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視著他疏疏落落的背影,陷入沉思。
我沒想過晏知會喜歡我,因為他總是罵我榆木腦袋,罵我朽木不可雕。
雖然,我一直都還挺喜歡他的。
他生得那樣好看,面如冠玉,眉眼清雋,又是那樣地有才華,世間見過他的女子,很難不會傾心。
但是我卻沒有想象中開心。
明景給我送來飯後消食的茶:「陛下,您想什麼呢?」
我看著明景:「如果我說,晏丞相心悅於我,你會不會覺得不可思議?」
明景乖巧道:「奴婢不會。」
我龍心大悅,不愧是自幼跟我的貼身丫鬟,對我真是沒得說。
「奴婢隻會第一時間幫您叫御醫,畢竟,妄想症治得早了,也有希望痊愈的吧。」
「……」
明景,我真是謝謝你全家!
我把茶杯扔到桌子上:「明景,你下個月的月俸,沒了!」
11
自從我在朝堂上提過一次選秀的事情之後,朝堂上的肱骨老臣便真的上了心。
他們紛紛地舉薦人選,不到三個月,儲秀宮待選內侍的名錄就多了整整一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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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他們不光催著我選秀,還催著我,嗯,生孩子。
可是我不想生啊,我怕疼,也怕變醜。
晏知表面上沒什麼波動,可心聲卻愈發地暴躁。
【這些老東西怎麼回事?除了給陛下舉薦內侍,就沒別的事情了?!回去必須參他們一本,砍了,全都砍了!】
【李尚書,好你個李尚書!就你催生是吧?你不知道女人生子有多傷身嗎?你個老王八蛋!怎麼出門不被馬車撞死呢?】
【得趕緊幫陛下找到男生子的方法,嗚嗚嗚嗚,我舍不得我的如珠似寶的陛下徒兒受生子的罪!】
【想去儲秀宮放火,想把研究不出男生子的御醫砍了。】
【想幫陛下生孩子。】
再這樣下去,我生怕晏知會人格分裂。
於是,某天下朝後,我主動地約了晏知去養心殿。
「晏丞相,朕有事想要請教您,請您辰時三刻來養心殿吧。」
晏知頓了頓,語調一如既往地冷漠:「陛下有什麼事情,不妨現在就說。」
話音一落,我分明看到明景和其他宮人紛紛地張大了耳朵,一臉欲蓋彌彰的八卦。
我扯了扯唇角,總不能當著大家的面兒問他喜不喜歡我吧?
「總之有事,辰時三刻,你必須來!」
晏知拱了拱手:「是,臣遵旨。」
辰時將至,彎月仿若一塊清白的瓷片,寥寥落落地掛在天邊。
我給自己灌了兩大杯梨花白壯膽後,拎著一個榴蓮走進養心殿。
晏知早已等著我。
他站在寬廣的大殿中,大紅色的官服襯得他眉眼如玉,挺拔颀長的身影仿若月下修竹。
夜風漸起,穿堂來到他身邊,長風盈滿他的衣袖,他兀自昂首站在殿中,仿若謫仙般,似要乘風歸去。
「晏丞相久等啦~」
我樂呵呵地開口,打破這美不勝收的畫面。
晏知拱了拱手:「臣也是剛到。」
我點點頭,示意他坐下。他瞅了我一眼,神色淡漠地坐到黃梨木圈椅裡。
他急躁的心聲立刻傳了過來。
【怎麼回事?為什麼感覺陛下今天不太開心?】
【肯定是因為朝堂上那些老王八蛋催生,等我抓到他們的把柄,用黏豆包把他們嘴黏上,看他們還放不放屁!】
【陛下不開心,我心如刀絞啊,怎麼才能逗陛下開心啊?】
「晏丞相。」在他暴躁不已時,我輕聲地喚了他一句。
「陛下,您叫臣?」
所謂真誠是唯一的必殺技。
看著他偽裝得完美無瑕的樣子,我單刀直入,開門見山。
「晏丞相是不是心悅於朕?」
12
晏知白淨的面皮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迅速地浮起紅暈。
