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熙死了,她死了。可是她怎麼能死呢?
她對不起他,她霸佔了自己命中注定妻子的位置,就該一輩子都彌補他。她這樣早早就去世了,算什麼道理?
後來在葬禮上,他的嶽父,英國公世子對他隱晦地賠了不是。或許所有人都覺得,高熙爭強好勝,婦德有虧,所以才會不得丈夫喜愛。就連高熙的父親,在唯一嫡女的葬禮上,都能一臉哀戚地向女婿道歉,然後提出嫁另一個女兒過來。
顧呈曜不知道替誰憤懑,替誰不值。那時他當真覺得是誰來當他的妻子都無所謂,高熙已經死了,別的人換成誰又有什麼區別?或許讓一切修正,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高然剛嫁給他的那幾天,她的溫柔體貼,她的柔順小意,確實很合顧呈曜心意。這樣十分符合文人理想的女子,沒有人會討厭,顧呈曜也漸漸習慣起來。他故意對高然很好很好,其耐心遠非前一段婚姻可比,眾人都說新來的世子妃十分得世子歡心,可是顧呈曜知道不是的。
他對高然的好,是一種刻意做出來的好,他就像戲臺上的一個醜角,按照戲折子的安排對妻子噓寒問暖,陪妻子闲聊散步。可是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內心平靜無波,再也找不回和高熙新婚時的喜怒悲歡。他等待婚期時的忐忑激動,他掀開高熙蓋頭時的屏息緊張,他對婚姻的全部熱忱,已經隨著第一段婚姻的結束,而全部耗盡了。
他雖然對高然無法燃起熱情,但是他總是告訴自己高然心善又純潔,她月夜裡救人,她與世無爭,所以餘生能有高然為伴已經是他的幸事。可是當那天高然和雲慧撲成一團相互毆打時,顧呈曜站在一邊,甚至都沒法做出反應。
他心目中溫柔賢惠的姐姐,善良無爭的妻子,竟然會做出此等潑婦一般的事情。後來林未晞將陰陽壺放在他面前,告訴他,高然本來是準備拿這壺酒害死雲慧的。
印象從好轉壞,遠比一直都是壞印象要後果嚴重的多。如果本來就對一個人不喜,即使他做了罪大惡極之事,也不過“哦”一聲罷了。但如果一個形象向來很好的人突然爆出醜聞,那人心的反彈能將其活活吞噬。
顧呈曜就是因此,對高然的評價一落千丈,對高然曾經的話也懷疑起來。
高然和他獨處時總是若有若無地抹黑高熙,她雖然總說高熙身份高,家族裡兄弟姐妹都對長姐十分尊敬,可是高然話裡話外的意思都在說,高熙的一切不過是因為身份罷了,她高然才是大家真正喜愛的。
有些事永遠是當局者迷,顧呈曜很輕易就能聽出來,高然對高熙十分介懷。她口口聲聲說自己灑脫,但是顧呈曜這個旁觀者卻知道,高然面對高熙應當是十分自卑的。不光是她,高家其他人說起長姐高熙,亦是肅然起敬,不敢造次,更怎麼敢在長姐面前嬉笑。
高熙以為她的性情不討人喜歡,其實並非如此。愛展示是男人的雄性本能,而高熙琴棋書畫樣樣皆通,詩文出色,身份亦高不可攀,她的光環將大多數男人照的原形畢露,眾多表兄世交即便心中仰慕,也不會對高熙起心思,他們更願意找一個不如他們的、能滿足他們雄性自尊心的弱女子。
父親說得對,高熙,或者說林未晞心氣高,能力強,如果不是個厲害的男人,恐怕還降服不了她。
或許是怕人不信,後來父親親自實踐了這句話。
顧呈曜越動搖,就越能從四面八方、犄角旮旯聽到高熙的消息。比如說英國公世子其實對自己的嫡女心懷愧疚,比如英國公老夫人即便因為控制欲強而喜歡高然,但是潛意識裡對高熙的評價才是最高的。再比如,高熙並沒有仗勢欺人,搶奪高然的婚事,而高然也不是柔弱無害的小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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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呈曜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內心,他所愛一直都是高熙,可是年輕時不懂得珍惜,他已經將她弄丟了。等她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她所依賴的、信任的、仰慕的那個人,已經從他變成了父親。
