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人刨了墳。
是個年輕的後生,他在昏暗的墓穴裡翻找半天,無意撞碎了長明燈。
我終於獲得自由。
後生嚇得連連後竄,我飄到他身邊,想攀著他的陽氣離開。
後生卻在看清我的面貌後一下跳起,歡欣雀躍:
「老祖宗,是你!那晚輩就不怕了,尋常隻在畫上見您,您可比畫上……」
我疑惑打斷他:「我十八歲就死了,怎麼當你的祖宗呀?」
1
後生經歷大悲大喜之後,復而大悲,悲中帶怕。
他繼續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外滾:
「你你你、你到底是好鬼壞鬼啊!求求你了,放過我吧。我隻是家人死盡,活不下去了才想著來祖墳碰碰運氣的。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救救我,救救我。」
「你過來,我告訴你錢在哪兒。」
後生停止了翻滾。
「前頭那些盜墓賊進來,都被我嚇走了,那些財寶一點沒少哦。你既然是謝矣的後代,給你正好。」
後生背對著我天人交戰一陣,而後起身,整理衣冠,將泥濘掃去,回首對我作揖:
「替謝家守墓,姑娘是個好人,即便是鬼,在下也認了。請姑娘帶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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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生神情肅穆,大有「死就死了」的悲壯。
我將後生帶到墓室深處。
「你叫什麼?」
「謝半春。」
「……不錯的名字。讓你把錢財帶出去是有條件的。喏,到了。」
一室金銀,晃的謝半春好像沒怎麼聽清我的話。
他就像找到了母親的孩子,又哭又笑地奔向那些金銀堆。
剛要下手,謝半春想起了什麼,對著主室內一丈長的棺材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子孫無能,家業敗盡,親友離散。今取銀五十兩,待到來日功成,定十倍送回。哦不,百倍。」
「有志向是好事,但你先聽我說。」
我指著棺材:「首先,這是個空棺。其次,剛才說好了,拿了金銀就要帶我出去。現在你揣著銀兩,契約已成,帶我走吧。」
「空、空棺?」謝半春冷汗岑岑,「父親說當年老祖宗官至宰輔,下葬時盛況空前。雖然百年時間過,墓葬凋零,但竟被偷了屍!天理難容,出去我就報官!」
「姑娘放心,我不怪你,君子一諾,我會帶你出去的。」
我扶額。
百年時間過,我怎麼依舊和姓謝的聊不到一起去。
2.
我是十八歲那年撞棺死的,醒來就在這破墓室裡了。
我也不記得多少年了,幾十年?幾百年?反正來了一茬又一茬盜墓賊,都沒能幫我出去。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誰的墓穴裡。
直到後來一個被通緝的方士無處可去,逃來這裡。
方士告訴我:「這是當初齊國宰輔謝矣的墓室,他雖早逝,但一生造福百姓,是以這座墓室靈氣很足,剛好滋養你這破碎的魂體。隻是不知他怎麼想的,屍體不放在這麼好的風水寶地,說不定還能投個好胎。」
「你的魂體是被故意放在長明燈裡頭的,看這架勢,必須要謝矣的後人打破,你才能借助其力量離開。」
我與方士天南海北地聊,聽他說人間的百年奇聞,聊到他壽數都盡了。
死之前,方士留給了我兩個字——因果。
而今我看著眼前三分傻七分楞的謝半春。
察覺到我面無表情的注視,他禮貌地咧嘴一笑,但因為內心深處的恐懼,眼睛又怕得要掉淚了。
算了,皺巴巴苦哈哈的一張臉,用不上「因果」這麼高大上的伺。
「我、我要怎麼帶姑娘出去?」
「蹲下。」
我攀上謝半春的脖子,整個魂體全部靠在他背上,「走吧。」
謝半春身子一僵。
「怎麼了?」
「沒、沒什麼。就是有點冷。」
「畢竟我是女鬼,會帶點寒氣,你忍一忍,出去就好了。」
「好、好。」
謝半春背著我,一步一步,走向墓門。
「姑娘你叫什麼?出去後如何打算?」
後一句話我也問過方士,他隻反問我,是想做人還是繼續做鬼?
