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轟然倒下。
塵土飛揚中,李鬱面色陰鸷,帶著一身寒氣逼近我。
「你們出去。」
他抬手,聲音清冷。
「孤同沈大小姐……有要緊話說。」
龍衛離去,在一丈遠外停下,圍成一堵鎧甲森森的鐵牆。
「绾卿,」
李鬱抬起手,撫摸我面上的傷疤。
「月餘不見,你清減了不少。」
聽到廉價的關懷,我一笑,拂開他的手。
「臣女家中有兩場婚儀要籌備,事務繁忙,難免清減。」
「殿下若無要事,還請離去,臣女就不送了。」
我這話是想提醒他。
我快要嫁做人婦。
而他,也要另娶旁人了。
「绾绾,你真就如此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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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鬱氣急敗壞,「孤這些日子寢食難安,人都瘦了一圈,你見了就沒半分心疼?」
望著他的臉,我真的很想笑。
心疼他?
這話他怎麼問得出口。
我去心疼他,誰又來心疼心疼我?
「敢問,殿下寢食難安,與臣女有幹系嗎?」
我垂眸,虛與委蛇。
「殿下不思飲食,想來是脾胃失和之故,有功夫問責臣女,不如請御醫開幾服藥。」
我的冷淡似乎激怒了他。
「绾卿,你變ṭú⁴了。」
李鬱搖頭,對我一臉失望。
「你心腸變硬了,你不再似從前那般,掛念孤,心疼孤了。」
「枉孤對你一往情深,如今想來,竟然是孤錯付了!」
錯付,他可真敢演啊。
我冷笑。
不錯,我確實變了。
隻是,我變的不是心腸,而是腦子。
10
李鬱口口聲聲說愛我,其實他跟阿爹一樣,所謂深情,隻為了堵住天下的悠悠眾口。
我是他救命恩人,他若不愛我,豈不是薄情寡義?
隻是人畢竟有七情六欲,演著演著,他就當真了。
「殿下當真對臣女一往情深嗎?」
我抬眸,直視他的眼睛。
「如果殿下當真深情,那我生母遭遇不公,貶妻為妾時,您可曾發過一言?」
「孤……」
李鬱抬眸,驚愕地看向我。
「殿下沒有,」我懶得聽他編理由,輕輕一笑,「因為殿下需要一個嫡女做正妻,所以您任由臣女被欺凌。」
「蘅梧軒衣食不周,我與小蓮熬夜刺繡,填補家用時,敢問殿下可曾曉諭沈府,厚待臣女?」
「孤……」
李鬱欲言又止,額前滲出冷汗。
「殿下您也沒有。因為您日理萬機,宵衣旰食,根本顧不上我一個小小庶女。」
「如今,臣女要嫁人了,殿下突然跳出來,大談舊情,說對臣女一往情深。」
我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問,「敢問殿下此舉,與佔著茅坑不拉屎,又有何分別?」
「你放肆!」
李鬱下意識抬手,摑了我一掌。
那掌摑聲極脆,震得我耳朵嗡鳴。
「绾卿……孤,孤不是故意的。」他驚慌失措,抓住我的手,朝自己臉上扇,「不然,你打孤,打孤,孤不還手就是了。」
「罷了,三郎。」
我擦了擦唇角的血,對他深深一拜,「我與三郎,再也回不去了。」
「您對我,若還剩一絲情意,就請放過我吧。」
話說到這份上,再糾纏也無意義。
李鬱點了點頭,失魂落魄地離去。
他身影很薄,似三月枝頭的冰晶,幾欲消融。
「大小姐,您沒事吧?」
小蓮察看我面上傷痕,嘆氣道,「這種人居然要做皇帝,他即位後,老百姓有苦頭吃了!」
「李鬱做不成皇帝的。」
我眺望他身影,心下寂然。
剛才,李鬱抓著我的手朝他臉上比劃時,我不慎碰到了他嘴唇。
他還剩三年壽數。
最後一餐,他吃了斷頭飯。
11
半月後,我與侯爺大婚。
禮成,步入洞房前一刻,永毅侯突發急症,撒手人寰。
時辰與我預估的分毫不差。
「侯爺於我有恩,他走了,我也不獨活!」
