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少爺漸漸大了,也該將心思都放在讀書上頭了。夫人說,日後你便不用再去少爺房中伺候,也不用去主院跪安了,便留在後院做個粗使丫頭吧。」
我雖與宋鶴辭接觸不多,可些許細枝末節還是知曉的。
他三年前剛中了解元,如今在準備會試,夫人盼著他能在來年春闱一舉奪魁中個會元回來。
就連一年前入府的我,也不過是夫人為了替少爺排解讀書苦悶,尋來逗趣兒的玩意兒罷了。
如今他科考在即,我自然是該被丟到一邊的。
我盯著案桌上那盤精致的點心,發自內心地謝了恩。
若是能做個粗使的婢女,倒也不錯。
起碼,不用再提心吊膽地受磋磨。
誰也不是生來下賤。
6
我稀裡糊塗地就成了後院粗使的婢女小荷。
府裡見過我真容的,除了夫人院中的幾個丫鬟婆子,便隻有跟我同住的翠屏了。
她如今雖還在宋鶴辭院裡當差,卻也不會傻到去告訴他我的身份。
因此,我得以重見天明。
但我也曉得,我這副容貌便是做粗使婢女,也都是會惹禍的。
便每日在臉上抹些煤灰,讓容色瞧著暗淡些,不那麼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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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廚房燒火的差事也並不幹淨,整日裡蓬頭垢面的,也讓人挑不出錯來。
廚房裡做雜事的王娘子是個極和善的人。
我因著怕暴露身份,即便是當差時也半句話都不肯多說,她卻不嫌我沉悶。
隔三岔五地開小灶,都帶著我。
其實也不是多稀罕的東西,灶灰裡隨意煨熟的芋頭、邊角料做餡兒的餛飩。
可經她的手一過,竟讓人覺著十分美味。
有些人天生就是會讓人覺得安逸的。
我雖不是,但我極願意同她待在一處。
廚房打雜的日子雖忙碌,可我覺得十分充實。
白日裡同眾人說說笑笑,夜裡便躺在床上捏著幾兩碎銀展望日後。
這不就是我從前一直想過的,在大戶人家當婢女的好日子嗎?
如果,此前的一年都能煙消雲散的話。
但我曉得,這不可能。
半床妻的賣身契和府中其他的婢女是不同的。
那是死契。
自從阿娘在那張賣身契上摁上手印,我就已經變成一個物件兒了。
我就算是攢夠了自己贖身的本錢,也是不可能為自己贖回身契的。
唯一的下場,就是被賣出府去,或者留在府中差使。
被少爺佔了身子的女子,若是賣,能賣到哪裡去呢?
我不敢想。
在府中做粗使婢女的日子雖勞累,可我也還是暗藏著一絲慶幸的。
但我也實在是沒想過,也不敢想。
夫人竟然真的願意放我出府去。
秦嬤嬤是在傍晚時分來的。
府中的主子們剛用過午膳,廚房裡隻剩下幾個燒熱水的老媽子在闲聊。
「小荷呢?」她問。
有人隨手一指,她方才認出了滿臉炭灰的我。
瞧著她那張尖酸刻薄的臉,我隻覺得從前被她擰過的皮肉都開始發緊起來。
可她隻是將我拉到一邊笑眯眯地開口:「姑娘,可算是找到你啦!」
「夫人今日心情好開了恩典,說是要放您出府去呢,這才派老奴來尋您。」
我腦中一炸,有些反應不過來。
「放我出府?」
這幸福也來得太突然了吧?
