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的小姐叫許眉,是城中最愛俏的姑娘。
從發髻到衣裙,從鬢釵到環佩;手上拿的,兜裡踹的,都必須要是時新的。
所以骨鈴傘,也是派了丫鬟早早去買了的。
沒成想,回去把玩還不到一個時辰,忽得就昏了過去,直直栽到剛好去尋她的相公許襟懷裡。
大夫們束手無策,聽小丫鬟話裡的意思,要是謝半春沒辦法讓許眉康復,許襟至少要讓他入獄判個無期。
從謝半春絕望又生死看淡的樣子來看,他對於這種好運沒多久就觸霉頭的際遇,已然習慣。
屋子裡彌漫著藥香,謝半春與我隔著朦朧的紗簾,看向床前高大的身影。
小丫鬟忙去通報。
我飄到謝半春肩頭,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他。
「這夫妻倆,都不是人。」
6
「準確來說,它們雖都是妖怪化形,但是這女子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現在是個徹徹底底的凡人。」
「不要抖。我應該打得過他,不過需要你想辦法周旋一陣,讓我弄明白它們到底是什麼妖怪。」
許襟聽著小丫鬟的匯報,起身走來,高大瘦削的身軀隱在月白的袍子裡,衣角隨動步翩跹,風流俊賞。
我用方士教的方法匿了身形,因長明燈的前因,隻有謝半春可以無視我的所有身法,一覽無遺地看到我。
繞過紗簾,看許襟的神情是要問罪的,卻在看清楚謝半春的模樣後怔了怔,沉默地盯了他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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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半春被盯得不自在,又想起我說的「周旋一陣」,想了想,他開始行動。
「啊!謝公子!」
在小丫鬟的驚呼之下,謝半春就地裝暈,直挺挺栽了下去。
許襟自是不信的,他暗中要出手,我俯身護住謝半春,身子難免貼近,可能是我身上的寒氣凍著了謝半春,他微微一顫,眼睫眨得快瘋了。
許襟隻能感知到暗處有人護著謝半春,一時不敢再動手,吩咐人將裝暈的謝半春扛進了柴房。
而後好整以暇,極有耐心地等謝半春醒來。
許襟靜靜看著謝半春,我靜靜看著許襟。
他身上有熟悉的氣息。
一炷香後,渾身不自在的謝半春裝作悠悠醒轉。
許襟蹲下身,捏著謝半春的下巴,將整張臉左看看右看看:「能生成這個模樣,是你的福氣。說,你到底是誰,和謝矣什麼關系!」
謝半春嚇得連連後退,餘光瞥見我讓他放心,這才冷靜下來:「他、他是我謝家祖上。」
許襟甩開手,看著謝半春懦懦的勁頭,表情大有「你可太不如你祖上」的意思在。
「誰在暗處護著你?」
「沒、沒有啊。我無親無友,赤條條來去的,不懂你在說什麼。」
書生不善說謊,一番話前後不著調,聽得許襟沒了耐心,直接起手遙遙將他折起。
謝半春被法力懸在空中,一股勁勒住他的脖子,勒的他滿臉通紅,眼冒紅絲。
「說!不說我就殺了你!」
妖孽化形,是不敢殺人的,否則天道自會降下懲處。許襟是想引我出手,正好也恫嚇謝半春。
謝半春被勒的眼珠子半翻,還是強撐著沒有說出我的身份。
許襟氣急敗壞之下將他重重砸了出去,砸得謝半春吞吐幾口鮮血。
