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很明顯,他們不肯答應,反而被我這句話激怒了,護在鳳良月身邊。
「少閣主,我們跟她拼了!」
「我等生也孤野,死也不拘,又有何懼!」
……其實我有一點點羨慕他們。
一場惡戰蓄勢待發,而我也已經做好了準備。
但鳳良月攔住了他們。
她的視線從躺著滿地的人,轉到我的刀,又轉到我的Ṱŭ₁臉上。
「凌霜殺人,刀上從不淬毒。」
我皺了皺眉:「我不需要。」
鳳良月豔麗的唇輕輕抿了抿:「如此傲慢的,是俠客,不是刺客。你此舉不過是想在殺人的時候給自己留個餘地罷了。」
那一瞬間我被她說得愣住了。
因為她說的對。
刺客從不炫技,隻取人性命。
而我,總是下意識地想給自己留餘地。
我有的時候甚至會想,那些素不相識的人,如有萬一的可能,會不會,不用死?
這是,隱藏在我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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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我心想:不愧是鳳良月,她明明不會武功,卻令飛鳥閣上下歸心。
想到要殺她,竟有些心痛,但,我重新握緊了我的刀。
「抱歉了。殺不殺人,不是我能決定的。」
「我覺得我們可以談!」鳳良月忙道。
我:「?」
「凌霜!你是人,不是誰的刀!不妨聽一聽,我是否可以給你別的選擇!」
說完這句話,她有些緊張地看著我,等著我回答。
我靜靜地看著她。
摯友也說我可以有別的選擇。
我一直想不到那是什麼。
此時,我收了刀。
「……我願意一聽。」
26.
下半夜,我回到那個二進小院。
楚清風坐在院子裡,仰著頭望月。
側臉都看得出來他不開心。
我愣了一下:怎麼那麼快就醒了?
不過幸好我早有準備,從身後掏出一把君子蘭:「見花開得好,去採一些來送給你。」
嗯?不是怎麼就皺巴巴的了……
楚清風瞪著我。
我尷尬地試圖彌補一二:「君子如蘭,這花,很襯夫君。」
他又瞪了我一會兒。
然後收下了:「多謝娘子。」
我坐在他身邊,看著那皺巴巴的蘭花,覺得還是得再找補找補……
「其實,我有點事情想不明白,所以就出去走走……」
大半夜的走走是不是更奇怪……
誰知他順著杆子往上爬:「娘子,若有心事,可不可以說給為夫聽?」
我:「……」
他很堅持:「說吧,我想聽。」
行吧,闲著也是闲著。
27.
其實我確實一路都在想鳳良月的話。
當然不能全盤告訴楚清風說:我去殺人,沒殺掉,因為我猶豫了。
我就換了一種說法。
「我有一個朋友。」
楚清風詭異地看了我一眼。
「……也不算很熟的朋友,她經營著一家鳥肆,生意很好,那些鳥都很喜歡她。」
楚清風:「……」
反正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吧。
「有一天,有個權貴,提出想納她為妾,實則是看上了她那群鳥,又欺她是個女子,想用納妾那一點成本來得到那一群珍貴的鳥兒。
「她自然不願意。
「那些鳥也不願意。
「沒想到惹怒了權貴,權貴派出一個……」
我苦思冥想該怎麼形容:「走狗。」
楚清風問:「派了個高手?」
我連忙道:「啊,對對對,是高手。」
這麼聽起來我自己也覺得順耳一點。
「就派了個高手過去殺了她,要侵吞她的財產。但我那個朋友很聰明,她試圖和那個高手談條件。」
鳳良月試圖跟我講條件,可是我沒有一口答應下來。
主要是我對她也沒有什麼把握。
一群江湖浪人,真的能刺殺親王嗎?
最後我問他:「你有沒有見過,一群鳥啄死一個人的?」
楚清風:「……」
我期待地看著他:「夫君,你讀書多,分析分析。」
楚清風回過神,神情有些復雜,伸手摸摸我的頭。
「一群鳥當然可以啄死一個人。」
我有點不信:「是一群很弱小的鳥。而那個人,他自己雖然不怎麼樣,可因為他的權勢和富貴,身邊圍了很多高手。」
楚清風搖了搖頭:「娘子,重要的不是人厲害,還是鳥厲害。」
我困惑地看著他:「嗯?」
「重要的是鳥的心意。鳥不願意做籠中之鳥,有奮力一飛的勇氣,這就夠了。」
我若有所思:「這樣啊……」
楚清風突然說:「娘子,如果是你的朋友,不如什麼時候請到家裡來做客吧。」
我:「……啊?」
他一臉期待:「畢竟是你的朋友,為夫也可以幫她啊。」
我說不必了,我們也不是很熟。
28.