「可不是嘛!本來咱這個身份是沒有這個情面的,可夫人說你服侍少爺有功,也素來柔順,如今也不好將姑娘耽誤在府裡。」
「放出府去,或是嫁人,或是歸家,也總算是功德一件。」
我此刻才算是真正反應過來,念及院中的眾人,隻道:「廚房打雜的王娘子與我交好,今日她告了假,您看今日天色也不早了,如若不然明日我同她告了別,再……」
「這是什麼話!」
秦嬤嬤登時就板起臉來了,跟從前訓斥我時,一模一樣。
看著我猶疑的神色,又換了一副面孔,隻笑道:「我說姑娘喲,這夫人的恩典可不是每日都有的,你今日若是不允,明日便再沒有這回事兒了。」
我垂下頭,既欣喜,又隱隱帶著幾分不安。
想了想,覺得有理。
夫人本不是個容易揣測的人,今日指不定是吃錯了哪門子藥。
若是我錯過了這個機會,怕是日後腸子都得悔青。
我本沒有什麼家當,唯一的幾塊碎銀子也都揣在身上了。
於是抬腳便跟著秦嬤嬤往外走。
心裡亂糟糟地想著事兒,卻不想撞上了一堵溫熱的牆。
男子低沉的聲線從頭頂傳來:「怎麼回事兒?」
7
是少爺。
秦嬤嬤臉色變了變:「少爺?您不是去詩會了嗎,怎麼……」
不甚明亮的月光下,我瞧見宋鶴辭眉頭微揚,並未說話,秦嬤嬤卻已然躬下了身子。
「老奴不是這個意思……」
「這是?」
「不過是放個粗使的婢女出府,不勞少爺費心。」秦嬤嬤諂媚地低頭回話。
見宋鶴辭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便拽著我轉身要走。
卻在下一瞬,被人攔住。
「後院粗使?」
「小荷?」
他語調平平,遠不如往日喚得繾綣。
可我還是抑制不住地抖了抖。
秦嬤嬤搶先一步擋在我身前:「後院粗使的丫頭唯恐髒了少爺的眼,少爺還是請……」
「秦嬤嬤。」
「我竟不知,這宋家如今是你當家做主了?」
宋鶴辭語氣森冷,秦嬤嬤登時也不敢說話了。
有人繞開她,走到我身前,一字一句地問我:「你,是不是小荷?」
我微微抬起頭,正好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眸,沉靜中,帶著質詢。
宋鶴辭是個心思缜密的人。
此刻不論我說什麼,都會被他懷疑。
再者從前在床榻之上,他也聽過我的聲音。
如今,我進退兩難。
唇邊滾過無數個答案,卻都在張嘴的瞬間化作了無聲。
我抬起手,比了個手勢:「我是小荷。」
萬籟俱寂,風聲正盛。
竹林中傳來樹葉拂過枝幹的「沙沙」聲。
我親眼看著,那眼底的質詢慢慢平息,化作了一如既往的沉寂。
「竟是個啞巴。」
「那便不要放出府了,免得人說我宋家刻薄。」
宋鶴辭輕飄飄地甩下一句話,便在小廝的簇擁下走了。
方才急得滿頭大汗的秦嬤嬤,在此刻也終於將心吞回了肚子裡。
隻恨恨地盯著我。
仿佛我還是從前那個任人拿捏、做小伏低的玩物。
我曉得。
我用出府的機會和說話的權利,換來了活下去的本錢。
不過也好。
在這深宅大院裡,我本就說不上什麼話。
8
我又回到了後院。
照例同眾人做些雜事,闲時聽她們扯兩句闲話。
秦嬤嬤再也沒有來過,倒是宋鶴辭來過幾次。
起先幾次隻是站在不遠處盯著我瞧,後來竟徑直找了我去說話。
他盯著我滿是炭灰的臉看了半晌,然後問我:「聽說你繡花不錯,你常常給人繡帕子嗎?」
我自然曉得他這是在套我的話,但也不得不扯個謊來騙他。
我雙手比畫著告訴他,我給後院的人都繡過。
他眸光暗淡下來,問我:「那你能給我繡一張嗎?」
我嚇得連連擺手。
自然是不能繡的。
從前那方帕子便讓夫人險些打爛我的臉,如今我又怎麼敢去招惹分毫?