他氣自己對妻子的束手無策,氣謝半春的嘴犟,氣探聽不到我的身份。將謝半春好一頓折磨,像是在井水邊揉皺拍打一塊髒布子。
妖孽果然是妖孽,做人做了這麼久,行事還是妖裡妖氣的。
我正要出手,卻見謝半春在劇痛之餘,艱難向我做了個口型:等我。
下一刻,謝半春用上所有之乎者也,犀利諷刺許襟的無能,他微妙地察覺出許襟對謝矣的關注,引出謝矣大誇特誇,將許襟大罵特罵。
「他謝矣有什麼厲害的,懦夫一個。喜歡一個人都不敢說,自己躲在陰暗的角落意淫,連碰一碰人家都不敢。他憑什麼跟我比,就因為他做到了大官?有什麼用,不還是一場空!」
許襟豔致的眉目因憤怒而扭曲,下手更重,而身軀之外,他本體的靈魂若隱若現。
意識到自己的發狂幾乎要將謝半春碾死,許襟收了力道,一瞬間又變回了那個風雅的許公子,踉跄地出了柴房。
我蹲到奄奄一息的謝半春身前,「我隻會打架,救人是第一次。你忍一忍。」
謝半春虛弱地點點頭。「沒事,還撐得住。方才許襟好像妖化了,有看出來什麼嗎?」
「嗯。你是凡人,硬剛他做什麼呢?不行我就直接打出去,現在好了,你這個傷,沒十天半個月痊愈不了。」
謝半春看我又悶又急,想抬手為我松松眉頭,意識到逾了矩,放手之餘局促地好一陣咳。
他笑著:「姑娘說話向來半真半假半逞強,我是個凡人,猜不透就隻能用自己的方法保護你了。」
我氣的偏過頭去。
「笨書生。」
7
許襟是梨花妖。
我告訴謝半春的時候他大為震驚。
「難怪打人這麼痛,原來是用樹枝抽我的。」
「我很欣賞你苦中作樂的精神。接下來我說的話,你認真聽。」
謝半春捂著傷口,點點頭。
「硬打的勝算隻有一半,所以我要回墓室取出長明燈的殘餘,祭烈火焚燒。但我隻能在夜裡趕路,來回最快也要兩日,你努力撐過這兩日。」
思忖片刻,我告訴謝半春:「來,你跟我學個表情。遇到許襟暴怒無法收手的情況,你就擺出這個神情,沉默的望著他。」
許襟對謝矣有不明所以的在意,在意之餘,似乎謝矣對他還有著餘蔭的震懾。
而常日裡謝矣對外人最多的樣子,便是高坐明堂,支頤抬眼,勾一抹半諷半屑的笑意,靜觀所有。
學了半日,謝半春嘴角抽了。
「你自己抿一抿這個感覺,事不宜遲,我先走了。」
殘留的一息長明燈在昏暗的墓室裡靜靜燃燒,我拾起它,燒手之患伴隨劇痛而來。
當初第一次見到長明燈,是最受齊君寵愛的嘉懿公主在城樓上,拿在手中把玩。
第二次見到,是在嘉懿公主與謝矣的婚事定下來後,送來的嫁妝單子裡。
第三次,便是在墓室中醒來。
我將灼熱藏在心口的位置。
忽而想起那個最愛一身火紅石榴裙的嘉懿。
她在元宵夜對謝矣一見鍾情,常常造訪謝府,見高嶺之花不為所動,便時時來找我玩耍。
我喜歡她活潑熱烈的性子,討厭她看見謝矣就笑吟吟的傻樣子。
而今懷抱長明燈最後的殘息,我竟有點想念聒噪的嘉懿。
緊趕慢趕,我在一天半後回到許府。
謝半春不在柴房內,我飄了一圈,在許眉的床頭見到了被綁著的謝半春。
他又添新傷,跪在許襟腳下。
我這才看清楚許眉的樣子,一身綠羅裙的她蒼白而瘦弱,清豔又巧致。
像是逐漸枯萎的一瓣梨花。
謝半春不知吐了第幾口血,抬眼時看向許襟似笑非笑的樣子,有當年謝矣的風採,看的我與許襟俱是一怔。
「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有這個時間你不如去找能力強的方士,你的妻兒還有一條活路。」
許眉懷孕了?