我嚎啕大哭,如喪考妣,幾度撞柱尋死,都被奴僕攔下。
無奈,我隻好委委屈屈地拔下鳳釵。
「蒼天在上,黃土為證,我沈绾願一生守寡,為侯爺支撐門第!」
說罷,我將尖銳刺入皮膚。
鳳釵劃過我的臉,從額頭到下颌,鮮血淋漓,露出森然白骨。
見者無不駭然。
眼看著事要成了,侯爺的族弟卻豁然站起,朝我冷笑。
「沈大小姐若當真節烈,被太子殿下拋棄,就合該自刎!」
「今日在此做戲,不就是想獨吞我堂兄的家業嗎?」
「你婦道人家,包藏禍心,也不先問問,我們蕭氏一族答不答應!」
我梗住。
畢竟未行洞房,我身份模糊。
蕭氏非要遣返我回娘家,可就前功盡棄了。
12
「此言差矣。」
對峙時,一位華服男子越眾而出。
「禮已成,便是夫妻。如今,她是老侯爺正室妻子,執掌侯府,乃分內之事。」
他弱冠之年,說話卻擲地有聲。
聞言,眾人全都啞了,不敢再為難我。
安置好外邊,我又收服了內宅。
我許諾侯爺的姬妾,「吃食用度,一概如舊。」
對那位有孕的小妾,我當眾給她體面,贈她百畝良田,讓她沒有後顧之憂。
她是個乖覺人,立刻投桃報李。
率領眾妾拜服我,晨昏定省,畢恭畢敬。
至此,侯府一派河清海晏。
我花了半月光景,理清了侯爺的田產,商鋪,碼頭,發現竟比我預想的還多。
這老匹夫肥得流油,竟然是個活貔貅。
他賺的銀子,我就是十輩子也花不完。
我將他放貸,賣人與青樓的私產全都了結。
這些營生雖然賺錢,可太損陰鸷。
妓女若想走,我賜金放還。
不想回家的,我便放她們入繡坊,當繡娘,自力更生。
至於龜奴和打手,我重整旗鼓,請師傅教他們拳腳,入鏢局做鏢師。
等侯府上下一心,局勢安穩了,我才將阿娘接入府中。
我闢了一處院落給她,又派了幾個細心的丫鬟,日夜照料。
阿娘雖然魔怔,可也有清醒的時候。
她喚我「绾绾」,替我束發梳頭,還像小時候那般。
我請了最好的郎中,替阿娘診治。
她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她甚至舞動著紅纓槍,虎虎生風地來一段。
每逢她舞槍,我都和小蓮並排坐,拍手叫好。
我過上了想要的生活。
歲月靜好,安樂無虞。
闲下來,我還挽起褲腳,下河摸泥鰍,小蓮乘舟採蓮,濺我一身水花。
我不甘示弱,也潑她一身水。
我倆玩鬧無忌,朗聲大笑。
可就在我歡欣度日之際,庶妹卻在東宮步履維艱。
12
聽聞,皇帝年邁,對年輕的太子十分忌憚。
李鬱娶庶妹為妻,討她「鳳命天應」的好彩頭,觸犯聖心。
皇帝拔擢六皇子,賜封號「平」。
意與太子平起平坐。
李鬱在朝堂受了氣,回去便撒在庶妹身上。
言語冷落算好的,拳打腳踢亦是家常便飯。
那日,我們姐妹同天歸省。
庶妹雖濃妝豔抹,盡力遮掩,可頸側的青痕依舊觸目驚心。
她瞧見了我,忙縮了脖子,不讓我看出異樣。
真是打落牙齒和血吞。
我暗暗冷笑,卻假裝沒看見,施施然出府。
和她不同,我沒有夫君煩心,一個人自由自在。
京城還有上百家商鋪,等著我巡查理賬。
我事務繁忙,無暇理她。
「大小姐,您聽說了嗎,太子納良娣了!」
那日,我正在書房撥弄著算珠,琉璃珠簾哗啦作響,小蓮興衝衝地闖了進來。
「是楚將軍的孫女兒,門第高,樣貌好,都說太子有意抬她為妃,要廢黜庶小姐呢!」
瞧她幸災樂禍的模樣,我不覺莞爾,寵溺地搖了搖頭。
庶妹今日境況,我早就猜到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太子大廈將傾,庶妹落魄,也是早晚的事。
「李鬱與楚家聯姻,也是病急亂投醫。」
我頭也不抬,收了算盤,「他越這樣,皇帝就越發猜忌。」
我幽幽嘆了口氣,「算算,他隻剩一年好光景了。」
李鬱最後一月吃的是殘羹冷炙。
想來,他被幽禁東宮,慘遭銼磨。
「可庶小姐不是鳳命嗎?如若太子被廢,她又如何當上皇後?」小蓮疑惑。
我也想不通。
莫非庶妹尚有機緣,可化險為夷?
