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下面的人使了臉色,隻要我死了,一切都會結束。
我原是想要賭一把,聽說中央剛好派了刺史下來。
登聞鼓經年未響,若是運氣好的話,或許能有上級的官員審理這個案子。
隻是這一次,我賭輸了。
縣令也罷,刺史也罷卻原來都是蛇鼠一窩。
我選了最蠢的辦法了,可是我別無他法。
肚中的孩兒不安地踢了我一腳,雨水混著淚落了下來。
我知曉我是一個頂頂自私的娘親,可是我沒法看著阿娘小妹白白地死去,而管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一杖狠狠地打了下來,肚子猛烈地抽痛了起來。
別說三十杖,隻怕是這第二杖我都撐不下來。
第二杖落下的時候,我認命地ťú₋閉上了眼。
13.
「夠了。」
霍錚高大的身影往堂內舉步而來。
身後是十幾個攜帶著器甲的軍士哗啦啦整齊地列了兩隊。
我努力地睜開了眼睛,四目相對,他眼底怒意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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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令,刺史烏泱泱地跪了一排。
我第一次這樣直觀地感受到權勢的好處,平民要以命相搏的機會,上位者不過是勾勾手指。
腹中的抽痛一陣接著一陣,霍錚有意要我吃吃苦頭,隻是冷眼瞧著。
直到看到我越發蒼白的臉色,才慌了神。
意識消失的最後一刻,我隻記得霍錚的眼,黑的發沉。
痛意,痛意在彌漫。
身體像是幹涸的大地,一寸一寸地龜裂開來。
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記住這樣的痛。
記住這樣的痛是從何而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當今聖上痴迷道教,不管朝事,所以底下的官員才如此肆意妄為,官官相護,蛇鼠一窩。
上蒼賜禍,大旱一年,賑災糧不到位,又死了多少人。
肆意徵收勞役,為滿足自己的私欲。
百姓隻想要活著,為何已經如此困難。
終於我聽到孩子清脆的哭聲。
霍錚坐在我的床前,望著我的目光中好似有黑雲翻湧。
我握住他的手,像是握住最後的救命稻草:
「求你為我阿母小妹伸冤。」
他沒有答話,我繼續央求,聲聲悽厲。
直到一旁的大夫看不下去了,提醒道產婦身體虛弱,莫要讓她這般情緒激動。
許久,霍錚嘆了一口氣,替我掖了掖被子
「睡吧,我應了你。」
14
我又重新回到了侯府,霍錚已經娶了長安公主,我成了侯府的良妾。
我想權利真是一個好東西啊,
霍錚上書彈劾縣令,秋後處斬。
霍錚不過下了個口諭,我阿弟阿爹便能回家去。
長安公主惱我不講信用,處處看我不順眼。
婢妾就是奴隸,主母要我做什麼,我就要做什麼。
往往尋個什麼由頭,便要罰我跪個幾個時辰。
霍錚又惱我私自出逃,隻是冷眼看著。
我生了個女孩兒,小小的一個,像極了洋娃娃。
霍錚惱我,卻意外地寵愛這個孩子。
但男主外,他再寵愛終究無法時時刻刻看顧後宅。
有的是看人下菜碟的下人。
大冬天的,屋內的炭火隻有一盆最低劣的煤炭,不暖和不說,味道還刺鼻。
我不懂大家都是這個時代的蝼蟻,又何以要相互作踐。
小小的嬰兒什麼都不知道,吮吸著自己的手指頭,笑的很甜。
我隻是出神地怔怔地看著她,我在想:
她就這般小小的一個,要怎麼在這樣吃人的時代活下去呢。
待到日後霍錚有了新的孩子,又若是有一日我若是不在了,她要怎麼活下去。
再然後,我一遍一遍地看著這樣一個小小的嬰孩,心中便越發絕望。
這樣一個從骨子裡腐朽透了的時代,人到底要如何活著。
日後若是再被隨意許配個人家......
