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他就轉了頭。
猝不及防地。
視線隔空相遇。
這應該是我們今天第二次對視了。
他面向那個女孩,嘴唇動了動,說了些什麼。
那個女孩子抱歉地笑笑,坐到了他前面的位置。
又等了許久,陽光開始躁起來了。
我伸手擋了擋太陽,前面的班主任終於打下最後一個勾,看向我。
「最後一個,童畫。」
「到。」
我抱上書,慢吞吞地走進去。
教室裡大家都在埋頭收拾書,坐在最後一排的顧知南招手和我示意了一下。
視線移動,沈瑾旁邊的空位置落了陽光,空氣裡微小的塵埃在跳動。
他停下手中的筆,抬頭看向我。
剛剛他的口型,我讀出來了。
說的是——「這有人了」。
Advertisement
他這種性格冰冷的人,從來不會特意去找借口拒絕。
一句直截了當的「不行」就足夠了。
我環顧了班裡一圈,踏著緩慢的步子,朝他的方向走過去。
他得心應手地轉著黑色鋼筆,手指白皙又清瘦,動作帶了點漫不經心。
一步,兩步,三步……
距離不斷縮短。
縮短,再縮短。
直到他的卷子上落下我的影子。
我看到了他唇角微不可察地牽了牽。
下一秒。
影子往後移動。
我越過了他。
「顧知南,重死了。」
我抱著書朝後面叫道。
「嘖,打我的時候力氣都用到哪去了?」
話是這麼說,他還是上前幾步接過了我手裡的書。
身後,少年眸色深了深,手上轉筆的動作不斷加快。
「啪」的一聲,鋼筆脫手而出,狠狠地砸落在地上,暈出了一小團黑墨。
如他的臉色一般,漆黑陰沉。
6
剛收拾好座位,顧知南就二大爺似的往椅子後面一靠,眼神若有若無地瞥向我。
像是在醞釀著什麼話。
等了許久,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催他道:「到底什麼事?」
他的長腿連著椅子往外靠了靠,和我拉出距離,然後借著椅子腿一轉。
正面朝著我,篤定道:「你剛剛猶豫了。」
他洞悉一切地看向我:「你不想和我坐。」
「不可能。」
我放下筆,用更加篤定的眼神看向他:「絕對不可能。」
「你剛剛路過他旁邊的時候停頓了兩秒。」
他指了指那邊正在埋頭寫題的沈瑾。
「你看錯了。」
我淡定道。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忽而又道:「那……如果,我得了怪病,隻有懸崖上的靈藥才能救我,你會為了我去摘嗎?」
我對他的腦回路表示不解,但還是拿出真誠的眼神,道:「我會去摘的,但你會讓我去嗎?」
顧知南:「我舍不得你去摘,你會偷偷去嗎?」
我:「我會偷偷去的,但你會無時無刻盯著我不讓我去嗎?」
顧知南:「我會一直守著你不讓你去的,你會支開我偷偷去嗎?」
我:「如果我真的找理由支開你偷偷去,你會裝作看不出來但暗地裡找人攔住我嗎?」
顧知南:「……」
「就……我們之間的關系,已經差到這種地步了嗎?」
「呃呃……」我掩飾性地去拿試卷。
「原來,你對我就不是喜歡,」顧知南邊說邊從書包裡掏出手機,「我這就發表白牆讓大家看看我被蒙騙的過程!多麼慘一男的!」
「欸欸欸,」我立刻撲過去按住他的手,抬頭朝他訕笑道,「沒有不喜歡。」
「你感受一下,你在呼吸,我也在呼吸,天底下哪有那麼巧合的事,我就是喜歡你。」
或許是我極為堅定的眼神感染了顧知南。
他滿意地把手機放了回去:「行吧,勉強信你。」
7
尖子班的生活遠比預想的要艱難。
晚自習安靜得要命,教室上的掛鍾滴答滴答地指向了晚上十點半。
教室裡的每個人都埋在成堆的卷子裡不願抬頭。
唯有沈瑾的位置是空的。
晚風從後排窗戶吹進來,撩起了卷子的一角。
我忙壓了下去。
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後,我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然後偏頭單手託腮,眺望外面。
