月光回到了自己的寢宮。
錦衣見我回來,連忙來迎接。
但在看清我的動作後,她臉色一變,頓時不敢再上前,「娘娘……」
我一件一件地把頭上繁重的珠釵華簪都拔掉,任由長發散落。
隨後我坐上懸掛在樹下的那個因為怕顯得不莊重,而很久都沒有碰過的秋千。
這些年我難得如此輕松地嘆出一口氣,說:「原來當皇後這麼累啊,我裝得太久,還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
風沉默地端來一盤點心。
我不再顧及形象,直接捻起來就吃,隨後滿足地點頭。
一邊吃,我一邊問他們倆,「你們是想繼續待在這宮中,還是想出宮?無論哪種,我都會替你們安排好。」
兩人都是一愣。
好像猜到了什麼,錦衣跪在我腳邊,明明紅了眼眶,卻強撐起一個笑臉,「娘娘是想出宮了?奴婢是娘娘親自培養的武婢,願誓死跟隨娘娘。」
風也單膝跪在我面前,表情鄭重嚴肅,「願誓死跟隨娘娘。」
我咽下有些發苦的甜糕,隨手擦去眼淚。
然後笑著說:「行,從此天高海闊,我帶你們一起。」
08
他們倆還以為我要逃出宮去。
皆是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轉身就要去收拾東西。
我失笑著叫住他們,「皇宮固若金湯,巡邏守衛森明,就憑我們三個,怎麼逃得了?」
我慢慢收斂起笑臉,輕聲說:「一國皇後,除非是死,否則絕無出宮的可能。」
錦衣眼裡露出震驚,但很快想通,問我:「娘娘是想假死脫身?」
風立刻提劍就走,「我去找人。」
「回來!我不需要替死鬼!」
風腳步一頓,不太情願地退了回來。
我的目光掃過他們兩個,然後沉聲說:「雖然聽上去有些離譜,但我接下來要說的,都是真的。」
我有一次重生的機會。
不是穿越時光回到曾經某個年齡的重生。
而是現在身為皇後的我死後,在同一時間的某個地方,我會擁有另一具軀體和全新的容貌,保留全部記憶,再次復活。
隻不過過程會有些痛苦。
他們兩個很震驚。
但讓我意外的是,他們完全相信我,並沒有任何質疑。
錦衣還一臉崇拜地說:「我就知道娘娘是歸隱山林的仙人,不僅能保護家國,還有這樣大的本領!」
她憤憤不平道:「娘娘這樣好,本事這樣強,陛下卻一點都不好好珍惜您,偏寵那些胭脂俗粉,簡直是……」
她小聲罵了一句,又忍不住小心來看我的臉色。
我沒怪她,反而摸了摸她的頭,說:「罵得好。」
我出山的代價就是此生再也不能回宗門。
所以從那一刻起,我在這世上就注定是孑然一身。
簫域也大概也是知道我沒有娘家撐腰。
所以才敢在婚後這麼欺負我,讓我受這麼多委屈。
他是該罵。
從這天晚上開始,我一病不起。
渾身冷得像冰,任由錦衣怎麼給我蓋被燒炭都緩解不了。
每到夜晚來臨,我的骨頭就開始咔咔作響,好像被人用錐子在敲,痛得我後槽牙都快咬碎。
錦衣沒能忍住,偷偷去找了太醫為我止痛。
我病了的消息就此傳了出去。
但是太醫診斷不出我是什麼病症,隻好給我開了點止疼的藥方。
但這沒用。
籠統來說,這不是病,是天罰,是我想要逆天改命必須付出的代價。
很多次我痛得都直接昏了過去。
但我沒想過一次要放棄。
簫域他騙了我。
他說會成為我的最值得信賴的家人,會一輩子對我好,永遠不讓我難過。
但他的話,隻在他最愛我的時候生效。
我不想消磨了自己去向他低頭,也不想和那麼多女人去爭一個夫君。
幹脆不要和他做夫妻了。
我成日成日痛得吃不下飯,人很快消瘦下去。
錦衣陪在我身邊,為我擦去臉上的冷汗,忍著心疼向我匯報:「陛下召見了太醫,太醫支支吾吾說不出您的病,陛下便斷定您是裝的。」
「…他扣下了太醫院送來的藥,也不許太子殿下來探望您,還說,若您不肯向他認錯,便這輩子都待在寢宮不要出來了。」
我安靜地靠著床頭出神,等又一波劇痛襲來,卻忍不住笑了,「我是有錯。」
錦衣表情難過地看著我。
我臉色蒼白,冷汗又慢慢冒了出來,但這一刻,我說不上來是身上痛,還是心裡更痛。
我對她說:「我錯在,當初答應了他的求婚。」
簫域也當了皇帝以後,天下坐擁囊中,隻要勾勾手指便能輕易得到一切。
他早就忘記了。
我和他的姻緣,是他當初低頭向我求來的。
就在我覺察到自己大限將至的時候。
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來到了我宮中。
09
我猛地吐出一口血。
抬頭便看見不遠處一雙金線交織的繡花鞋。
胡貴人笑盈盈地看著我,說:「皇後娘娘莫不是知道陛下派我來探望,故意裝給我看的吧?」
錦衣瞪了她一眼,將我扶起,為我擦去臉上的血跡。
臨死之前還要見到一張小人得志的臉。
我覺得有點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