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看向我。
「那,如果生出來,是個弟弟還是妹妹?」
7
「什麼男孩女孩,頭都沒看到怎麼知道!」
大姐很聰明,她撲通跪下來,抱著爸爸的褲腳。
「爸!是個男孩,就是個男孩!」
「讓媽媽生下來吧,救救媽媽,她肚子尖,算命的都說了,這胎是我們家的福報,一定是個男孩!」
我爸張了張嘴,猶豫了。
他往口袋裡掏了掏,又踮起腳往產房裡面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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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催促,「要救人就快去門診部結賬,我們要備血了!」
我爸咬著牙,跟賭博一樣眼一閉,掏空了全部家底,一分不剩。
嘴裡念叨,「臭婆娘,敢再生個女娃,老子S了你。」
家裡的第十個孩子,要了媽媽半條命。
產房裡傳來哇哇大哭。
「生了,生了!」
「是個男孩!」
我的心驀地被揪緊。
到底是不幸呢,還是該慶幸。
媽媽臉色蒼白,我給她喂水,她好像看不見我,始終注視著旁邊的小嬰兒。
她的命,是我們幾個姐妹哭著喊著從我爸手裡求下來的。
可是她卻說:
「是我們恩生舍不得媽媽,恩生要媽媽留下來陪他長大。」
這個男孩叫李恩生,是我爸翻破了字典才取出來的名字。
意思是上天的恩賜。
我們九姐妹,像個笑話。
再沒有人提起讓幾個姐姐回學校的事情,我們好像被默認,成為了遺棄物。
大姐也不去村口了。
沒過多久,費老三有一天早晨站在我家門口,還帶著個戴金絲眼鏡,穿正裝的女人。
好像是城裡來的,抱著一本刊物。
然後被我爸媽拿掃帚撵了出來。
我爸扯著嗓子,「S騙子,我們家的錢就算給牛嚼巴了,也不花在丫頭上一分!」
8
那時我正在地裡下肥。
聽說的時候,人已經上路走遠了。
我腦中轟隆一聲炸雷。
搖搖晃晃衝回去正好一頭撞在我爸腰上,我SS拉住他的衣服,大吼。
「是來找我的!你憑什麼把人趕走!」
我一直想不起來上輩子的事情。
隻知道自己是個作家,寫了大幾本有名的書。
重生到這個家裡,我接受著一切不曾經歷過的不幸。
在每個被欺辱的瞬間我都在想,忍下去,等到了年紀,我就能靠自己上學。
我一定能擺脫這一切。
可是我爸一腳踹在我小腹上。
「我說怎麼找到老子頭上來了,原來是你這個賤種串通好的是吧。
「就費家那個大學生能個屁,我兒子以後站他腦袋上屙尿,這麼喜歡他,等老子過幾年就把你嫁過去做他媳婦!」
我捂著肚子,縮在門邊一抽一抽的,額頭頂著冰涼的泥板地,眩暈的白光中,我媽垂手不言。
我真傻,我覺得靠自己能改變一切。
可事實是,在命運面前,我就是一隻能被一腳踩S的螞蟻。
李恩生兩歲大,開春的時日,突然患上了惡性流感,發熱到40攝氏度。
緊趕慢趕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燒了整整一個晚上,他直翻白眼。
醫生敲錘,說嚴重影響到了眼角膜,以後大概率會是個瞎子。
而換個適配的眼角膜要20萬。
我不知道這件事。
我隻聽到他們一回來就砸東西的聲音。
「村裡人都說攬娣聰明,她也要……」
「那是老子的命根子!一個丫頭片子怎麼不能換,你要恩生以後怎麼讀書,怎麼娶媳婦!」
我抬頭看過去。
視線交錯,我撞見了媽媽躲閃的目光。
9
次日我走在村口,撞見張狗蛋,他捏了一坨黃泥朝我扔過來。
我沒注意,被砸中後腦勺,糊了一頭。
他用食指翻開下眼皮,「你要當瞎子咯,瞎子,哈哈哈。」
我紅了眼,撿起一塊磚頭跑過去,「瞎子也比你會讀書!信不信我拿磚頭砸S你!」
