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什麼?」
儲越手裡漫不經心把玩著一把短刃上的玉石。
那日他短暫的迷惘似乎是我的錯覺,這些日子他每分每秒依然是那個能謀善斷、不露形色地儲越。
「五色擔心家人安危,我幫她看下。」
儲越依舊垂著頭團弄那塊玉,徐徐道,「你跟她倒是走得挺近。」
我隨意「嗯」了一聲,在喪生人員的奏簡上眼睛一個個名字掃過去,在一處頓住。
心裡升起一絲惋惜。
儲越忽然站起來,將手裡的短刃隨手扔進一個匣子,走了出去。
—
朗奚帶著一眾巫鬼、醫者前往共邑一個多月,瘟疫情況還是沒有得到好轉,反而全都病重。
儲越下令召集全國醫者研制抗疫藥物。
可依然不見效果,每日依然有抵抗不了百姓因無法抵抗病毒喪生。
又過了半月,共邑降下幾天大雨,這場大雨過後讓瘟疫情況得以減弱。
醫者趁此機會不斷試藥,瘟疫終於慢慢得以控制,止住了每日因瘟疫喪生的數量。
等朗奚回朝,已是十一月。
感染的幾個州郡減少賦稅,下放賑災物資,暫時依舊封閉城門,於驚蟄之後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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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驚蟄之後,氣溫回升,雨水增多,病毒消失徹底。
如今距離推行名田制已有一年。
儲越即將率軍,親往幾個州郡查驗實行情況。
在此之前,會先前往共邑,了解災後重建。
這是時隔進王宮一年,我終於可以出去。
這一年,我一直被困在寢殿。
隻有宮宴,或與儲越同行御書殿,才能踏出殿門一步。
他並沒有因為時間推移,對我減少戒嚴,反而在他應對地震瘟疫時,在寢殿內外全部增加了人手。
我有時覺得他對我幾乎完全捧著我,生辰收到的奇珍異寶也會先送過來,就連一直在他面前一直自稱「我」,都隨我意。
但有時又極苛刻得讓人無語。
自上次幫五色確認家人安危,他就禁止我與五色再見面。
從祿和將軍和韋柏之後,他如今連女人都開始限制了。
以至於上次五色拜託我的事,最後還是讓宮婢去傳達的。
即使我無聲抗議了一個多月,都絲毫不起作用。
我那時望著宮殿宮門,生出長長的無奈。
出發前兩日五色日夜跪在御書殿外,請求見君。
儲越都沒理會,隨她跪著。
這是自上次見面,我第一次再見到她。
我沒想到隻半年,她枯瘦成這樣子。
她整個人形銷骨立,臉色慘白,唇上幹裂。
我想起那日宮婢回來,說她聽到消息後,久久不能回神。
沒落一滴淚,但那副樣子看著讓人忍不住難過。
我料想她痛失家人,這半年定是會過得很痛苦。
但沒想到,她幾乎要將自己拖死。
51.
儲越毫不理會,坐於桌前面無表情批閱奏簡。
「有話說?」
儲越出聲。
我皺眉,「到共邑不過一日行程,你為何不能帶上她,她不過是要回去在親人墳前拜一拜。」
說到這,我忽然想到,哪裡會有什麼墳墓,恐怕一起掩埋或焚燒了。
儲越伸手又拿起一本奏簡,「到共邑隻待一日,諸事繁多,你是讓我專門騰出時間陪她歸家?何況進宮的女子便沒有再出宮門的道理。」
後宮女人的命運就是幽閉於深宮之中,伴著爭寵鬥爭度過一生,
「讓侍衛...」我頓了下改口,「讓些公公陪同她回去便可,她沒有見家人最後一面,總要讓她去拜一拜,燒些紙錢。」
儲越放下筆,神色不好,凝眸看我半晌,「你好像對女子格外關心。」
我緩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話裡原意。
不過是幫著查看下她家人生死,幫著說句話,哪裡算得上關心。
他怎麼就能想到那些上面去?
她家人一夜之間全部喪生,我不過舉手之勞,放到現在很多人都會這麼做,甚至會做更多。
儲越還在蹙眉審視我。
我氣得直接開口,「但凡是有點惻隱之心地見到這種事都會於心不忍。」
—
儲越最終還是帶上了五色。
共邑城門明顯是剛修繕不久,地震將共邑一大半的房子全部震垮,目前街兩旁是大都是新蓋起來的房子。
儲越吩咐騎兵從人口、房屋建設、商業、農田等方面全郡巡遊,而後上報情況。
行府裡,當地官員上報完共邑情況和今後發展,已經接近傍晚。
我們一行人到五色家的時候,都很驚訝站在門口。
原以為五色家肯定已是一片廢墟,她隻能對著一片廢墟磕頭燒紙。
卻沒想到如今房子完好地立在這裡。
她家位置處在一個熱鬧的集市上,邊上是一條彎彎的河流。
可以想象五色應該在這裡度過了一個綿軟的時光。
士兵敲門。
少許,裡面走出來一個白衣少年。
在我還未看清少年長相,五色已飛撲上前,「長兄。」
門前的少年一條腿受傷,腋下拄著拐杖,但依舊身姿朗朗,眉目清潤。
他避嫌退後一步,未讓五色碰到衣角。
他看了眼五色,又見儲越身上服飾,放下拐杖,恭敬伏首下跪,「庶民沈甸參拜國君。」
儲越垂眸掃了一眼,牽著我手進去。
院子小而雜亂,看樣子還正在修繕。
「就你一人了?」
沈甸再次跪下,「地震時屋頂塌下,父親去世,母親重傷如今神志不清,無法起身參拜國君,請國君贖罪。」
儲越神色淡淡,「去吧,半個時辰。」
待五色跟沈甸進屋看望母親,儲越轉身出門往河邊方向走,他懶散笑問,「我可有惻隱之心了?」
我別過頭不答他話。
他在河岸停住腳步,垂眸看我,「出宮可有高興些?」
說罷蹲下身子,在我羅裙腰擺處細細系上一物。
「讓人打了百來把,終於做出來一把靈的,鍛造的師傅給起了名字,叫純鈞。」
他系好起身,「不曉你生辰,便想在我生辰那日送你的。」
我想起生辰那日他帶著醉意問我「禮物呢」。
原來那日是想著跟我交換禮物。
我垂頭看腰間系著的短刃,刀鞘華麗精粹。
他是什麼時候準備的呢?