他低頭悶笑兩聲,像是十分能體諒我一般。
「也罷。」
轉身走了。
自此,院中眾人都不再與我往來。
每每有所接觸時,也都是小心翼翼的模樣。
我曾意外聽見過她們議論:「你們瞧瞧,未承想咱們後院打雜的粗使丫頭裡,竟也出了能人,還能勾搭得少爺對她拉拉扯扯,真是狐媚子……」
「可不是?頂著一張比鍋底還黑的臉,都能叫少爺對她情難自持,你們誰有這般的本事?」
說到最後,幾個人笑作一團。
廚房的差事苦悶,她們或許不是真的想譏諷我,隻是想闲時逗個趣兒。
可我卻不明白。
明明我已經素著衣衫安分守己,為何還會被這般對待?
但容不得我多想。
夜間的時候,秦嬤嬤來了。
她撕扯著我的頭發,將我拖到廂房內。
「夫人說了,少爺備考傷神,也需要個玩意兒偶爾解悶,這幾月你便如常服侍少爺吧。」
「你這邊會勾人的狐媚貨色,若不是瞧著少爺如今春闱在即,早將你發賣了!這段日子,你且安分些!」
幾個丫鬟褪去我的衣裳,開始替我沐浴。
她們眉目間的輕蔑,如同從前的每一次。
我木然地閉上眼。
似乎有什麼東西,從頰邊滑落。
9
帳帷之內。
饫甘餍肥的宋鶴辭把玩著我的頭發:「上回,你是生氣了?」
「所以才兩月不曾侍奉我?」
我嚇得立即起身,恭順道:「奴婢不敢。」
「是……是夫人說少爺學業繁忙,春闱在即,不得叨擾,所以才……」
他垂著眼,神色不明,我又小心翼翼地補了一句:「夫人都是為了少爺著想。」
他這才抬眼,長臂一撈,我便又落進了他懷中。
我聽見男人悶悶的聲音從胸腔中傳來。
「上回的確是我唐突了,你和那後院粗使的小荷一般,都是苦命人,我不該如此。」
我心下一沉。
原來身為上位者,他也是曉得我們這些蝼蟻苟且求生的不易嗎?
「往後我不會再如此了,你盡可放心,也別再……生我的氣了。」
我勉強展顏:「奴婢不敢。」
我這樣的人,哪裡來的氣性呢?
宋鶴辭輕嘆一聲,將我摟得更緊。
「一月後春闱,我必定榜上有名,到那時我若是求著抬你做個妾室,想必母親也不會拒絕。」
「你可願意?」
原本迷蒙的思緒被這話一激,瞬間就清醒起來。
少爺是個寬厚人,待我也算是極好了。
我這樣的身份,若是能做個妾室,也算是祖上積德了。
可,我真的願意嗎?
我身子僵直,腦子閃過無數個想法,卻都化作夫人那張輕蔑俯視的臉。
宋鶴辭捏捏我頰上的軟肉,似乎是在催促我回答。
就在這時,門外的小鈴響了。
我麻溜地起了身:「少爺,我該走了。」
男人眼眸微闊,擺擺手,我便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不知是否我的錯覺。
總瞧著,秦嬤嬤瞧我的眼神,有些不對。
10
三月草長鶯飛時,宋鶴辭去了京城貢院科考。
這一次是會試,夫人極重視,日日都去城外的長春觀給少爺燒香祈福。
人人都忙得手腳倒懸,我倒是少了些磋磨,日子過得舒心了些。
想是夫人拜的神仙管用,三日後,宋鶴辭便騎著高頭大馬回來了。
這一回,他中了會元。
我雖未曾念過書,可聽府中的人說,這便是會試第一名的意思。
從前鄉試時,他便得了好彩頭中了解元,如今又中了會元。
人人都說,少爺是文曲星下凡。
夫人高興得合不攏嘴,登時就擺了筵席,宴請京中的各位官眷貴婦。
我自然是上不得臺面的,隻得一個人悶在逼仄的廂房裡。
府中有喜事,翠屏這樣的大丫鬟得了告假,也能休憩一日。
她端著果子就湊到我身邊:「聽說今日來的可都是世家大族的夫人和小姐,個個都是仙姿玉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