他叫著跑遠了,可我的心髒怦怦跳個不停。
大家都知道,我爸要拿我的眼角膜,換給我弟。
我害怕得每天夜裡發抖,我才六歲。
我不知道會不會哪一天醒來,我就再也看不見了。
我就這麼咬著手指,煎熬地一天天過下去,晚上聽見一丁點聲音,我都會猛地驚醒,然後出一身的汗。
直到有一天,吃晚飯。
媽媽突然停下筷子,問我:
「攬娣,你捐給弟弟一隻眼睛好不好?」
我愣住了,磨著牙把一粒米飯咬成三瓣,沒有說話。
她垂下眼,語氣溫和,「攬娣,你要是不願意,媽媽也不……」
我爸插嘴,「什麼願意不願意,少一隻怎麼了,不還是能看見嗎。」
我騰一下站起來,把桌上的東西哗一下全推到地上。
渾身顫抖。
「憑什麼!就因為他是男孩,我就什麼都要給他嗎。」
我媽慌張地替我攔下了我爸砸過來的碎瓷片。
「老子生你下來你還不樂意了,要不是為了要個兒子,你以為我會生出你這個賤貨嗎。」
對於我來說,他們給我生命,是唯一能拿出來對峙的付出。
媽媽一邊搖頭一邊抱著我哭,像我剛出生那樣哭,那時候我不知道她哭的是我能活下來,還是哭我不是個男孩。
現在我也不知道。
她說:「攬娣,媽媽求你了,你看在媽媽懷胎十月生你的份上,可憐可憐媽媽隻有這一個兒子吧。」
10
但是他們真的隻是要我一個回答嗎。
我最終被推上了手術室,冰涼的大燈打在我的眼睛裡。
我捏緊手指,掌心是媽媽塞給我的一隻布娃娃,她說攬娣,不要害怕,媽媽一直在。
我深吸一口氣。
再醒來,布條蒙著眼,我的面前一片漆黑。
我拉住路過的護士,問:
「姐姐,我怕黑,可以給我解開沒做手術那隻嗎?」
她卻驚訝,「你兩隻眼睛都做完了啊。」
轟!
明明什麼都看不見,可我的世界突然白花花一片,天旋地轉。
作嘔的血腥味從我的胃管湧進鼻腔,像有一把冰刃一寸寸從鼻尖把我劈開。
果斷得沒有道理,不講情面。
我掙扎著下床,被手上連接的針頭扯得心髒猛地一痛。
我要出去,我要劃開李恩生的眼睛!
可是我又哭了,我摔在地上放聲大哭,我捂著我的眼睛,第一次覺得活著不如S了。
我不知道到底什麼,可以拯救我。
可以拯救我作為女兒的命運。
但就在這時,我聽見病房外面響起一聲年輕女人的怒號。
「你們怎麼敢移植李攬娣的眼角膜!
「我不是說過跟市小學談好補助後可以免學費,還給她獎學金嗎。」
異常熟悉。
我呆愣在了冰涼的白瓷磚地板上。
這個聲音仿佛我聽過無數遍,無數次。
如今穿過重重的時間與空間,又撞進我的耳膜。
我突然過電一般渾身一震。
病房門被從外面推開,噠噠的腳步聲急匆匆踏至我的身邊。
四周的氣氛凝重了許久,我才聽見我爸小心翼翼地說:
「市長,之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這個名額給我兒子也可以吧,他叫李恩生,可聰明了。」
11
「這個孩子以後必成大器,你看看她的文章在市刊上放的版首喲。」
「才六歲啊,真是不得了。」
「我們市以後要出大狀元了。」
裡外的聲音像層層浪一樣打進我的耳中。
這個被稱作市長的女人牽起我的手,她的指尖溫熱有力,向村裡人宣告要帶我去市裡讀書,並資助我一直到大學。
現場哗然,驚羨聲一片。
我沒想到第一個站出來不同意的,是我媽。
她尖叫,「市長了不起嗎,就算是省長也不能帶我閨女走,她是我親生親養的,是我身上的一坨肉啊!」
這個弱小的農村女人,曾愛我護我,冬日裡幫我暖腳,夏日也會替我打扇子驅走夜裡的蚊蟲。
現在她跪在地上聲淚俱下。
她不哭我以後功成名就是否會回來孝順她,她也不哭從此地裡無人澆肥,天臺谷子無人收束。
她不哭一切人世功利,她哭的是她的小女兒要離開她的身邊。
字字泣血。
連邊上的其他人都看不下去了。
「攬娣媽確實可憐啊,自己的孩子還是自己疼。」
「當初我孩兒兩歲大,我去外地打工,真是天天晚上想娃哭得睡不著。」