清明狹長的眼角微微地顫抖,纖長的睫毛仿若震動的蝶翼,指尖攥緊又松開,我第一次從他臉上看到了慌亂。
他定定地看著我,不發一言。
奶奶個腿的,這種眼神瞬間讓我想起他抽我默寫《論語》的恐懼。
我慫了。
「朕喝醉了,說的是胡話,晏丞相不必在意……」
「嗯。」
這次,他的話語比他的心聲更快。
「臣心悅陛下。」
我愣了,果然真誠才是必殺技。
他不承認的時候我心痒痒,他承認了,我又慌得一批。
我還愣著,晏知已經走到了我身邊。
他輕車熟路地摟住我的腰,稍一用力,就把我帶進他懷裡。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就把下巴壓在了我的肩上,呼出的熱氣一下一下地噴在我的脖頸上,惹得我想戰慄。
奶奶個腿的,沒想到他勾引人是真的有一套捏。
「陛下終於看出臣的心思了,臣等得好苦。」
我的一顆心也「怦怦』直跳,沒想到年少時曾暗戀的人竟然真的也心悅於自己。
眼前好像上元節的煙花在一瞬間綻放,花放千樹,目眩神迷。
可是激動過後,我輕輕地推開晏知。
13
「晏丞相,朕,朕其實有別的話想和你說。」
晏知不解地望著我,好看的眉宇間像是籠上了江南煙雨。
「額,那個晏丞相啊,你最為博學多識,朕想問問你認不認得這個東西啊?」我把榴蓮推到晏知面前。
晏知皺著眉:「蒲幹國進貢之水果佳品,番名賴爾馬,我大胤喚之榴蓮,味醜,食之甚甘美。」
我點點頭,不愧是晏知,典故真是信手拈來。
但是,我卻不在乎吃起來甘美不甘美。
我拿出果盤裡的櫻桃,一顆一顆地按到榴蓮尖尖上,對他說:「晏丞相,朕是個俗人,心就像是這榴蓮的尖尖。」
晏知的臉色變得有些陰沉:「陛下說的話,臣聽不懂。」
我嘆了口氣,猶豫了一下,最終緩緩道:「朕是坐擁三宮六院的帝王,世人皆稱晏丞相聰穎過人,那試問晏丞相,您覺得天底下有隻鍾情於一人的帝王嗎?」
「朕不怕晏丞相責罵朕荒淫無度,朕來見晏丞相之前,反反復復地問了朕自己許多次,晏丞相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驚才豔絕,無人可比,但來日晏丞相容顏不再了呢?如果有比晏丞相更聰穎、更俊美的內侍進宮了呢?朕還會寵愛晏丞相嗎?」
「如果,朝堂上的紛爭影響到後宮,朕為了籠絡前朝的大臣而寵愛他人,冷落了晏丞相,這對晏丞相公平嗎?朕能做到雨露均沾嗎?」
我低下頭,頹然地坐到龍椅上。
「朕是皇帝,朕做不到,朕有自己的使命。」
14
我靜靜地等著晏知對我破口大罵。
等了半天,他一點動靜都沒有,反而是心聲滔滔不絕地傳了過來。
【好啊,不愧是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好徒兒,考慮問題沒有拘泥於兒女情長!】
【這才是帝王該有的樣子,不枉我盡心輔佐,陛下終於長大了啊。】
【隻是,隻是,我就要成為這皇權之下的傷心人了。】
晏知清雅一笑,掩飾掉眸中一閃而過的失落:「陛下的心思,臣懂了。」
「不,你不懂。」我心裡有好多好多話想和他說,但是話到嘴邊,隻剩下一句,「其實朕也心悅於你。」
晏知的眼睛裡再一次地迸發出神採,望向我的眼神中多了一絲期待。
「既如此,既如此……」
他的心聲響在我的耳邊。
【既如此,我願意做陛下的人,哪怕是封號最低的內侍。】
我渾身一震,沒想到晏知竟然對我情深至此。
可是,他願意,我卻不願意。
因為我知道,喜歡一朵花最好的方式是讓他盛開,而不是把他摘下。
我拉著他的手,走到一副山河圖下面。
那是曾經,我和他共同執筆畫下的大胤江山圖。
「晏丞相,你看,南邊梅江洪災泛濫,百姓流離失所,戶部的救災糧草停在半路,正等著你派人搶送。」
