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老者拍著受驚的胸脯連連擺手:
「張口閉口要人命,當真恐怖如斯!老朽怕了,怕了。」
葉雲不絕於耳的咒罵被當作失心瘋,淪為旁人指點咒罵的笑柄。
她女兒縮成一團,看著那把行刑的尖刀步步逼近,終於才像個未經世事的膽小少女般,瑟瑟發抖,黃白之物竄了一褲子。
明媚少女被割耳烙字時,尖叫之聲便是隔了幾條街也能聽見。
那做母親的,目睹皮肉分離血流滿臉、顏面盡失遭人嫌棄,當真如掏心挖肺,拍著胸脯咒罵蒼天,怨恨容家,便是齊景與齊明承,皆被她一並怨恨上了。
也難怪,割耳烙字的女子,便已打上了罪奴的標記,前程與名聲,皆不屬於她了。
便是沉冤得雪,她也沒了好前程。甚至會被旁人指點嘲笑,無處立足。
我刻意通融一番,便是要葉雲眼睜睜見著親人受罪,卻除了痛心疾首,毫無辦法的。
就像容湛目睹看門狗將昏死過去的我摟在懷裡,恨到吐血,卻不敢直面我,踩著深夜的風霜,隻身入了漠北,給我帶來的痛與恨一般,無可緩解。
我與她隔空對視,她毀天滅地的恨意,卻在我毫不在意的淺笑裡,化為了崩潰大哭。
我勾勾唇角,用口型祝她一路順風。
見那兩人行刑後被草繩串手,流放嶺南時,我才起了身,餘光瞥見人群裡沉著眸子的神醫翟振,我冷嗤一聲,掃了掃裙擺:
「明日便將消息傳給京城裡的那位吧,該來的人來了,我們,也該一鼓作氣才是。」
17
傳信的人比我先出發,是以當我們乘的船走了三日,便被人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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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魚兒上鉤了。」
我點點頭:
「你第一次單獨行事,定要萬分謹慎。」
那人知曉我們北上京城,便是衝著他的前程與性命去的。他容不下,也等不得,就要先下手為強。
一邊派人南去救他的母親妹妹,一邊要將我與容湛絞殺在半道。
可他到底失算了,當他將全部精力用於堵我,毒我,攔我,殺我時,他的母親與妹妹,早就水深火熱了。
葉雲的相好翟振翟神醫,已不顧一切,去救他孩兒的母親了。
可容湛,早已守候多時。
饒是他用毒如神,將吃茶的官兵一一放倒,終究未逃過我們的人的圍追堵截。
他受了一箭,昏死後被活捉,可被他救的母女,卻沒了蹤影。
容湛追上我的那日,我已中毒染病,昏沉多日,委頓於船艙,好幾日不曾起過身。
他愛母心切,急急求來女醫,為我問診一炷香,開了湯藥才許船隻動了身。
可不過半日,我們的船便在湍急的江水中起了火。
會水的隨行皆跳江逃生了,剩下船肚子裡沉睡的我與容湛,難以脫困,葬於火海。
江邊的人說,那船艙裡的人逃無可逃,拿著物件將床板拍得震天響。
掙扎嚎叫,活生生被燒死,好不悽慘。
便是那屍骨,也入了江海,成了枉死鬼。
可惜火勢太大,活水湍急,封死的船艙裡救人,實在比登天還難。
齊明承帶著冷笑,在繁華街道的茶樓臨窗而坐:
「他們本就是要死的人,不過提前幾日罷了。
「隻要他們死了,查無可查,便能讓我官復原職。
「南下的人還沒傳回信來?為何活生生的人,卻沒了蹤跡。她們入了京,我便有的是辦法為她們洗清冤屈。」
身邊的人沒有回話,他氣怒地一垂眸,便瞧見端端站在對街馬路邊的我與容湛。
鷹隼般凌厲的眸子與我隔空對視,在我含笑轉身,拉著容湛離去時,瞬間落滿震驚與恐懼。
他急急切切追隨而來,卻隻看見我們上了一輛再普通不過的馬車,而那馬夫的背影,竟與翟振,一模一樣。