那就將這個時代完全地毀掉了。
這個念想忽然奔到我腦海中的時候,我嚇了一跳。
但它卻越發地清晰了起來。
這樣的想法其實在我腦海中已經存在許久,隻是這一次切切實實地讓我正視了它。
我原來最大的願望是開一間小小的醫館,來救治那些看不起病的人。
隻是這些年來,我看過了太多的人間慘劇。
大夫所能做的太過有限了。
15
那麼既然這個時代已經腐朽透了,那便將此完全推到。
我其實早知霍錚有了謀反的意圖,那日他來找我時,所帶的士兵裝束更是驗證了我的猜想。
並且在我仔細觀察的這大半年中,霍錚不失為一個好的決策者。
既然他不曾下定決心,如此,那便讓我替他下定最後的決心。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燒吧,燒吧,把一切都給我燒個幹幹淨淨。
我私底下搜集了霍錚謀反的信息,其實信息是真是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霍錚一定會心虛。
然後將這些信息通通泄露給了長安公主。
她如我想象的一般,在夫君與父皇之間選擇了父皇,畢竟隻要皇權不倒,她便有畢生的榮華,而夫君可以有很多個。
得到信息的第二日,她便尋了個由頭入宮去了。
我私底下僱了人,直接綁了公主貼身的嬤嬤扔到了霍錚面前。
霍錚的身影隱在暗處,他的指腹扶著杯沿摩挲:
「這是何意。」
我輕笑出聲,端端正正行了一個禮:
「侯爺不知麼?」
這邊嬤嬤被我恐嚇,已經慌不擇言地將所有的事情都和盤託出。
霍錚的眼眸漆黑,乖戾浮現出來,連帶著周身都彌漫著冷意。
我上前一步,笑的眉眼彎彎:
「侯爺不去麼?公主隻怕已經快到了宮門口了。」
伺候在一旁的幕僚,幾次坐立不安,霍錚卻隻是定定地看著我,像是從未見過我似的。
許久他抬手吩咐,命手下攔截公主的馬車。
不過半刻鍾,長安公主已被人強行帶進了大廳。
霍錚比我想象的還要有恃無恐,隻怕宮中已經安插了不少他的人口。
公主滿臉的憤慨,隻是囿於嘴裡塞了東西,隻是嗚嗚地喚著。
不過估摸著大抵不過說些叛賊,殺千刀之類的話。
霍錚揚了揚手,有人將公主帶了下去,大廳中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他神情疲憊,聲音低沉而沙啞:
「沈鹿,你究竟想要做些什麼。」
我直視著他的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Ţūₚ是說道:
「我安排了人,下月侯府要反的消息就該傳遍整個上京。」
「而下月便是聖上的壽宴。」
霍錚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沒有怒意,也不曾有探究,隻是這樣靜靜地看著我。
外面,天漸漸將亮,黑暗漸漸隱遁。
16.
霍錚反了,朝廷比我想象的還要脆弱。
當今聖上一心痴迷道教,有毒的丹藥吃了不少。
子嗣本就稀薄,僅有的幾個皇子不是體弱就是痴傻。
霍家軍幾乎是沒有遭遇任何有效的阻擋,便殺進了王宮。
明成六年,帝駕崩。
明成祖心效堯舜,感霍錚忠勇有謀,特禪讓Ŧů₇與他。
霍錚改國號為大成。
一切都太過迅猛,朝夕之間,國家的政權已經發生了轉移。
進宮之前,我放走了一直幽禁在府內長安公主。
霍錚沒有多為難她,隻是短短月餘,她已然枯槁,見到我的瞬間,目眦欲裂。
我最後朝她行了一禮,緩緩放置下一串佛祖:
「公主生性與佛家有緣,應該知緣起緣滅,緣滅緣起,這世上萬物本就不會有永恆,朝代如此,個人也如此。」
她安靜下來,隻是怔怔地看著那串佛珠。
「公主不是常說自己參不透麼,你此去一路南下,去重新看看這世間。」
離開的那日,她已經剃了滿頭的青絲,隻著一身素袍。
我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像是這世界的另一個我。
新朝一切百廢待興,霍錚沒有其他的姬妾,我便暫時掌了後宮的權。
霍錚似乎有意逃避與我見面。
