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玉體金貴,連指甲也被精心保養,又長又尖。稍稍用力,便在我皮膚上印下淺淺的月牙形凹痕。
她語氣森寒:
「這宮裡從來不缺聰明人,可他們妄想得到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最後聰明反被聰明誤。你最好老實點,不要生出一些不該有的心思。」
我低眉順目道:
「在下謹記公主教誨。」
7
謝小將軍回京,給公主帶回了一隻漂亮的鸚鵡作為禮物。
這隻鸚鵡被訓練得通人性,會說話,羽毛鮮豔,極其珍貴。
她正闲得無聊,很開心地收下了。
外人看來,公主與謝斐,是青梅竹馬、情投意合。
可那已經是過去式了。
謝斐雖是習武之人,可他出身望族,為人端正,克己復禮,他顧及著公主的名聲,即使是私下單獨相獨,也保持距離,從不越界。
這一點,遠遠比不上那會花言巧語的賣貨郎。
對新歡,她一口一個「蕭郎」喚得熱切。
隻要蕭郎稍微裝柔弱扮可憐,她什麼承諾都肯給。
對謝斐,就是冷臉,直呼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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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斐說他拜讀過公主殿下的文章後,仰慕非常,她冷冷地回了一聲「哦」,內心卻在翻白眼。
謝斐送的情書,她也全部丟給我,讓我模仿她的筆跡代替回信,敷衍了事。
可禮物,她又一樣不差地照單全收。
謝斐此次回京,是帶了軍功的。
遼東內部正在割據,他乘其不備,殲滅了一支小部落,收復了三座城池,繳獲戰俘五萬。
金鑾殿上,陛下問他想要什麼賞賜。
他沉思片刻,鄭重叩首:
「末將心悅公主已久。」
回去後,陛下把嘉和公主叫過去,語重心長道:
「嘉和,你也快到年紀擇婚了。今日論功行賞,謝斐向朕求娶你。」
「你們兩個孩子是朕從小看著長大的,感情深厚。他現在又有軍功在身,未來前途無量。」
「國師也將你們二人的八字拿去測算過了,最是般配不過。」
「不如朕叫禮部為你備下嫁妝,擇吉日……」
說得正高興,公主卻突然打斷:
「父皇,兒臣心悅的其實另有其人!」
陛下眉頭一皺,覺得大事不妙。
可他還是耐著性子問道:「哦,那你心悅何人?」
「蕭郎!」
「想都別想!」他當即否定,「你是天家公主,他隻是一介普通百姓,三言兩語,竟將你哄騙得如此不辨是非,成何體統!」
「兒臣就是喜歡他!兒臣寧願不做公主,也要追求愛和自由!若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不能嫁,那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吵來吵去,雙方僵持不下,陛下下了最後警告:
「這次朕不追究,往後,你若再敢提起那個賣貨郎半句,朕就把他千刀萬剐!」
染指公主,他沒有當場叫人把蕭郎捉過來碎屍萬端,已經是做出天大的讓步了。
嘉和公主卻如失心瘋一般,大喊:「父皇,你逼人太甚!!」
平日最溺愛她的皇後也急了:
「紀嘉和,你給本宮閉嘴!!」
「我不!」
「我雖有公主之尊,可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體會過什麼叫真正的自由!!」她歇斯底裡地吼著,絲毫不見身為公主應有的端莊,「這座皇宮,讓我感到壓抑!!!」
「啪!!」
清脆的掌摑聲。
周遭的一切驟然靜止,殿裡的宮女太監,個個誠惶誠恐,黑壓壓地跪下一片。
「陛下息怒!」
她捂著半邊紅透的臉,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父皇,你打我!」
陛下動了大怒,額頭上青筋暴起,胸膛劇烈起伏,他低吼一聲,抬腳踹翻了桌子:
「都給朕滾!」
一室昏暗,唯有窗棂透出的黯淡月光,在靜靜流淌。
男人斜靠在龍椅上,手掌掩著臉,長眉深蹙,神色倦頹。
我緩緩踱步上前。
朝著那個朝思暮想的位置走去。
「大膽。」
聽見我的腳步聲,他聲音沉冷地開口呵斥道:
「朕不是說過,誰都不許進來打擾嗎?!」
我置若罔聞,上前為他添了一杯新茶:
「您就準備一直這樣忍下去麼?」
「父皇。」
「你叫朕什麼?」
他掀起眼,目光掃過來,隻淡淡一眼,便寒芒乍現。