「北邊,匈奴對我大胤虎視眈眈,前年您剛讓兵部成立了虎賁營,正等著時機把匈奴一舉殲滅,兵部尚書說您是大胤的主心骨。」
「眼瞅著秋試就到了,這是朕登基以來的第一次秋試。因先帝在位時發生過考場舞弊案,您許諾樂天下學子,今歲秋試您會到各地巡考。」
「還有啊,朝堂上官員們的貪墨也不少,您和吏部修的官場律才進展到一半。」
我認真地看著他:「你想清楚了嗎?後宮的內侍不得幹政,您若是進了宮,這一切,都和您再無關系。」
晏知沉默了。
但是我卻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聲。
【好啊好啊,陛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知道怎麼轄制我了。】
他輕輕地一笑,這次卻沒有苦澀的意味。
「陛下,臣拿您真是毫無辦法。」
他不難受,我倒有些難受了。
我紅著眼睛,強忍著把心上人推開的心酸。
「廟堂之高、江湖之遠,等著晏丞相盡情地馳騁,千萬不要被困於兒女情長和後宮這一番小天地之間。」
「嗯。陛下真是深謀遠慮。」他點點頭,饒有趣味地盯著我,「但是,陛下您舍得?」
他這一問,我兩行淚就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
「嗚嗚嗚嗚我就是舍不得啊,可是我舍不得又能怎麼樣?總不能把你拉到這個吃人不眨眼的後宮裡吧?你這麼好,當深宮怨婦多可惜啊。」
「行了,別哭了。」
晏知用袖子輕輕地揩去我的眼淚,然後緩緩地解開自己的束腰。
雪白的八塊腹肌露在眼前。
我嚇得吹破了一個鼻涕泡。
「別哭那麼慘,我不入後宮,也能給你解解饞。」
他把我拽過去,大手扣住我的後腦,密密匝匝讓我透不過氣的吻,就這麼落了下來。
15
那晚之後,晏知就去南邊治水了。
走的時候,我甚至還沒睡醒。
等我醒來,除了滿身的吻痕能證明我們確實「嗯嗯哼哼」過,別的一點痕跡都沒有。
我本來以為我就夠渣的了,沒想到還是比不上師父一星半點。
明景賤兮兮地湊過來問我感覺。
我直接一個大逼兜:「別問我感覺,一夜五次,就是渾身酸軟。」
明景翻了個白眼:「您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晏丞相那長相、那才學,要是您一舉懷了皇嗣,得是多好的苗子。」
這話說得真沒錯,於是我每天讓御醫把脈,但是一晃九個月過去了,肚子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期間,晏知也隻是偶爾才給我來信,措辭十分官方,除了匯報治水的進度,就是君君臣臣那一套。
唉,我好想再聽到他的心聲啊,好懷念他說要親爛我。
第十個月的時候,晏知沒回來,但是晏知的親信侍衛回來了。
我在養心殿召見了他。
「那個,丞相怎麼沒回來啊?」
「回稟陛下,丞相正在養身體。」
「養身體?」我一下子站起來,「他怎麼了?受傷了?生病了?」
「不是。」
侍衛掀開手裡用布罩著的提籃,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嬰兒赫然地出現在我眼前。
「晏丞相找到了男生子的秘方,丞相他給陛下生了個公主。」
我:「……」
我看了明景一眼。
「快,扶住朕,朕要暈了。」
16
我連夜給晏知寫信,要他速速回京。
騎術極佳的帶刀侍衛跑死了七匹汗血寶馬,花了三天就把信送到了晏知手上。
可他的信慢悠悠地花了一個多月才來到我面前。
信很簡短。
就三句話:
【不回去。
廟堂之高,江湖之遠,臣志在遠方,不拘泥於後宮方寸之地。
陛下可有找到心悅的內侍?臣遙祝陛下順利。】
遙祝,遙祝你個大頭鬼!