我細細思索了與他的關系,忽然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他或許有些喜歡我。
而就是他可笑的愛意,我阿娘小妹沒了性命。
從茶稅那邊開始,後面一系列的事情都太過湊巧。
背後像是有一隻冥冥間的大手在推著一切發展,縣令公子縱馬雖不是他安排,但霍錚卻是目睹了一切,卻眼睜睜望著我到了絕境。
那日他來的這般的湊巧,無非是早就尋到了我,卻有意讓我長長記性。
除夕那日,霍錚一個人走進了我的宮殿,身旁沒有跟任何的隨從。
那時,我懷裡正抱著俊寧站在窗前,望著遠處的煙火。
隻是無論外面的世界再怎樣的繽紛,這個皇宮卻數十年如一日的冷清。
我轉身時,與霍錚的雙目對個正著,他的眸子深邃漆黑,像是隱匿著幽幽的星河。
那日霍錚問我想要什麼。
我聽得出他語氣中的慌張,他在害怕我知道了真相後的狂風暴雨。
可是我隻是笑了笑,輕輕地將孩子放入了搖籃,淡淡道:
「我要為後。」
他一怔,反應過後,眸中的歡喜難以掩飾。
我想ŧú²他比我想象的還要愛我,這很好。
他愛我,我便可以有所圖。
封後大典,霍錚似乎是生怕我反悔了,準備的很快。
他握著我的手,接受著百官的朝賀,緩緩登上那至高之位。
頭上的鳳冠很重很重,霍錚心疼我,要將其做輕一點,我卻執意沒改規格。
因為隻有這重才能讓我時刻清醒。
我原是認為,若為自由故,萬事皆可拋。
而如今卻認為人本就無往不在枷鎖之中,這世道對普通人來說哪裡又有自由。
我隻有身居高位,才能有另一種意義上的自由。
桎梏我一人,而天下人得自由。
未嘗不是一種幸事。
17 霍錚後續
大成三十九年,帝病危,百姓無不傷心欲絕。
霍錚是個好皇帝,勵精圖治,鞠躬盡瘁。
興農桑,開科舉,平邊疆,百姓安居樂業。
唯一可惜的是,一生除了峻寧公主,未曾有所出。
後宮佳麗三千,卻沒有一人誕下個一男半女的。
大家都說是聖武皇後做了手腳,但卻無人敢罵她是禍國妖妃。
畢竟這天下的治理,至少有一半是她的功勞。
那些利民的法子,很多都是由她提出。
明成二十年,邊疆大舉入侵,帝親徵,下落不明時,更是聖武皇後穩定了朝局,直到大成帝平安歸來。
帝後相守三十餘載,民間都嘆帝後情深,感慨這下隻怕聖武皇後要傷心欲絕了。
此時,霍錚正躺在龍床上,一旁坐著的就是百姓口中的聖武皇後。
霍錚躺在龍床上回想自己一生,他第一次見到沈鹿時,便著了這女子的套。
隻是不曾想過,再也沒有從中掙脫出來。
他悠悠地嘆了一口氣,問了很多年前他就曾問過的問題:
「沈鹿,你究竟想要求些什麼。」
她到底想要求些什麼?
聖武皇後隻是淡淡笑了笑,避開了這個話題:
「我隻願陛下千秋萬代,隻願陛下的血脈延綿不絕。」
霍錚忽然就想通了,俊寧俊寧,本就不像一個公主的名字。
俊寧的夫子人選也是曾經的帝師, 她想讓俊寧成為自堯舜以來的第一個女帝。
為這個目的,她謀劃的已經太久。
從思想到觀念,設立女官,鼓勵女子出門謀生,燒毀女德女戒。
甚至給他下藥, 讓俊寧成為自己唯一的子嗣。
他神情復雜地看向眼前的女子。
她似乎總是這樣, 一旦知道了自己想要什麼, 便是拼盡了全力也要得到。
從她逃出侯府,到後來逼他謀反, 再到如今耐心地等待他的死亡。
俊寧是她一手教大, 擁有尋常男子都不曾有的魄力。
她們能夠治理好這個國家,既如此,那便由她所願吧!
霍錚就著她的手,喝下她手中的藥。
意識消失的那一刻,他望見沈鹿眼角的那一滴淚。
20 結局
明成四十年,帝駕崩,帝女繼位,改國號為天授。
凡阻撓者,皆可殺。
剛開始四下還有四起的叛亂, 但天授帝雷霆手段, 膽識不輸男子。
天授八年,聖武皇後去世。
她留給這個時代最後的禮物, 便是將俊寧公主捧上了帝位。
隻有這樣才能在短時間內,男女得到最大的平等。
天授帝立女學,允許女子入朝為官, 將聖武皇後的遺願發揚光大。
又減免稅收, 百姓口口稱贊, 朝堂穩固,政通人和。
誰好好的日子不過, 去叛亂。
人稱這段時間, 為太和之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