他多麼慌張,不顧儀態狂奔而來,卻隻看到馬車噠噠離去的背影。
護衛回稟,我與容湛頻繁出入大理寺,不知所為何事。
「他嚇壞了吧。」
是啊,他如何能不恐懼。
讓齊景假死脫身的是他,要火燒船艙的也是他。
而這一切,翟振盡數知曉。
難怪被劫的人沒了蹤跡,原是他向我投了誠。銀錢上的合作便是如此單薄,誰給得多誰便能買去一片忠心。
「他急了,母親,該收網了。」
「莫要輕敵,他如今隻是年紀輕,資歷尚淺。若是給他三五年成長,便是我們母子,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那夜,京郊一小院,突然現了縱火賊,火把剛剛落在,便被埋伏好的大理寺眾人,當場拿下。
容湛與我對視一眼,笑意藏在了眼底。
18
大理寺拷問犯人的方式,自然千奇百怪,樣樣狠厲,折磨得人生不如死。
不過兩日,齊明承買兇殺人的行跡便被抖落出來。
天子腳下,殺人滅口,落下實罪,便罪不可赦。
隻是他狡兔三窟,便是大理寺傾巢而出,也未能找到藏身之處。
那日,沈太師才略帶歉意地請我們入了府。
冠冕堂皇的話,說得尤其好聽:
「老夫若知曉齊明承是如此宵小之輩,定會言明聖上,將其嚴懲不貸。」
容湛抱拳一禮,回得端正:
「太師亦是受人诓騙罷了。所謂不知者無罪,太師言重了。」
我含笑看著,眼底卻一片冰冷。
隻因葉雲母女行刑前日,我便傳信京師,字字誠懇。
將齊明承母親妹妹盜墓行徑如實相告,並順嘴提了一句,我府中的信物與一塊上好砚臺,皆被小廝偷走。若有人拿著信物挾恩圖報,是萬萬信不得的。
可我沒有收到回信。
那時我便知曉了,便是救命之恩,也不及前途璀璨的少年榜眼前途耀眼。
太師府已將幺女許配於他,早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
他不會為我們做主,更不會選擇斷了女兒的名聲與前程。
好在那對母女的求救信被我攔在寧城,否則,難保太師為護榜眼郎,將我容家置於萬劫不復之地,
沒了依靠與指望,我隻好引蛇出洞,將翟振扭送進京,要斷了齊明承的退路。
可惜,翟振不肯連累自己的親生子,寧願咬毒自盡,也不肯透露一個字。
終究榜眼母親與妹妹犯了盜墓罪的消息,傳進了京城,還是讓他被言官彈劾,逼著「在家養病」。
而我們,故意出現在齊明承跟前,讓他疑心翟振,勢必斬草除根。
他的狠辣與果決,前世我便見識到了。
所以篤定,萬無一失。
「湛兒可瞧見了。
「若我們不管不顧撲進太師府裡喊冤,等待我們的,隻怕是永遠地銷聲匿跡。」
容湛冷哼一聲:
「祖父當初就不該救他。」
我搖搖頭,望著他道:
「若無救他之恩,我商戶容家要在寧城裡被知府賣情面,是萬萬做不到的。
「人性復雜,遠非你所想象。你要學的,還很多啊。不過無妨,待他落了網,我們便有的是時間慢慢學。」
19
寒冬臘月,起了大雪,我卻想念起了寧城的桂花糕。
「母親,我去吧。
「風深雪大,就讓兒子盡點心意吧。」
望著眼前長身玉立的容湛,我心中熨帖,感動萬分:
「我兒也該獨擋風雨才是。
「母親等你回來。」
他施了一禮,揚長而去。
鵝毛大雪,隨風撲面,我心卻前所未有的滾燙。
容湛終究不是前世懦弱之態,直面風雨,毫無畏懼,要科考入仕為我掙個大好前程。
容家有了指望,我便也能松快餘生,求個快活安樂。
可半個時辰以後,小廝連滾帶爬趕來,卻是告訴我,容湛被齊明承挾持而去,不知到了何處。
我攥緊掌心,轉身便去了大理寺,向他們求了救。
雪大路滑,我抱著暖爐站在窗前,看雪落紅梅,看我兒大步而來:
「母親,兒子回來了。」
緊攥的手驟然松開,才發現我後背不知何時,早已湿透。
