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婳,沒事了。你沒事了。」悉珺在說話。
孩子呢?我的孩子好嗎?不確定有沒有發出聲音,世界很快變得一片漆黑。
再醒來的時候,躺在悉珺的懷裡。
「你醒了,知婳!」
悉珺白皙的臉上眼睛都腫紅了,看見我醒了眼淚又一顆一顆掉下來。她匆匆對我說:「知婳,我不能陪你太久,長話短說,你現在在出城的馬車上。」
馬車。出城?
「你的……」她哽咽了一下,接著說道,「孩子沒保住。我……」她哭出聲來,一邊嗚咽一邊斷斷續續地哭訴,「我請了全城,最好,最好的產婆,還有大夫,可他們都沒辦法,孩子一出生還沒來得及哭就沒了。我,我對不,對不起你,知婳,我對不起你。」
孩子。記憶開始回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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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尖好像被針戳了一下,麻麻地疼。
第一個衝進腦海裡的,居然是那些在窗邊繡肚兜和虎鞋的午後。是無數次摸著肚子望著門外人歸來的傍晚。
孩子沒了。
怎麼會呢,他那麼用力地蹬過我。是個多麼有生命力的小家伙啊,怎麼會熬不過去呢。
「我去查了你這一個月來所有接觸過的衣食住行,有問題的是你出事那天的早飯。」悉珺的聲音一下子冷了下來,仿佛淬了冰,「那天的早飯是王爺派人親自給你準備的。」
王爺?
「我以為是下人手腳不幹淨,想讓王爺徹查此事。但是王爺說,他居然他媽的坦蕩地說,是他做的。」
悉珺整個身子都抖了起來,「我早該想到的,否則你一出事他就應該問罪了。怎麼會風輕雲淡地等到我去找他。」
信息量太大,有種在聽著別人的事的感覺。
直到悉珺的這句話,讓我仿佛挨了一記重拳。
我不信,王爺為什麼要這麼做?
「夫人,我們真的該往回走了。」馬車外的許嬤嬤催促道。
「知道了。」
「知婳,我不能陪你了。我先將你送到我弟弟的一個私人莊子上,等看看情況再來找你。你……先安心養好身體。」她示意碧螺換個位置,掀開簾子往馬車外挪去。
「……悉珺。」我好像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急急地問道,「為什麼?!」
王爺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不知道他的目的,但是有件事我早該告訴你。可我真的不知道,我以為他是回心轉意了,我以為……知婳,你知道嗎,你和已經去世的珍妃路貞町,真的好像。」
悉珺走了。
我的疑問無人解答。
馬車在無人的路上疾馳。
喪子之痛,還有身體裡的痛,腦海裡紛亂的思緒。這一切都是夢吧,是不是醒來就好了?
明明昨天我還在花房裡看過花,午後的陽光灑在身上那麼溫暖。來賀喜王爺回府的賓客熙熙攘攘,一派喜慶。怎麼現在醒來就什麼都變了,漆黑的夜,車窗隱隱漏進的風,我在逃亡嗎?
口口聲聲說愛我的王爺找到我會怎樣呢,也要我的命嗎?
如果是這樣,他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哄我開心呢?