「父皇。」我從容跪下。
「您或許不記得了,十六年前,您曾醉酒寵幸過一位宮女,後來,她生下了我。」
他揉了揉額穴,許久後,緩緩點頭:
「確有此事。但第二天,朕派人去後宮找,可那宮女卻不肯露面,銷聲匿跡,一無彤史記錄,二來,朕當時也沒有給過她任何賞賜做憑證。」
他又問起:「你是何時出生?」
「靖和三年,九月十七,子時三刻。」
「大膽!」
架上的花瓶被打落,碎片迸飛,差點扎進我眼睛裡。
「你知不知道這時辰代表著什麼?」
我抬起臉,露出與他相似的五官:「父皇,您為何還是不肯相信呢?」
「朕還沒承認有這個女兒呢!空口無憑,誰知你是從何而來的,又有何人能證明你的身份?」
我面上沉默,心卻跳得飛快。
入宮前養父母給的錦囊此時就藏在我貼身口袋中,但,現在還不是拿出來的時候。
見我閉口不言,他抽出架上的寶劍。
「一無彤史,二無物證,僅憑一張巧舌如簧的嘴,就敢來貿然頂替。你今日若不說明白,朕定要治你欺君之罪!」
冷氣森然,利刃虛抵在我喉間,隻需再稍稍用力,我便血濺當場。
「哀家可以。」
身後,一道沉穩的聲音響起。
來者身著素衣,手捻佛珠,眼神清和澹靜,卻又深不可測。
是鄭太後。
「哀家可以證明,皇帝,夠了嗎?」
太後走過來,橫了一眼,他立刻意識到,扔下手中長劍,恭敬行禮道:
「母後。」
太後沒搭話,徑直走向我,在我頭上摸了兩把:
「好孩子,皇祖母給你的東西可還在?快些拿出來吧。」
8
鄭太後並非陛下生母,她是前朝廢後。
當年鄭、許兩黨相爭,鄭氏一族落了下風,全族上下,被流放千裡。
至於鄭皇後,先帝不忍苛待發妻,隻將她以禁足的名義幽禁。但她自知翻身無望,交出了皇後金印金冊,自請廢後,退居西宮。
從此閉門不出,青燈古佛,日夜誦經祈福。
陛下生母早亡,鄭氏當皇後時,他曾受她教導照拂多年。
登基後,尊仁孝之道,迎她出宮。
禮官捧著太後鳳印,一群人浩浩蕩蕩地來到西宮。
結果她一聽,許家的女兒當上了皇後,立刻封鎖宮門,把人拒之門外。
「各位請回吧。」
「告訴你們陛下,這宮內瑣事紛爭不斷,哀家已清心寡欲多年,實在不願再牽扯其中。」
即使拒絕了太後鳳印,但她依舊是陛下名義上的母後,因此,被尊為西宮太後。
她表面雖不問世事,暗中,卻在韜光養晦,靜候時機。
皇後懷了天運帝女這件事,在皇宮、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
太後聽後,嗤笑一聲,鄙夷道:
「許家人一脈相承的德行,從她肚子裡生出來的,能是什麼好東西?」
說完,她繼續閉關打坐。
她沒想到,無心出口的話,竟一語成谶。
更沒想到,三天後會有一個懷孕的小宮女,跪在西宮門外,向自己——這個無權無勢的太後,尋求庇佑。
她跪坐蒲團,眼也不睜:
「你承了寵,有了孕,不去找皇帝,來找哀家做什麼?」
宮女抖著唇,臉哭得慘白:
「太後娘娘,奴婢懷的是個女孩,而且產期,就在國師卜算日子的前後啊!」
「皇後娘娘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奴婢不想死,更不想做後妃,求太後娘娘庇佑,求求您了!」
太後猛然睜開眼,看向她。
因為宮女每餐隻能吃七分飽,油水又少,胎兒長得很緩慢,六個月的肚子,才剛剛顯懷。
再加上她嚴加提防,又日日用裹布將肚子纏得緊緊。
身處皇宮最底層,人心薄涼,來往皆為利益,對於與自己一樣卑賤如蝼蟻的同類,擠不出一絲珍貴的關心。
所以,她懷孕的事,並沒有人察覺到。
鄭太後敏銳地洞察到,眼前這個小宮女肚子裡的孩子,日後,或許會成為刺向許家的一柄利劍。
她把宮女留了下來。
並承諾道,等孩子降生後,會安排人把她送出宮,找一戶殷實人家撫養長大,待到時機成熟後,再進宮認祖歸宗。
九月十七那日,皇後比宮女更先發動。
但皇後孕期滋補過甚,雖然早產,胎兒個頭依然很大,半天沒有生下來。
兩聲啼哭,在皇宮兩個不同的角落,同時響起。
子時三刻,分毫不差。
太後看著襁褓中的嬰孩,抑制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讓你許家短暫地勝利一下又如何呢?隻要哀家活得足夠長,總有一天,哀家能看到你們許家大廈傾倒的一天。」
9
我取出懷中錦囊,裡面有塊玉佩,用料是極為珍貴的煙絲紫玉,當年鄭太後以此為信物,我出生後,和錦囊一同被塞在木匣中,順水流出宮外。
她拿過來,又從袖口中取出另一半,拼到一起,拿到皇帝眼前:
「這是你父皇的遺物,你可認得?」
一副十足的長輩派頭。
皇帝肅然起敬:「兒臣當然認得。」