興許是銅綠山那次,我說向祿和將軍打聽,想要生辰給他驚喜。
那之後他似乎問我一次,生辰是在哪日?
當時隻想逃跑,怎麼回得已經不記得了。
我抬頭,儲越正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喜歡嗎?」
我低頭應了一聲。
微風和煦,河水粼粼。
兩人在河邊站了一會兒,儲越忽然來了句,「那枝枝喜歡寡人嗎?」
52.
我微怔住。
這問題像是前世男女戀愛前相互確認的問題。
儲越身份昭示著廉國任何女子都可屬於他。
他無需問這個問題,這些年他也從未跟我討論過「喜歡。」
我以為我們彼此心裡都有數,不提就好,免得打破現在相處的平衡。
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幸好這時過來一個士兵,說行府派人稟,酒宴已擺好,恭迎國君。
五色進去還不到二十分鍾,絕大可能這是她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家人。
我擔心儲越吩咐即刻出發,連忙開口,「我去如廁。」
小院安安靜靜,我呆了一會兒,算著時間差不多了,緩緩移動腳步去敲門。
「長兄,你能不能...抱我一次。」
我手頓住,心裡有一絲異樣劃過。
沒有男子的聲音。
還是五色繼續在說,「五色別無所求,隻想餘生能有丁點念想在五色心裡,此生就足夠。」
我當場震住,腦子似乎停轉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五色跟她....哥哥?
這時門外宮婢進來,我趕緊敲門提醒,「五色,出發了。」
告別時,沈甸垂首立在一旁,未看向五色一眼,臉上神色淡淡,但眼睛似乎藏著深悲。
—
當晚酒宴,我假借淨手出來透氣。
院子四周層層周圍上千名士兵,暗處不知還有多少人盯視。
我知道儲越有一部分是為了防我,但是他真不用如此,我身上沒有符篆,城門都出不了。
五色跟著出來。
跟平時在王宮穿的羅裙不同,她今日一件孔雀石顏色一樣的羅裙,即使臉色不好,依舊襯得周身奪目。
在到之前,明知家中已無人,但她今日還是精心打扮了。
她此時臉色比在王宮那會兒好了很多,想到是因自己傳錯了信息,導致她痛苦半年。
我心裡有些愧疚,「抱歉,之前向你傳錯了消息,我應該去信跟勘災人員確認一下的。」
那時候瘟疫橫行,登記人員恐也有傷病在上,不一定準確。
五色躬身行禮,「秦姬肯幫奴,心中已萬分感恩。」
停頓了一會兒,她垂下眼睫,「秦姬今日...可是都聽到?」
白日之事確實讓我震撼,我靜立半晌沉默無言。
「長兄非我親生兄長。」
她安安靜靜道。
我抬眸,她臉上神色淡淡。
「我是阿父阿母在集市上買回的奴隸,我被買回時隻有三歲,他們一直將我視生女對待。」
「你阿父阿母已經有你長兄,為何要買你。」
這時期應該不會有人買個女奴隸待為親生。
五色聲音不急不緩,「我也是七歲時,才見到我長兄,聽我阿母講,長兄生來體弱,連年不好,家中重金請來巫鬼,說是讓長兄在有山的地方待到十歲再回來便可接災。」
「阿父阿母本想買一子,今後長兄若不好,可以有個兄弟扶持。可買人那日,阿母說我一直對著長兄笑,後來是長兄堅持要買下我。」
原來是這樣。
一般女奴隸,命運好一些的就是被挑去做丫鬟,就像我這副身體的原身。
命運差一些的便會被買到煙花之地。
我壓低聲音,「我今日聽你對你長兄...既然如此,怎麼進宮了?」
「我是被人逼迫,開始我也不從,他們就叫人折磨我,後來他們便以我阿父阿母性命相逼。」
「我是背著長兄答應的,如果國君沒有收下我,我家人性命還是會不保。」
我想起上次看到她脖頸的傷。
「逼迫你的人可在今日酒宴?」
五色搖頭,「我長兄說,他已疫於瘟疫。」
我心裡嘆息,輕聲說,「如今你進了王宮,有些事就再沒可能了。」
「他還活著,我已經很知足,左不過他隻是離得我遠一些....」
我目光落到她臉上。
這個時代的女子沒有任何權利掌握自己的命運,但是她卻能在命運多跌中,活得通徹自足。
想到那天告別時,那也許是他們今生最後一見。
沈甸卻未抬眸看一眼五色。
「你長兄對你可是同樣的心意?」
五色移眸,眼裡霎時有了水光。
她微微仰起頭,輕聲說,「我不知...」
53.
當晚酒宴持續到深夜。
第二日早便離開共邑。
馬蹄越過共邑城門的時候,我掀開車簾望向這片土地,心不由替她沉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