足球場的燈光星星點點地灑開,放眼望去,許多人在挽著手散步。
陰影的地方,有人擁抱,有人接吻,有人釋懷,有人在風中愛了又愛。
也有人,培優題兩個小時寫不上來。
我看了一眼面前的卷子,嘆了口氣。
硬著頭皮又演算了兩道題後,下課鈴聲終於響起。
我無力地癱倒在課桌上。
旁邊的人戳了戳我的胳膊。
「幹嗎?」
我的聲音悶在臂彎裡,不願抬頭。
「小賣部。」
「不去。」
「真不去?」
「真不去。」我是個有原則的人,下課不趴桌幹嘛往外面瞎跑。
「請你。」
「走!」
我當機立斷地起身。
顧知南帶上卡,懶散地插著兜,跟在我後面。
8
小賣部人不多,隻花了不到三分鍾我們就出來了。
課間時間有十五分鍾,顧知南提議去操場散步。
我們正並排走著,突然一束強光直衝我們面前。
留著地中海發型的教導主任舉著手電筒擠進我們中間,強行把我倆分開,然後怒目圓睜地左右厲聲呵斥道:「幹什麼幹什麼?!幹什麼走這麼近?!你倆什麼關系?!」
然後又用手指戳著顧知南的胳膊一遍遍地質問:「是不是談戀愛?!是不是是不是?!一天天不搞學習淨整這些情的愛的!
「成績很好了?不用學了?哪個班的?這麼明目張膽!」
「老師,」我打斷他,「我們是高三尖子班的。」
看見我掏出來的那一張學生證,教導主任瞬間噤了聲。
尖子班什麼概念,全校前 50 什麼概念?
都是將來的 985 生啊,學校的門面啊。
微妙的沉默過後,教導主任斟酌地開口:「呃,那個哈,老師不是阻止你們談戀愛,也沒有強烈反對談戀愛的意思,戀愛嘛,還是可以談滴,隻要不影響學習就好哈,老師相信你們,一定能相互扶持,共同進步!」
他拉起我和顧知南的手,放在一起,對著我們重重地點了下頭。
然後轉身,逮其他小情侶去了。
我看向顧知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他肯定會去找班主任,說班上有人談戀愛,到時候肯定會查到我倆頭上。」
「查就查唄。」
他單手把汽水的罐子捏扁,咔啦咔啦的聲響,然後朝垃圾桶的方向走過去。
我跟在他後面,緊張道:「查出來就完蛋了!」
「怕什麼,他們又不敢在高三這麼緊要的關頭棒打鴛鴦。」
他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甚至唇角還帶了點笑意。
「媽的。」
受不了一點。
我一拳打在了他的後背上,聽見他悶哼一聲。
呼~
心裡好受多了。
「以後和我保持距離。」
我高冷地扔下這一句就往回走。
9
回到教室的時候,而沈瑾的位置還是空的。
即使是課間,教室裡也沒人在嬉笑打鬧,大家都撐著困意在趕作業。
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又多了幾個新作業。
就當我認命地拿出筆,即將投入戰鬥的時候。
胳膊被一把抓住。
「那個男的好像想跳樓。」
顧知南還在喘著氣,額前碎發微微涔湿。
細鉛筆咔地一下就斷了。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10
天臺上。
少年站在防護欄的缺口處,肩膀下沉著,任風將藍白校服吹得貼身,勾勒出偏瘦的輪廓。
「沈瑾!」
我的聲音在顫抖著,壓住胸腔裡那顆狂跳的心,緩慢地一步一步走向他。
少年雙手插著兜,回頭看我。
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凌亂。
那雙清清冷冷的眸子裡,情緒平靜得可怕。
我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站定,滾燙的眼淚爭先恐後地往外掉。