「你早就不在生死簿上了,出去當鬼玩兒飄來飄去沒人會管你的。想做人的話,需要找回你的七竅。」
我那時覺得做人沒意思透了,現在還是。
「叫我『尹果』吧。你說你家裡掛著我的畫像?我想去看看。不帶我去的話,我就天天晚上跑去你床邊嚇你。」
我以為謝半春會嚇得發抖,但他竟然笑了。
「想看畫像的話,尹姑娘隻需要在出去後悄悄跟著我就好了,但還是讓我帶你去看,證明尹姑娘是個知禮數的好人,這下我是徹底不怕了。」
謝家人的伶牙俐齒還帶遺傳的嗎?
3
人間的陽氣比我預想中要渾厚濃重許多,配合著城郊外正盛的日頭一照,我差點散成兩半。
謝半春連哄帶騙地撐來茶水攤的黃傘,看我飄來蕩去的聚成人形,這才松了口氣。
繼而之乎者也的反省了一堆,中心思想就是「讀書人非禮勿拿」。
「你都盜墓了還講什麼儒家墨家的,這個傘太醜了,我不喜歡。你去尋個那種傘骨上都掛著小鈴鐺,走起路來叮叮當當響的傘給我。」
於是過路人看著坐在草叢裡的書生,頭撇著一邊,認真地自說自話。
「也是,我都窮困潦倒成這樣了,枉為讀書人。」
「綴著鈴鐺的骨傘?是前前朝時興的了,又貴又不好找。不過,原來尹姑娘活了這麼久的。」
謝半春掂掂兜裡的銀子:「我看傳聞逸志,好像是說那個時候宰輔的小女兒最喜歡聽落雨時的鈴鐺聲,她的兄長寵愛妹子,親手做了一柄骨鈴傘,事跡傳言出去,一時成風。」
看謝半春掂量銀子的模樣,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下一刻,他收起銀子,臉上是勃勃壯志:「我待尹姑娘如姊如友,那位兄長能做,我也能做。」
墓室裡睡了一遭,原來人間已過兩朝更迭。
我在黃傘下傷春悲秋,謝半春在一旁哼哧哼哧做骨鈴傘。
跋山涉水而來的風呼嘯,帶起掛在樹梢上的鈴鐺清響。
最早的當初,我坐在廊下讀書,聽著雨聲,三心二意地撥弄廊角的鈴鐺。
唱著母親教我的歌謠:「叮叮當當,珠玉琳琅。謝家芝蘭,玉樹齊芳。」
噗嗤。
誰笑我?
我起身,穿上鞋襪,在廊上邊走邊找,卻怎麼尋不到笑聲的來源。
頓住步子,我知道了。
下一個花窗前,我搶先一步猛地探身,果然看到了穿著灰撲撲衣裳的青年。
他與我隔著一廊石壁,面上還沾著風塵僕僕的水汽,眼底更是氤氲一汪水波,像是剛哭過。
可他看到我時卻笑了。
他笑起來真好看啊。
但同時,忽然出現在青年身後的父親臉色就沒那麼好看了。
他把我提溜過去,看看我,又看看青年,再開口時,面色多少有些難堪。
「這、這是三娘在外頭生的孩子,前不久三娘走了,他無人照顧,為父念著骨肉一場,便將他接了回來。他比你大,以後你要喊他一聲『兄長』。」
由鈴鐺而起的莫名心緒徹底消散,我冷冷看著青年,扔了書冊頭也不回地走了。
父親在娶我的母親前,在鄉下訂過婚,後來那名婦人因病離世,外公欣賞父親的才華,將家中獨女許配給了他。
我十二歲那年,身子本就孱弱的母親,撞見父親抱著一名婦人,深情地喚「三娘」。
才知當年那名訂婚的女子並沒有逝世,而是被父親養在外頭,且在與母親成親之前,三娘就有了身孕。
母親氣的一病不起,沒過多久就去了,死前讓父親發誓不許三娘和她的孩子進門。
我十四歲這年,鳏居的父親將他的兒子領進家門。
告訴我,要尊他一聲兄長。
我懶得理。
日日大聲喊他,謝矣。
4
在黃傘裡睡覺夢一番前塵,醒了出來一看,謝半春擺了個骨鈴傘攤。