迷迷糊糊間,好像有迷離的光明滅照在臉上。
我睜開眼,血跡從外面濺在門簾上,車夫一聲未吭倒了下去。
碧螺大聲尖叫。
門簾被挑開,是王爺俊美的臉,像是巖漿映亮的惡魔。
「還好找到你了。」
7
「你到底想幹什麼?」我沒辦法動彈,隻能對著正在喂我喝藥的沈慕泓吼道。
他不知喂了我什麼藥,喝過之後就會昏昏睡去。不分晝夜,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回來了幾天。但是我能明顯感覺到,我因為生產而元氣大傷的身體,恢復了大半。
「知婳。」他放下湯匙,「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乖巧和順的樣子。」
「你喜歡的是路貞町吧。」我冷笑。
他還挺驚訝:「你知道了。」
他將手裡的碗擱在一旁婢女的託盤裡,揮了揮手示意屋裡的人退出去。
「本來將你娶回來,是想好好待你的。畢竟你和她真的很像。」
他靠近,撫摸著我的臉,目光一寸一寸地瀏覽。
「我教你書畫,都是她的風格。走路的姿態,一舉一動。」
「你越來越像了,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已經回來了,就這樣在我身邊。」
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慢慢湧了上來,想起我為他斟酒時翹起的小指。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原來你給我的溫柔,都是她借給我的。
「我想和你這樣白頭偕老。」
是和路貞町,我在心裡補充。
你是我的王爺,她的慕泓。
你在背後抱我的時候,從來想起的都是她吧。
你為我準備的那些早點,都是她愛吃的吧。
你早早地回府,是因為她怕黑吧。
哈哈,多麼可笑。你的心裡從來沒有我一絲一毫的位置,可卻輕而易舉地就能騙得我遍體鱗傷。
你不愛我,可我卻以為你愛得要S。
我想笑,眼淚卻大顆大顆地滾出來,順著眼角流進鬢發裡。
「這次出徵,在北疆遇到了一位女巫。隻要有合適的容器和條件,她就能讓人S而復生。」
我想起碧螺說的那個神秘的灰袍女子。
我以為喪子,成為別人一生的替身已經夠慘了。現在聽起來,好像連命也要沒了。
我為你祈福時,你在冒著風雪找S我的刀。
我覺得渾身發冷,不自覺地戰慄起來。
他俯下身抱住我,聲音溫柔:
「她可以真的回來了。」
真是感天動地的愛情,如果代價不是我的命。
沒想到此時此刻,我居然還在意我錯付的情意,內心一片酸楚。遇到心已經給了別人的人,就要如此受苦嗎?
原來隻要她回來,你可以毫不猶豫地放棄我。
你從來沒有看過我,看的都是你心裡的她。
我們的那些過往,都是你寂寞時自編自導的小樂子,我隻不過是恰如其分出現的那個戲子。
「知婳,我自知對不起你。不過除了你我,再不會有人知道這個世界你其實已經消失了。」
「就讓貞兒代替你活完後半生吧,我們會再生一個我們的孩子。」
我心裡一片涼寒。
可惡,意識已經越來越模糊了。
隱約聽見有人在說:「王爺,王妃又在外面跪了兩個時辰了。」
「把她架回去,別傷了她。」
8
乾元四月初十,諸事大吉。
可惜是我的忌日。
原來王府的地下已經秘密修葺了這樣一個祭壇,才一個多月而已。
真是迫不及待。
我全身赤裸地躺在冰涼的石板上,一動不能動。
美豔的灰袍女子此時已經褪去外衣,身著一身異族服飾。
在我身上從頭到腳畫著什麼,血腥味刺鼻,不知道是什麼的血,真是作孽。
好像陣法已經接近尾聲了?
女巫跪坐在我身側。
吟唱聲越來越大,周圍無數掛在層層疊疊的紅線上的鈴鐺共鳴起來。
我頭痛欲裂,可喉嚨裡發不出任何響聲。
身體仿佛要被撕裂一般,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像是烈焰,灼得我痛不欲生。
聽見沈慕泓說:「王妃,你先回去吧。」
悉珺?
「我要送她最後一面。」悉珺忍著哭的聲音。
又一波巨大的疼痛襲來,身上的束縛好像都禁不住似的解開。我疼得全身痙攣到畸形,慘烈地哭號。指甲摳在石板上齊齊崩開,眼前一片通紅。
「知婳!」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看向悉珺。
原來他們離我這麼近。
隔著紅線的縫隙,混著帶著血的視線。我看見,沈慕泓筆挺地居高臨下地站在那裡,悉珺捂著嘴跪坐在他身旁。被僕從架著,想衝進來但是動彈不得。
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了,疼到脫力。整個人好像被從頭到腳劈開,又黏上。
一切聲音都遠去了。
世界越來越黑,什麼都不在了。
「知婳,沒事的,你會沒事的。」
悉珺,我好後悔進了王府。
可是下輩子我還想遇見你。
我要S了。
你會在我的墳前放滿小酥餅嗎?