這幾天楚清風挺忙。
武皇後即將大壽,聖人指名要他為武皇後做賀壽之詩。
林伯總說:「大人真厲害。夫人,咱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我也覺得楚清風很厲害。
短短的時間,他在京中,已經不僅是靠著「寧王的欣賞」。
而是他才華橫溢,實難掩其鋒芒。
我有點理解為何當初寧王會為他讓步了。
因為他已不是無名之輩了。
隻是我沒辦法像林伯一樣單純的高興。
飛鳥閣那件事壓在我心頭。
如果事敗,連累了他怎麼辦?
我比誰都明白,寒門學子走到這一步,有多苦。
他是如此璀璨,值得最好的未來。
29.
楚清風開始帶同僚來家裡。
一群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在一起喜歡高談闊論,針砭時事。
看上上下下都是林伯在收拾,我有些過意不去,努力試著能幫上一點忙。
又幫不太上。
他的視線總追隨我,引得他的同僚都笑。
那兩天院子裡都是笑聲。
善意的、暢快的、恣意的。
仿佛是我很久之前過過的另一種人生。
是什麼時候呢?
他們在說笑,我在遠處一邊看書一邊想。
突然想起,這是父母尚在時,好像我家院子裡會有的情景。
書裡的那些詩句,前頭楚清風喜歡念,我忘了個精光。
此時記憶緩緩復蘇……
「小男供餌婦搓絲,溢榼香醪倒接䍠。
日出兩竿魚正食,一家歡笑在南池。」
這些年,被痛打、被掰開骨頭、被洗髓的痛苦慘叫聲仿佛在漸漸遠去。
漆黑的夢魘被緩緩撕開,隱藏在那黑暗後頭的,少年時的光明正緩緩回到我的記憶中……
這時候我聽到一句話。
「當年若不是寧王挑唆,大皇子和二皇子又怎麼會翻臉?」
我猛地回過神,溫暖的記憶從此中斷。
30.
楚清風忙道:「林賢兄,你醉了,慎言。」
那年輕翰林一揮袖子:「清風兄,你不在京城,你不知道!我隻是恨啊!天下讀書人,誰不慕當年白少師風骨!那寧王與少師之女定親,背地裡卻利用少師……」
「你說什麼?!」
我失控地站了起來。
酒席上的氣氛突然僵住,他們不解地看著我。
楚清風忙站起來扶我:「娘子……」
我推開他,問那年輕翰林:「你說什麼?白少師,是被寧王害的?」
他尷尬地道:「弟妹,是我酒後失言,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寧王啊。」
我聽不進去了,那一瞬間渾身骨頭都要裂了那般。
等我反應過來,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楚清風輕輕把我的頭按在懷裡,隨意敷衍了幾句。
我心裡如同驚濤駭浪,也聽不進去了。
31.
等人了都走了,楚清風抱著我回了屋。
我趴在他肩頭痛哭。
我怎麼會這麼傻?
這些年在寧王身邊,看他一心奪嫡。
難道是我父親死了以後才有的野心嗎?
當年舊太子從屬那麼多,怎麼隻有我家被滅了門!
隻能是因為他把我爹也騙了!
可笑我爹還以為,他會甘心做一個,闲散親王。
我到底幹了什麼……
我被仇人利用,為他鏟除異己,甚至曾經全副身心寄託在他身上。
我怎麼配做我爹娘的女兒!
「娘子……」
「我該死,我真的該死!」
楚清風抱著我因為激動而顫抖的身軀:「娘子,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我哭著搖頭:「不,你不懂,你不知道我做了什麼!我,我簡直不配為人!」
他輕聲道:「娘子,你是最好的。不哭,不難過。」
「娘子,不管你要做什麼,為夫都會幫你。」
「……」
那天我哭累了,趴在他懷裡,有些麻木。
他從始至終沒有問我是為什麼,隻是安撫地輕輕拍我的背。
我突然道:「夫君。」
「嗯?」
「我剛想起來,小時候,爹娘給我起了個小字,叫福綿。」
我不該忘了,我是白福綿。
而不是寧王手裡的那把刀,凌霜。
32.