我驚得下巴掉了一半。
一邊將下巴安回去,我一邊飄到謝半春為我做的那柄傘下,「怎麼回事?」
「你睡了許久,我怕吵醒你對你魂魄不好。想到初見你時,你穿著藍色的衫裙,就順手另外做了柄藍色的。又想到一路行來,你看黃花好看,就又順手做了一柄黃色的。想著想著,就做了一堆顏色式樣。做著做著,就有人來買了。」
謝半春數著滿當當的銀錢,「尹姑娘有喜歡的東西嗎?我買來燒給你。」
「你有這隨機賺錢的能力,不應混的這麼慘啊。」
戳到謝半春的痛處,他臉垮了一半:「不瞞姑娘,從祖父到父親到我,就沒混出名堂來的,辱沒祖上,實在丟臉。」
不可能。
當年有相師客居謝府,從父親到謝矣到我,一一看了命格,一一批了字。
謝矣是一個「貴」字。
他的命格大富大貴,隻要安安穩穩地科舉、成婚,從他到子孫後輩,綿延福澤,十代不止。
父親是一個「繞」字。
相師說父親心裡裝了太多事情,反將自己繞了進去。若是能放下,與他潛心修道,前途無量。
到我時,我眼巴巴等著。
這謝家一個兩個的,命格都這麼特別,簡直就是話本主人公的配置,那作為謝家唯一的女兒,我合該也有個不得了的命格。
但相術師將我看了又看,想了又想,隻留下一個字,其餘的多一句都沒說。
「尹姑娘,你寫什麼呢……『馭』,這字何解?」
我搖搖頭:「這個字困擾我幾百年了,我也不知道到底什麼意思。說正事,」
我嚴肅地看向一臉懵的謝半春:「你們祖孫三代是不是沒有離開過那個老宅?」
謝半春點點頭。
謝家既是謝矣的後代,不可能潦倒至此,還慘到三代都這麼潦倒。
是老宅裡有髒東西影響著謝家後人的氣運。
我又看看自己。
髒東西說誰是髒東西。
5
回去的路上,謝半春一共賣了三十二把骨鈴傘。
我喜歡聽鈴鐺聲,他愛聽錢串子聲。
行人不時回望。
不晴不雨的天氣,書生撐一把叮當響的紙傘,說話說著自己還笑了出來,又憨又傻。
「尹姑娘還有什麼愛好嗎?或許還能有什麼生財之道。」
「我的愛好必須要是獨一無二,有人和我喜好一樣,那我就不要喜歡了。要不是百年時間過,我的脾氣好了許多,放在從前,你這樣販售我的喜好,我一定重重治你的罪。」
「有道理。都是謝某的錯,謝某向尹小姐鄭重賠罪。不過……」
謝半春轉動骨傘:「其餘紙傘我都落了『謝』字,隻有給你做的第一把,我落了『尹』字。這是給你的獨一無二。」
他笑著:「不生氣了吧?」
——「那些仿照骨鈴傘式樣的商販,我都一一親自去打過招呼。賣出去的也全部召回焚燒,哥哥保證,從此以後,擁有這種紙傘式樣的,隻有你一個。我親手做的,從頭到尾也隻有這一個。不生氣了吧?」
兩道聲音交疊,我恍惚一瞬,直到謝半春憨笑的傻臉湊到我跟前來。
「這麼嚴肅,真的生氣了?那我去把那些紙傘要回來。」
我喊住他:「罷了,賺錢最重要。不過,物以稀為貴。這種紙傘,後面自然會相應成風,你再賣出二十把最多了。」
謝半春笑著:「我原本也隻是想著賣夠回家的盤纏。這樣你就可以坐在馬車裡,又舒服又不用擔心日頭。」
我點點頭:「有弟如此,姊復何求。」
「怎麼就真成弟弟了……」
謝半春小聲嘟囔著,我正要問清楚他在說什麼,前方小道上,捧著紙傘的小丫頭急匆匆直衝我們而來。
「是、是謝公子嗎?!我家小姐自從得到這柄紙傘,忽然就一病不起,您快跟我去看看!」
我和謝半春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