哦,不對。
我連墳墓都沒有。
有人會替我活下去。
9
浮町軒,雕琢精美紅木大床上的錦被裡露出來眉目如畫的一張臉。
睡得正香,烏發散落在一旁。
床邊挨著她的雙腿坐著的男子,微微俯身執著女子的一隻手,放在唇邊摩挲輕吻,眼睛一刻不歇地停留在她臉上。
再往後,灰袍的女人垂立在男子身後。寬大的兜帽遮住她的半張臉,隻露出輪廓流暢的一節下巴和豐滿殷紅的嘴唇。
屋裡的婢女或是捧著東西,或是靜默肅立,大氣不敢出。
「嗯……」
床上的女子一聲嚶嚀,好像要從熟睡中醒來。
男子一震,眼裡要噙出淚。
身體好痛,呼吸不得。
符咒,血,紅線,鈴鐺。
猛地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
這是。
浮町軒?
我沒S。
「貞兒!」沈慕泓驚喜地叫道,「你醒了!」
我卻嘲弄地看向他身後的灰袍女子,你好像法力不太行?神棍。
她勾了勾唇角,朝我比了個口型:「王——」
王?
「妃——」
王妃?
我看向她身後,身著喪服的一屋婢女。
瞳孔巨震,眼淚唰地流了出來。
悉珺。悉珺。
你用你的命做了交易嗎?
換我回來?
你怎麼這麼傻。
「貞兒,你怎麼哭了,哪裡不舒服嗎?」沈慕泓慌亂地拂著我的淚,眼裡滿是擔憂。
悉珺,別怕,很快。
我彎起練了一千遍的嘴角:「這是哪裡?慕泓。」
10
自那日起,已過去三天了。
流水的補品送進了我的院子。
說來好笑,明明產後喪子、情緒波動,但沈慕泓為了迎他心愛的貞兒回來,竟把我的身體將養得如此好。氣血充盈,一如女兒身。
春末時節,王府花園中。
花像不要命般地開,小徑兩旁花團錦簇。
向前再走,便是悅竹閣,竹林鬱鬱蔥蔥。
此刻已是人去樓空。
白紙做的燈籠懸在其中,悠悠晃晃。
我裹著披肩站在長廊下,輕輕搓了搓手指。
心中恨意洶湧。
沈慕泓,我究竟要怎麼做。
才能將你生吞活剝碎屍萬段,挖出你那顆自以為深情的心。怎樣才能讓你痛不欲生呢?
隻是失去路貞町?
不夠,遠遠不夠。
我要讓你活著的每一秒都錐心刻骨。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能下地獄,換悉珺回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
「怎麼站在這?風大。」沈慕泓從身後將我攬入懷中。
我拂開他的手,轉身看著他。他一定是剛下朝便急匆匆地跑來找我。春天尚涼,他額角卻沁出了細汗。可見一刻不停。如此深情。
「王爺跑這麼急做什麼?我還能丟了不成。」我捏著絲帕輕點他的鬢角。
「嗯,怕你丟了。」他又把我擁入懷裡。
像是輕輕環抱著一個失而復得的寶貝。
「王爺,真是孩子氣。」
「怎麼又叫王爺。」
「慕泓。」
他放開環住我的胳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稍微撐開兩人的距離,細細地盯著我的眉眼,眼神像畫筆般描摹。
「怎麼了?」
「再叫一聲。」
「慕泓。」
他傾身吻過來,一如往日般溫柔繾綣。
我卻隻覺得周身的血液逐漸冰涼,像是有條蛇盤在胃裡緩緩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