晏知真是老毛病又犯了,騷又騷得很,弄你又不肯那矯情勁兒又上來了。
我慢悠悠地提筆,又給他寫了一封信:
【治水辛苦,朕心甚慰。
丞相果然還是有志向的,不像徐內侍,日日夜夜來朕寢殿中,一刻也離不開朕。
來年開春,選秀一事必須要推進了,就由晏丞相一手操持吧,畢竟晏丞相最清楚朕喜歡什麼樣子的內侍】。
我是想氣他的。
可這封信過去後,晏知的回信更短:
【陛下說笑了,臣以後不再回京。治水後,便去北境御敵。選秀之事,交由內務府最為合適。】
我玩脫了,說不後悔是假的。
我是個俗人,不是沒想過把晏知留在身邊。
但是最終也隻能咽下苦果,安慰自己求仁得仁。
宮裡少個美貌內侍,朝堂上多個英明丞相,這買賣,不虧。
更何況,他還留給我一個冰雪聰明的小公主。
我命人在宮裡修了一座高樓,命名為望北樓,每逢月圓,便登高北望。
來自朔北的風迎面吹來,經江南煙雨溫潤後,像是晏知溫熱的掌心拂過我的側臉。
我走不出這一方皇城,可我愛的人,可以踏遍山河萬千,看雲起雨落。
北境捷報頻傳,但晏知還是很偶爾才會給我寄來信。
但是總會隨信帶來許多讓我意想不到的玩意兒。
比如,西山上三年一紅的楓葉,比如沙漠深處的芨芨草,比如塞北被風沙磨成圓形的石子。
信件末尾,隻有八個字:【見字如面,問陛下安。】
我有時會很怨恨地把信揉成一團。
這個王八蛋,真的很懂怎麼拿捏人心,很懂什麼叫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17
公主八歲時,我給了她正式的封號:和柔。
因為晏晏,和柔也。
及笄當日,我也將她正式地立為皇太女。
她是天生的帝王料子,小小年紀,已經讀遍了文淵閣的所有藏書。
最喜歡《縱橫術》,和他爹一樣,精於拿捏人心。
她越長大,和她的父親越像, 尤其是一雙眼睛,簡直一模一樣。
我經常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眼睛。
和柔便問我:「母親在想什麼?」
「沒什麼, 一個故人。」
往後的幾年,晏知的來信,字數又多了些。
會和我說這些年走南闖北的見聞, 會對我這些年頒布的政策予以評價,雖然有時候還是會氣急敗壞地罵我朽木不可雕,但是也會承認我越來越像一個成熟的女帝了。
他離開的第十年,北境的匈奴終於被殲滅。
飽受戰亂的大胤百姓, 終於迎來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的這一天, 自發地湧到皇城四周, 來給我叩首。
「天佑大胤,女帝英明。」
一聲聲吶喊,直衝雲霄。
第二天朝堂上,禮部尚書呈上了一封萬字書, 內容隻有一行字,上面卻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百姓的名字。
他們說:內有女帝, 外有丞相,大胤之幸, 莫若如此。
這一刻, 我終於確信, 當初我的決定沒有錯。
晏知是屬於廣闊天地的雄鷹,而不是籠中的金絲雀。
我和晏知通過來往通信, 推行了一個又一個減稅、科舉、互市、免徭役的政策,經過經營, 大胤已經成為這塊大陸上最為強盛的國家,無數的藩屬國心甘情願地臣服,每一個百姓臉上都是國泰民安的表情。
我回想起晏知給我上的第一堂課。
那時我十五歲,剛剛及笄。
晏知當著我的面打開一張殘缺的山河圖。
他說:「陛下, 您有沒有信心,和臣一起把這副山河圖拼湊完整?」
彼時我不懂他的意思,懵懂中點了點頭。
但是現在,我終於可以問心無愧地對他說:朕做到了。
「未曾……」
「人我」又到一年中秋佳節, 我避開所有人,獨自地前往望北樓。
晏知這些年一直在北境互市, 不過, 我們至少頭頂同一片月亮。
踏上最後一節樓梯,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晏知語帶戲謔。
「陛下, 你這後宮也沒充盈多少啊?」
「徐內侍怎麼樣了?這些年,您究竟寵沒寵幸他呢?」
見我不語,他收起戲謔的神情,定定地看著我。
「陛下, 我回來了。」
「你考不考慮, 改一改當年的決定?」
「反正如今,和柔也能登基繼位了。」
長風盈滿他的衣袖,他兀自昂首,站在殿中, 仿若謫仙般,似要乘風去。
一如當年。
我衝過去抱住他。
人如當年,月如當年。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