遠方城市燈火璀璨,車流川流不息。
如墨的夜色在他身後鋪展開來,廣袤而深邃,襯得他整個人更加晦暗。
我拼命地控制瀕臨崩潰的情緒,顫抖地朝他伸出手:「走吧,沈瑾,這裡風太大了,我們回去吧,回去好不好?」
他不動。
我就這樣紅著眼眶,伸著手,固執地,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才開口,用很輕很輕的語氣道:「你知道嗎?我做了個夢。
「我夢見我被人追殺,他們拿著刀,於是我隻能拼命地跑,緊張焦慮又驚恐,直到累得筋疲力盡,他們還是不依不饒。」
他腳步微動。
「我被逼到了高樓,他們說,跳下去就能解脫。」
「不是的,沈瑾,不是的,」我拼命搖著頭,「那隻是夢,是夢,和我回去好不好?」
「可這和我的現實沒什麼兩樣。」
他昂起頭來看星空。
「沈瑾,你明明那麼優秀,別嚇我,真的別嚇我。
「你如果真跳下去了,不隻我會難過很久,你的媽媽,你的爸爸,他們都會……」
「我沒有爸爸。」他出聲打斷我。
初中的時候,他的爸爸有了外遇。
自那以後,他就再也不承認自己有這個爸爸了。
這幾年他一直跟著他的媽媽生活。
好像就是從他爸媽離婚開始,這個張揚開朗的少年變得日漸沉默寡言。
他望了我半晌,看著我簌簌往下掉的眼淚和顫抖著的腿。
像是突然地心軟,用很輕很溫柔的聲音道:「沒說要跳。」
他抬腳,朝我走來。
就在他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的腿終於撐不住了,猛地一軟。
就在我要摔倒的時候,他扶了我一把。
視線相對。
我突然緊緊地伸手抱住了他,埋在他的脖頸間深深地呼吸著,哽咽著道:「沈瑾,答應我,別做傻事。
「你很優秀,很優秀,你是你媽媽的希望,還有一年,再堅持一年,你會有一個燦爛盛大的未來。」
半晌。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應了一個低不可聞的「嗯」。
天臺的門後面,校長、副校長、班主任、教導主任、保安,終於放下了緊繃的神經。
天臺下面,鋪設好的氣墊悄然撤離。
11
沈瑾原班的班主任裴老師是個溫柔的女人。
她講述著一些零星片段:
「沈瑾自從我認識以來,就是『優秀』和『自律』的代名詞,他經常一個人獨來獨往,性格很冷,但是很聽話。
「他是單親家庭,家就在附近,他媽媽好像沒有工作,一直陪他讀書來著,一日三餐都送到學校來。
「他媽媽我在家長會上見過幾面,對成績挺看重的,有次九校聯考,我記得沈瑾當時差 0.5 分沒得第一,在樓梯拐角她就動手扇了一巴掌,我本來想出面的,但是她媽媽扇完就掉眼淚了,眼裡的心疼不像是騙人的。」
我安靜地坐在一旁,垂眸聽著。
「你呢?」校長忽然看向我,「你是沈瑾的鄰居,有什麼了解的嗎?」
我收緊手指,聲音微啞著:「我很久沒和他接觸過了。」
「哦,對了,」裴老師突然道,「他媽媽不喜歡沈瑾和女生接觸,我記得有一次,好像是有女生給沈瑾塞了情書,他媽媽第二天就來了學校,把那個女生罵了一頓。」
辦公室的白熾燈明晃又刺眼。
沈瑾的秘密被一層一層地扒開。
或許是注意到了我的走神,校長溫和地開口:「累了?先回去吧。」
「嗯,謝謝校長。」
12
踏出辦公室的第一步,晚風拂面而來。
身高腿長的少年倚在欄杆上,抬眸朝我看來。
像是等了很久。
他正了正身子,朝我伸出手:「走吧。」
我忍住眼眶的酸澀,搭上了他的手。
溫熱的指尖,骨感的指節,還有十指相嵌的姿勢,都給人極大的安全感。
「顧知南。」
「嗯。」
寂靜的樓道裡,隻有我們下樓的腳步聲。
我的眼圈紅了又紅。
在步入樓梯平臺時,我忽然哽咽著叫他的名字。
「顧知南。」
我抱住了他的腰,埋頭在他的脖頸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