我眨巴著空洞的眼睛,失去了視覺,從前聽到的聲響現在在我耳邊能擴大到兩倍。
可是我心中毫無波瀾。
其實我願意無條件相信一切母愛。
即便她默許李恩生拿走我的一雙眼角膜,我也相信她是愛我的。
可是上輩子,也是她拿這種愛置我於S地。
就在市長把我從冰冷的地板上撈起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一切。
我是怎麼S的。
12
三歲時我被遺棄,有人撿到我,印象中的養母,溫柔優雅,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茶香味。
她給我取名叫玖玖,說這是我會久久安康的意思。
現在我後知後覺,她作為一個市長,怎麼會沒能力送一個「走丟」的孩子回去呢。
我愛念書,成績名列前茅,被送去留學,最終選擇回來在文學上深造。
新書籤售會的那一天,兩個頭發白了一半的老人推開所有人衝進來。
他們說,他們找了我二十年。
那個瑟縮在人群中的女人用蒼老的手,從布袋子裡拿出一件我兩歲時穿的衣服。
她說她做夢都想再見我一面。
我向來很會察言觀色。
可是我沒有在這個陌生的女人臉上看到一絲與母愛不和諧的東西。
後來,我的生父低聲下氣求我給那素未謀面的弟弟移植骨髓。
養母不同意,他們瞬間變了臉,痛罵我沒良心。
一開始我反罵回去。
直到新聞媒體堵在家門口,鋪天蓋地的輿論罵我們道德淪喪,我突然分不清自己是對是錯。
大家都說我是個白眼狼,說我這樣的人應該一出生就被掐S。
隻有養母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被愛的女兒。
她說:「玖玖,你永遠不可以向莫須有的東西妥協。」
可沒想到的是,沒過多久,她就被撤職了。
那一刻我徹底失去了理智。
當時我弟已經被下病危通知書,我衝過去瘋了一樣求著他們讓我上手術室,我哭著讓他們寬恕我的罪孽。
手術很危險,也很成功,李恩生拿走了我的命。
臨S前,我從生母灰褐色的雙眼裡窺得了一點愧疚。
她總讓我覺得,在她這裡我能得到生母多於養母的母愛。
其實她從不愛我。
是她生而為母的本能欺騙了她。
「市長也不能強人所難吧。」
「一個女娃讀什麼書,在這老老實實孝順父母就夠了。」
大多數人都站在了我媽那邊。
老張媳婦聲音最大。
「攬娣是我看著長大的,怎麼能說帶走就帶走!」
牽著我的女人推了推我,「那讓她自己決定吧。」
13
我才從記憶中清醒,過往的一切再次重疊在眼前。
她的手掌跟前世一樣溫暖,我差點沒忍住掉下眼淚。
我斬釘截鐵。
「媽媽,我跟你走。」
我媽高興地站起來,胡亂抹了兩把眼淚,就要來牽我。
我往旁邊一閃。
冷冷道:「我說的不是你。」
她呆愣在了原地。
上輩子的我居然覺得,既然我的生命是她給我的,那我還給她也是應該的。
可是我的出生,原本就是她自私自利的結果。
跟她不一樣的是我爸,他從見了市長就不再說話了,即便是偶爾一聲,也帶著中氣不足、畏畏縮縮的語氣。
我簡直難以將現在這個男人與從前那個動不動對我大打出手的人聯系起來。
「我小女兒瞎了,讀不了書了,市長,您就把這個名額給我兒子吧。
「他馬上就上幼兒園,他很聰明的。」
他近乎帶上了哭腔。
我嘲諷道:「聰明?你說的是他現在連話都說不滿一句嗎。」
有時候也不是不能相信報應這種東西。
上輩子李恩生的智商就不高,讀書讀不出來,去外面打工。
因為從小就被慣壞了,一份工作堅持不下兩個月。
後來隻能回來啃老,一直病歪歪的,花掉了家裡不少錢。
我爸終於憋不住對我大喊一聲。
「李攬娣,你能寫文章還不是老子給你的智商!
「你今天敢拿走你弟弟這個名額,我明天就把你送到趙家去當童養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