下一團妖力砸來之前,我揪住謝半春的衣領,一邊將長明燈向許襟祭去,一邊想著在哪兒躲躲比較好。
「主人……阿兄……小主人……」
昏迷的許眉意識不清地說著什麼。
有了。
我拎起謝半春,用了全身靈力,和他一起躲進許眉的夢境。
8
這是一個很好看的院子,漱石枕流,花草豐茂,人在其中,妙不可言。
錦衣華服的婦人小腹微微隆起,與她身旁的男子一同拋下一把碎種子。
兩棵梨花樹,就這麼依偎著逐漸長大,逐漸枝繁葉茂。
後來婦人生了孩子,她身邊的男子也換了一個,他們一同站在梨花樹前,隔著微妙的距離,聽風聲呼嘯。
直到花瓣簌簌落在搖籃床裡,撓的嬰孩臉頰松松,又笑又哭了出來,婦人抱起孩子輕聲哄著,男子低聲給孩子唱歌謠。
粉嫩的嬰孩越長越大,長成了城中最愛俏的姑娘。
其中一株梨樹漸漸有了自己的意識,她羨慕小主人金尊玉貴的長大,吃穿用度都是用的最好的。
小梨花想:要是以後做了人,我也要當這樣的姑娘。
後來,婦人死了,姑娘哭了很久很久,小梨花想安慰她,但不得其法,著急之下搖落了姑娘一肩頭的花瓣。
她身邊的另一株梨樹笑話她,它們本就草木,哪來的闲心安慰人類。
籠在小姐的哀愁久久未散,直到十四歲那年,她的父親領了外生子進門,那股子憂愁和憤怒雜在一起,氣得小姐天天給那個外生子臉色看。
但那位公子脾氣不好不壞,他脾氣淡。
什麼事都淡淡的,讓小姐出氣出在了棉花上似的。
漸漸地,小姐也不煩公子,她單方面休戰了。
小梨花想,雖然自己是草木之心,但很多東西看的比人類清楚多了。
比如小姐轉身後,公子抑制不住,痴痴留在她身上的目光。
他舍不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人類的情感看的太多,小梨花逐漸感覺到自己有了力量。
它有了靈魂。
後來府上來了相師,她才知道,這座宅子裡的人都貴不可言,草木蟲魚,都有修煉的機會。
這可高興壞了小梨花旁邊的那株梨樹。
他日日努力修煉,小梨花則是靈魂在宅子裡飄來蕩去,看各種微妙不可言、不可察覺的心思與情愫。
那株梨樹經常笑話小梨花,小梨花反譏他不懂。看多了人類的情感,以後才知道怎麼做人,否則像他那樣的,以後做了人也是妖性難改。
一場冬雪落滿了院子,公子小姐在院子裡打雪仗玩。
一個真情實感在打雪仗,一個在看小姐笑。
二人玩的累了,又半身湿透,便進了屋子烤火。
小姐脫下綠羅裙,穿上公子的外披,坐在他身邊,與公子天南海北地聊。
她說的開心,所以沒有察覺到公子吞咽的喉結。
小梨花看到了。
她還看到了,小姐漸漸止熄的嗓音,失措的目光。
公子攬住了小姐的腰。
屋子裡燃著好聞的燻香,輕煙飄過攤在一旁的綠羅裙,飄過男女慢慢靠近的鼻尖。
小梨花嚇壞了。
她趕忙離開。
回去時那株梨樹問她看見了什麼,怎麼害羞成這樣。
小梨花不說話,隻看著那株梨樹,心撲通撲通跳。
她後知後覺,因為撞見了一樁天大的情愫,自己竟長出了心髒。
可是後來。
後來,小姐死了,公子另娶他人離開了宅子。
宅子漸漸荒廢,隻剩下當初的兩株梨樹繼續依偎。
不知過了多少年,兩株梨樹終於化出人形。
宅子再也不適合修煉,兩個小妖怪也隻能離開。臨走前,小梨花去到熟悉的、破舊的、曖昧的那間書房。
翻出那年烤火時,被遺忘的綠羅裙。
故人不在,徒留衣襟一抹餘香。
公子在書房裡,不自禁的那句喃喃,似乎還在眼前回蕩。
「半半。」
小梨花帶走了那件綠羅裙。
9
我靜靜看完了,謝半春卻急個半死。
「我怎麼看不清那對公子小姐的樣貌?」
看他一臉吃瓜沒吃全的憤慨,我帶與他在許眉夢裡荒廢的老宅裡隨意走著:「你是人類,這是妖怪的夢境,當然看不清楚全貌。」
身後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是許襟追來了。
他渾身被長明燈燒得七零八落,雙腿已變成枯瘦的樹幹。
謝半春立即擋在我身前。
夢境裡用不了匿形的術法,但也用不著了,我將謝半春揪到身後,看向許襟:「我知道你們是誰了。難怪看那件綠衣這麼熟悉。」
前一刻還暴怒的許襟,在看清楚我後,忽得不受控制地跪下,再抬眼望我時,震驚又惘然:「小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