她身邊的丫鬟宛月覺得他是見色起意,因為林未晞出眾的美貌而無法自拔,可是顧呈曜一直都知道,自己愛慕的是高熙,他看著林未晞足以傾城的面容時,想的也是高熙的臉。
佛說人間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或許,還能加上一苦,已失去。
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已經永遠失去高熙了,她已經嫁給了父親,當她看向父親時,眼中是顯而易見的傾慕和幸福。燕王和林未晞尚在京中的那幾年,他每一次見林未晞都是痛苦,宛如鑽心割肉,痛到骨髓顫慄。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見她的念頭,所以上一次的傷痛還沒過去,他又去見林未晞,然後被她和父親的互動再次割得鮮血淋漓。
他知道自己在一條不歸路上越陷越深,這樣的心思不僅於禮不合,更會將她陷入萬劫不復之地。他無法面對父親的目光,當瑞陽出生那日,父親目光沉沉地望著他時,顧呈曜幾乎要跪下請罪。
他怎麼能起這種心思,可是他又怎麼能不起這種心思。
那是她啊。
後來燕王府舉家歸國,他卻獨自一人留在京城,政治上的原因隻佔其一,更多的原因,是他無法面對林未晞,更無法面對父親。
想必他做出這樣的決定後,父親也松了口氣。
這些年京中動蕩不斷,他經歷過許多次驚險時刻,政治磨礪讓他飛速成長,可是正是因為成熟,他才越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人總要在外面碰個頭破血流後才懂藩籬的可貴,他是如此,小皇帝亦是如此。皇帝當年清算張孝濂時何其意氣風發,可是等張首輔徹底倒塌之後,皇帝卻被自己一手縱容出來的畸形文官集團逼得無路可走,管理一個國家從來都不是那麼容易的,自己被狠狠打上兩棒槌後才能懂張首輔的強悍。當年雄心勃勃要當秦皇漢武的幼帝,現在也變得消極避世,不理朝政了。
每次從險境中激流而退的時候,他的傾訴欲都格外強烈,他想和妻子分享自己的驚險和緊張,等她擔憂不已的時候再輕飄飄加一句“其實沒什麼”。然而回顧四周,他的妻子呢?
元嘉五年端午,他和林未晞同在水汀中避雨。天色昏暗,屋裡也沒有點燈,唯有漫天雨水映照在她的臉上。在這樣的雨聲中,林未晞的輪廓模模糊糊,可是烏色的發、雪色的膚、紅色的唇卻越發鮮明,顧呈曜幾乎以為自己在看一幅畫。她的聲音伴著浩湯天水,清新譏诮,卻冥冥之中帶著一語成谶般的韻律。她說:“你太想當然了,你做出這個決定時,和她開誠布公地談過嗎?你真的了解真相嗎?你遲早有一天,會為你的理想化而付出代價。”
那時他怎麼說?他隻是好笑又無奈地搖了搖頭,語氣中難掩漫不經心:“那我預祝林姑娘心想事成。”
一語成谶。
他真的為自己的自以為是付出代價,而且一付就是餘生。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已失去。
他知道她這一生會過得很好很好,兒女雙全,夫婿寵愛。他亦時常聽人從燕地傳回王妃和郡主的消息,父親真的很喜歡她,她和瑞陽也平安喜樂。
可是終究,這些事情已和他沒有關系了。
他的求不得,他的已失去。
第105章 番外之顧徽彥
“王爺。”
顧明達停在三步之外, 一如往常許多年那樣, 恭敬又守規矩地低著頭。他說過許多次, 私下無人時,他們之間不必這樣拘束。可是顧明達面上應下, 下一次又是如此。
顧徽彥知道他也沒法改變這個固執的心腹,便隨著顧明達去了。可是今日, 顧明達站在三步之外,顧徽彥停了許久,才對顧明達說:“呈上來。”
顧明達依然還是古板冰冷的模樣, 他像一尊沒有感情的機器般, 將一沓厚厚的信封放到顧徽彥桌案上,隨後一言不發地後退入黑暗中, 轉身關上了門。
似乎王爺不同尋常的沉默,突然讓他親自去查的王妃生平,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顧明達出去許久,顧徽彥坐在香燼繚繞的紫檀座椅上, 許久都沒法拆開那張信封。
他對這件事視而不見近一年, 現在真相就擺在他手邊, 他竟然也不願意打開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