這玉,原為太後貼身佩戴的心愛之物。某次不小心碰撞,碎成了兩半。
彼時還是太子的先皇,為了哄心上人歡心,在兩塊碎玉上畫出紋樣,找來能工巧匠雕刻。
新制成的兩塊玉,兩人各執一半,合在一起又能拼成一塊完整新玉,巧奪天工之作。
寓意為,天作之合。
太後退居西宮後,先帝派人將這塊玉悄然送還。
至此,基本可以認定我公主的身份。
太後又補充道:
「那孩子降生時,哀家可是親眼看著的,左後腰處有塊錦鯉形的胎記。皇帝若不信,就把這姑娘帶下去,叫人一驗即可。」
皇帝點頭。
不多時,驗身的姑姑走了上來:
「姑娘,請隨奴婢來吧。」
我被引去沐浴更衣,一室熱氣氤氲,木桶裡盛滿上好的牛乳,花瓣漂浮,絲絲恬淡香氣縈繞鼻尖。
她朝我恭敬一行禮:「姑娘,容奴婢冒犯。」
我微微頷首:「無妨,有勞姑姑。」
隨後轉過身,任由她將我衣衫褪下。
面前銅鏡反射出她驚詫的表情,瞳孔驟縮,不敢置信。
10
沐浴後,我換上了新裙,被帶去面聖。
「如何?」他問。
「陛下……」
姑姑面露難色,欲言又止。
我掩唇輕咳:
「姑姑,您可要如實稟告。」
「姑娘左後腰處,確實有一塊錦鯉形胎記。」她稍作停頓,又道,「可除此之外,奴婢還看見,姑娘背後疤痕交錯,猙獰恐怖,顯然是……此前遭受過虐待。」
父皇把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摔:「誰下的手?」
我欲揚先抑:「父皇,不了吧……已經過去了……」
「你但說無妨!朕來為你做主!究竟是誰對你下此狠手?朕必然不放過!」
我猶豫再三,緩緩道:「是……嘉和公主身邊的秦嬤嬤。」
11
是夜,一行人兇神惡煞地闖入寶華宮,將秦嬤嬤扣押在地。
還未來得及喊冤,就看見了搖身一變的我。
「秦氏蓄意虐待公主,作惡多端,即刻杖斃!」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傻的人,也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了。
乘人不備,秦嬤嬤掙開束縛,飛撲過去,一把抱住紀嘉和的大腿:「公主,您救救老奴,救救老奴!!」
嘉和趕緊把她甩開,避猶不及。
她拍了拍裙上被抓出的褶皺,低聲咒罵:
「你本就罪無可恕,本公主如何救你?滾開!念在你多年忠心追隨的份上,本公主會厚待你家人的。」
我靜靜欣賞著兩人醜態百出。
紀嘉和是秦嬤嬤一手帶大的,當年皇後早產,導致她身體羸弱,情勢兇險,是秦嬤嬤守在她的搖籃邊,幾天幾夜未曾合眼。長大後,她經常苛待下人,每次動手最狠的一個,也是秦嬤嬤。
主僕情深,此刻卻煙消雲散。
真是諷刺啊。
秦嬤嬤情急之下,又看向了我。
她跪著爬過來,朝我連連磕頭,聲淚俱下道:
「殿下,殿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饒過奴婢這一回吧,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求您了……」
可惜了。
我可不是什麼善種。
我面露疑惑:
「你求我做什麼?我說了又不算。」
「父皇的話你們都不聽了嗎?動手啊。」
她被拖到門外,就地行刑。
慘叫聲回蕩在夜空,久久盤旋不去。
12
一來,我是西宮太後照拂長大的孩子。
二來,我的養父母,裴氏夫婦,是京城首屈一指的皇商。從領養我的那一年起,他們便每年向朝廷捐銀二百萬兩。
有他們撐腰,我才能受到父皇的重視。
我有了自己的宮殿,也有了自己的新名字——紀雲初。
紀嘉和如此張揚的一個人,從我冊封到現在這麼長時間,她竟然一次都沒有來找我麻煩。
因為她不敢。
她明白,秦嬤嬤被父皇當場打死,是直接在挫她的銳氣。
她也明白,彼此間消除了懸殊的身份差距後,站在同一個起點上,我能把她玩死。
可她並沒有一蹶不振。
她意識到,她還有許家,甚至還有之前被自己忽視的謝小將軍可以仰仗。
隻要低調收斂些,改一改往日的行事作風,她依舊是尊貴的嫡出公主。
不要緊。
她不來找我,我便去找她。
宮中有習俗,公主過誕辰,需要提前三月量身圍,裁制新裝。
因我是第一年在宮中過壽,父皇特地召我過去,問我有什麼心願。
我躬身行禮,裝作純良無害:
「兒臣別無他求,隻希望父皇可以去看看嘉和。因為,兒臣的生辰,亦是嘉和的生辰。」
不著痕跡地提醒了他,嘉和公主,當初是皇後怎樣不擇手段求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