他帶著松尖的清冷,直直看向我:
「母親,可知如何?」
我瞧著他眼底的興奮,與嘴角洋溢的笑意,便知他定然出了口惡氣。
「如何?」
「用他父親的毒針,廢了他的手腳。
「如今人被大理寺壓入了大牢。
「毒蛇已去,真好。」
20
「別來無恙,齊景的好兒子。」
他驟然轉身,風流之姿盡數敗落,如今蓬頭垢面身著囚服,已與乞丐無異。
尤其那中了劇毒的四肢,已呈幹枯之態,皮下骨頭,可見形狀:
「沒想到,來看我的竟是你們母子。
「倒也不意外,痛打落水狗,若是我,我不僅會去看你們,還會上下疏通,好好關照你們一番。」
我抬了抬眉尾,淡淡應道:
「像我關照你母親妹妹那般嗎?」
他呼吸一滯,惡狠狠瞪著我。
隻可惜那壞死的手腳,除了配個全屍,再無半點用處。
「你是不是還在疑惑,被翟振劫走的人,被他藏在了何處。
「是不是到現在,還恨透了他的背叛與出賣?」
他眉頭皺了皺,臉上很難看。
容湛邁了一步,冷冷道:
「那日船艙大火,你看得盡興。可若我告訴你,船艙裡的人是你母親與妹妹,你還會痛快嗎?」
齊明承的淡然瞬間被撕裂,憤怒與崩潰,寫滿眉眼:
「放屁!
「我根本不會信你們的鬼話,你們就是為了刻意讓我崩潰,看我醜態的。
「她們不會的,她們……她們……」
他在我與容湛的冷笑裡,終於明白,這場局,自始至終都是我們精心為他設的。
他輸了。
輸給了我,也輸給了容湛的算計。
借著女醫問診偷龍轉鳳的是他,以身為餌騙齊明承現身的也是他。
「你終究,太年輕又太急切了。沒了你母親出謀劃策,又無你表舅,哦不,那是你父親,無他們的從旁相左,你便如囚籠之獸,任人宰割而已。」
他深如寒潭的眸子裡,寫滿震驚:
「你……你說什麼?」
容湛笑出了聲:
「說你父親搞大了你母親肚子, 卻不願負責,躲起來當起了什麼遊醫。辛苦我父親買一得二,忙活了半輩子。
「也說你父親浪子回頭, 甘願無名無分,伴你母親左右慰藉相思, 還為你謀劃前程,卻因你而死。」
齊明承身抖如篩, 不斷搖頭:
「不會!怎麼可能!若是如此, 那我……」
「怎麼?燒死了母親妹妹, 又燒死了親生父親很崩潰?
「崩潰就對了。當我知曉我父親為了你個非他親生的野種, 都能算計我的性命時, 我也是這般崩潰的。
「若非母親告訴我謀殺京官會很麻煩, 你就該在齊景死的那天,和他一起下地獄。
「你以為,我愚鈍至極,便是不知你盯上我多日了?
「選在大雪天,便是要周堯能跟著車轱轆印追上我們罷了。
「明年秋後才處斬, 是太師為你求來的。拖著殘敗的身子,和親手殺光親人的悔恨,數著日子過會很煎熬吧。」
齊明承被如此之巨的信息,砸得灰頭土面,滿是崩潰:
「是你,你刻意折辱我,煎熬我, 讓我生不如死的?」
「怎麼可能,我怎會輸給了你。父親說了,你樣樣不如我,愚鈍心軟,難成大事。我如何會輸給你。」
他眸光一閃, 驟然抬頭, 惡狠狠瞪著我咆哮道:
「賤人,是你設計的,是你要害我母親,是你!對不對!」
他一副終於想明白了的樣子,衝我大喊大叫:
「我要殺了你。
「我給你下的毒呢?為何沒有毒死你?賤人!賤人啊。」
不管他如何憤怒咆哮,我皆不為所動。
因為我那被齊景輕賤了的兒子,終究活成了他意料以外的樣子。
「湛兒, 天晴了,你該放眼未來,去白鹿書院求學科考才是。
「這等髒人眼的東西,以後不要來看了。」
含笑轉身, 我踩著一地風霜, 與我兒共奔大好前程。
三年後,容湛高中榜首,為大越百年來最年輕的狀元郎。
站在桃花盛開的樹下, 他滿身矜貴和從容,淡淡一笑:
「母親,孩兒不會讓你失望的。」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