但我懶得想了。
城南突發大火,燒了我的繡坊,我還有三位伙計被困在火場。
13
我趕到時,大火已然熄滅。
城南焦黑一片,連街的幾處商鋪都遭了難,死了兩人,傷者上百。
我心急如焚,「越秀坊的伙計呢?」
掌櫃灰頭土臉地鑽出來,「娘子莫怕,我們仨都好好的。」
「多虧娘子,命奴才儲了兩缸水,不然我們性命堪憂。」
巡查時我發現,城南一帶,繡坊連片,鋪內堆積易燃之物,可方圓一裡地,隻有一口井。
故吩咐下人儲水,以備不時之需。
不成想,還真起火了。
「沈大小姐料事如神,果然聰穎。」
身後響起一道戲謔的聲音,那聲音很近,似乎就在耳垂。
我一驚,回眸看去。
「是你?」
竟是大婚那日,替我解圍的貴族少年。
當時匆匆一瞥,不及細看。
今日重逢,才發覺他相貌英武,似曾相識。
「草民拜見平王!」
身邊人烏泱泱跪了一地。
我忙跟著跪倒,這才知道他身份。
平王。
原來是李鬱的親弟弟,難怪這樣眼熟。
「小王奉旨徹查繡坊失火一案,爾等速速離去。」
我聞言急忙要走,卻被平王拽住袖子。
他將袖管籠在臉上,嗅了嗅,「好香啊,不知娘子用的什麼香?」
我嚇得愣住,還未喊他登徒子。
平王卻撒開我袖口,壞壞一笑。
「小王今日事忙,下回親登府門,問娘子要配香的方子。」
「到時候,娘子可不興給小王閉門羹。」
他風流蘊藉,笑起來時,一雙桃花眼彎彎。
我驚恐萬狀,落荒而逃。
14
回府後,小蓮打聽來消息。
說平王殿下掘地三尺,發現繡坊下面別有乾坤。
竟是一家黑錢莊。
裡頭藏了銀票的模具拓版,可見有人私印官銀。
「私印官銀還是小可,據說平王殿下,還搜出了三千甲胄呢!」
小蓮環顧無人,才悄聲道,「一切都指向了東宮那位。」
三千甲胄,李鬱造反無疑了。
我算算,也是時候了。
李鬱的人生最終歸於敗局。
半月後,皇帝泰山封禪,李鬱沒有隨行。
平王殿下攝國事,行監國之權。
再過半月,太子被廢,幽居冷宮。
庶妹不肯隨太子進冷宮,哭著鬧著要和離。
皇帝念她有鳳命,不願苛待,放她還家。
可她剛進家門,就被爹爹親手勒死。
爹爹一生最看重官途,庶妹汙了他沈家門第,她必死無疑。
庶妹死後,陳姨娘也失了榮寵,被貶去了莊子上。
可沒過幾日,她便墜井而亡。
至於她是失足,還是遭人虐殺,我全都不得而知了。
姨娘死後,爹爹曾登臨侯府,想把阿娘接回去。
「當初,我也是不得已而為ŧü₌之。如今,沈府主母之位空懸,你住在女兒家,不是常法,不如……你跟我回去?」
爹拉著阿娘的手,一臉深情。
「軟娘,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一定好好待你,與你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Ṱųₛ「你不是喜歡耍紅纓槍嗎?我給你開一片院子,你想怎麼耍,就怎麼耍。還有龍須酥,你不最愛吃了嗎,我買給你,多少都行,管夠。」