我決定放手一搏。
隔天一早,我便帶著首級去了寧王府。
他倒是很小心,左右帶了兩個高手,沒讓我近身。
我跪下,把手裡捧著的匣子獻上。
左右打開給他看過。
他面上露出一絲輕蔑:「許你榮華富貴你不要,偏要自尋死路。拿出去喂狗。」
「是。」
然後他看向我:「飛鳥閣眾人如何?」
我低著頭道:「上下惶惶。」
旁邊的人立刻道:「王爺此時派人去招攬,大約事半功倍。」
我沒吭聲。
直到紋金的衣擺出現在我面前。
我皺了皺眉。
他叫我:「霜兒。」
33.
好惡心。
但我忍住了。
他扶起我:「生氣?」
我忍無可忍,想掙開他的手:「王爺,我可以給您辦事,但請您自重……」
這句話倒是觸怒了他,他反而更用力地抓住我的雙臂。
「怎麼,真把自己當楚夫人了?」
我……真的想直接殺了他。
他用手鉗住我的下顎逼我面對他。
「不甘願?想殺本王?」
為免他給我留下淤青,我還是掰開了他的手。
「王爺,我是恨你,可我又能怎麼樣?皇後娘娘隻有兩位皇子了。」
這是鳳良月教我的話術。
鳳良月說,要重新取得他的信任,光靠幫他做事是不夠的。
這我認可。
我和許霞盈都為他做事,但他根本沒把我們當人看。
唯一能讓他對我放下戒心的方法是讓他看到我的無能、無奈與弱小。
【皇後娘娘隻有兩位皇子了。】
一個是他,一個是我的仇人太子。
我不但不能殺他,我還得保他。
這是一個無能之人,多麼無奈的弱小。
他面上浮現出譏诮,但到底是不像剛才那麼咄咄逼人。
「……放心,隻要你聽話,本王會給你回到本王身邊的機會。」
34.
臨走之前提出想見許霞盈一面。
寧王很放松:「你和她關系倒是不錯。」
我說:「從前在王府,王妃對我很好。」
寧王淡淡道:「對你好?有本王對你好嗎?本王可是親手救你出樂坊,還讓人教了你一身本事。」
我:「……」
不想吭聲。
他說:「說話啊,啞巴了?」
好好好,非得惡心我是吧?
我隻得道:「不敢忘記王爺的大恩。」
他終於滿意,然後告訴我:「王妃病了,不能見客。」
我微微捏緊了拳頭。
此刻我慶幸我受過的那些訓練。
縱心中有奔雷,面上亦能如平湖。
我用盡量平靜的口吻問他:「那日我是吃了她的茶,才暈過去的。」
言外之意:我知道他下了毒。
他冷笑道:「人各有命罷了。」
我無話可說,因為他簡直不是人。
於是我就告退了。
35.
從王府出來,我去了一趟回字街,隨意買了幾樣東西。
然後就回了家。
匆匆應付了林伯,我去打了一大盆冷水,把我的頭整個栽進去。
這才冷靜下來。
回字街當初還是一塊破地,在京城遠不及朱雀街繁華。
偏偏許霞盈目光獨到,豪擲千金買下許多鋪面。
用作開設胭脂鋪、茶樓、香樓等等。
短短兩年,回字街成為京城女眷最喜歡去的地方。
因為隻要到了回字街,幾乎所有需要需求都可以被滿足。
也正是因為這樣,回字街的鋪面越來越貴。
剛才我經過,看見好多王府的鋪面了都關門了,要不就易了主。
但她留下的龐大產業也夠寧王佔盡便宜了。
驀然回首,突然發現我那摯友自以為ţũₘ活得清醒,卻還是不夠清醒。
當年她嫁進王府,恪盡王妃的職責,盡心盡力讓自己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作為女子,她以為這樣就能安穩度日。
隻是有些人,見你「有用」,隻會榨幹你最後一分價值。
這種人,隻能殺了,而不是去討好。
【寶劍當出鞘,你試一試自己做執刀人。】
摯友,你待我,親手握住這把刀。
36.
武皇後壽宴前一天。
那天楚清風又是一大早就要進宮。
他確實聖眷正濃。
我早起給他整理衣冠已經愈發嫻熟。
隻是今天他突然握住我的手。
我隨手把他的手打掉:「別鬧,時辰不早了。」
楚清風無奈地道:「沒鬧,我乖著呢。」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盤扣,我才發現扣子扣錯了,趕緊給他換過來。
他問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我心不在焉地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