爹像哄孩子一般,說了半晌。
他撫摸我娘的臉,溫柔繾綣。
「軟娘,跟我回去,好嗎?」
15
我不想娘回沈家。
爹負心薄幸,不值得她回頭。
可我擔心,阿娘萬一想回去怎麼辦。
畢竟為了爹,她曾情願豁出自己的性命。
還好,娘活了大半輩子,終於醒悟了。
「淮郎,我不回去了,跟女兒在一起,我挺快活的。」
她望著枝頭桃花,輕輕一笑。
「當初,我力敵水匪時,曾向你的小舟看去。」
「我盼望著,你能回頭看我一眼。哪怕一眼,我也終身無憾了,可惜啊,我凝視你許久許久……你都沒回過一次頭。」
我爹震驚地抬眼,沒想到阿娘會記起這些。
「下雨了,淮郎回去吧。」
「青苔湿滑,你小心點走。」
阿娘遞給爹爹一把油紙傘,淡淡一笑,「這次,你也別回頭了。」
爹爹接過傘,出了侯府。
聽聞他在長街上失聲痛哭,回府後大病一場,瘦得形銷骨立,沒幾日他就向皇帝請辭,告老還鄉了。
不久,宮裡傳來消息,平王被封為太子。
那天深夜,我睡得正熟,驀地被小廝驚醒。
他說府外來了一位公子, 來討配香方子。
天殺的,真是個冤家。
我明火執仗,盛裝參拜。
平王, 不現在該稱他太子了, 卻微微一笑, 「娘子好大陣仗,想來深夜被叫醒, 有點脾氣,也是難免。」
他也知道,深夜叫人起來,對方會生氣。
我沒好氣,「殿下今夜前來,有何要事?」
若無要事, 便打道回府吧。
不想六皇子道,「今日孤想解謎。」
16
六皇子說,他替我解一個謎。
作為報償,我也要替他解一個謎。
「我妹妹明明是鳳命, 為何中道慘死?」
其實,我心裡已有答案。
今日問詢,不過驗證自己的猜想罷了。
「什麼鳳命, 都是演的,跟江湖騙子一個路數。」他微笑。
庶妹是個啞炮,根本就沒有異能。
所謂的「百鳥來朝」, 不過是陳姨娘央求一位精於獸戲的相好, 用他經過特訓的鳥兒,排演的一場戲罷了。
國師是六皇子的人。
他故意說庶妹是「鳳命」, 就是想讓李鬱上鉤,拋棄我,另娶庶妹。
這是個顯而易見的陷阱。
可李鬱就是那麼蠢,有坑就跳。
他的解釋, 與我預想, 分毫不差。
「現在換娘子為孤解謎了。」
他瞧著我,眼波潋滟。
「孤一直很奇怪, 哪有女子願意嫁永毅侯的, 還提前婚期?這是嫌命長了?直到永毅侯在禮成那一刻,病發離世, 孤才覺著……娘子你不簡單啊。」
「你才是沈家有異能的那個人,對吧?」
對上他戲虐頑皮的眼,我苦笑搖頭,手指覆上他嘴唇。
「殿下尚有七十年的好光景,壽終正寢。」
「您崩逝之前還吃了一隻烤羊腿, 可見晚年牙口不錯,脾胃甚佳。」
「合卺酒……一生喝過一次,可見您皇後不多,隻有一位。」
「四十歲那年, 生了一場重病, 整整半年都在喝藥。」
……
我滔滔不絕,六皇子隻盯著我看。
「原來,觸碰嘴唇就可預測。那這樣呢?」
他俯身, 在我額上一吻。
月光澄明,猶如白練。
夜風凜凜,鳥雀驚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