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鋼琴前,脖子上是一條碗口粗的繩子,繞過滑索,另一端在對方手裡。
那群瘋子讓我不停地彈奏,隻要有片刻的停頓,繩子會勒緊。
閔良哲也會一寸寸地往下落。
好幾次,他的腳面貼在切割的刀面上,我隻能用力地呼吸飛快地彈奏。
手指上滿是鮮血,雪白的琴鍵上也染得到處都是。
三天三夜,我已經感覺不到手指上的痛感和知覺,機械地彈奏不止。
當外面傳來警車的呼嘯聲,我連呼吸的力氣都沒了。
已經昏迷的閔良哲被救醒,睜眼看向我時,他滿眼的迷惘,「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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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第一次失憶。
7
當我們被攙扶著走出那陰暗的角落,外面鋪天蓋地的閃光燈瞬間讓我全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
手心迅速凝聚的汗水,顫抖的雙腿,都讓我感到窒息。
昏S過去之前,我隻聽到醫護人員沉痛的聲音:
「這雙手,算是廢了。」
我在醫院裡搶救了好幾天,醒來的時候閔良哲緊緊抓著我的手。
「他們說你是我的女朋友,可是我……我不記得了,對不起,是我讓你受傷了。」
他不住地親吻著被紗布包裹的手,渾身顫抖。
「你相信我,我以後都不會再讓你受傷了。」
但那之後的幾年裡,他失憶的毛病頻頻發作。
每次都會忘記我,但卻從未真正地從我的世界裡消失過。
即便是失憶,他也沒有懷疑過他對我的感情。
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沒人會主動對他提起,他為什麼落下了動不動就失憶的這個毛病。
以前趙叔是無條件站在我這邊的。
他從小看閔良哲長大,對他的感情早就超過了主僕。
但任何感動都會被歲月磨得淡薄,而他對我的恃寵而驕也越來越冷漠。
他曾勸過我,「趁著你和閔總感情好的時候要個孩子,不然哪天他要真的忘幹淨了,你怎麼辦?」
我的驕傲不允許我有一天試圖用孩子綁住一個男人。
何況,我從來沒想過閔良哲會不愛我啊。
他連應酬回來滿身酒氣都要踮著腳尖洗漱幹淨才敢小心翼翼地親吻我。
一個在外面呼風喚雨的霸總,在我面前謹小慎微。
我眉頭一蹙,他連心尖都在掐疼。
但現在,看他滿面春風地迎著龐薇來,讓人把許多玫瑰移栽到庭院裡。
又親手下廚做湯羹。
更是叮囑秘書,龐薇的事不許有人詬病半句,管好互聯網上的那些碎嘴子們。
我想,就算這次他想起來了,我們的感情也覆上了一層灰塵。
思及此,我掀開了琴蓋。
一串流利的音符如水跳躍而來,指尖卷著痛苦的記憶鑽心而來。
龐薇滿眼驚喜地站在旁邊看著我。
一旁的閔良哲卻幽幽地說,「還說教不了,條件給到位哪兒有教不了的?」
我冷笑,任由流暢的悲愴奏鳴曲在空曠中婉轉。
這一曲,送給過去的我們。
8
龐薇在積極備賽,她想要參加一個月後的國際大賽。
她認真地在一旁盯著我的手指在琴鍵上飛快跳動,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一曲終結,她立刻激動地鼓掌。
我卻已是大汗淋漓。
像從前一樣,習慣性伸手,「毛巾。」
閔良哲條件反射地迅速取了一條溫熱的毛巾來,抬手給我擦額頭上的汗。
半晌後,他突然頓住,眼睛微微睜大。
隨即,咬了下牙,一把將毛巾塞到我手裡。
然後又堆起一臉笑來看向龐薇,「休息一會兒,吃點東西。」
我低頭看著手裡的毛巾,不覺輕笑,有種馴狗師的惡趣味。
一起進到餐廳裡,盡管閔良哲已經拉開椅子,龐薇卻緊挨著我坐下。
她熱切地向我請教彈奏時的技巧,但我也沒忽略閔良哲不時投來的眼神。
受人錢財,我不會忘了我此刻還留在這兒的目的。
於是狀似無意地問她,「你彈奏肖邦終曲時會想什麼呢?」
她有些羞赧地輕笑了下,「那種離愁別緒我都沒體驗過,所以彈不好。」
我指了指閔良哲,「那你和閔總倒是很般配,他也不懂什麼悲愴的情緒。」
切了一小塊牛排送到嘴裡,「也沒什麼不好,你試試夜色,雲淡風輕的快樂,平平淡淡的悲傷。」
龐薇似懂非懂地看著我,另一邊的閔良哲已經切好一盤子牛排放到她面前。
她叉起一塊來咬下,含糊不清地又問我,「您大賽後為什麼不彈了?」
我抬起手看了看,笑得一臉欠揍,「都到頂峰了,難道自己走下坡路麼?」
年輕的女孩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卻忍不住皺了眉頭。
「我不太認同您的想法,要是我的話,彈一輩子我也覺得快樂的。」
閔良哲又給她的酒杯裡添了紅酒,「那我們就彈一輩子。」
9
接下來的大半個月,我們三個每天都待在一起。
龐薇到底年輕,沒經過糖衣炮彈的轟炸。
何況這些東西都是年輕的鋼琴家喜歡的。
知名媒體的爭相熱捧,樂評家恨不得為她撰寫連載。
她隻需要每天練琴,自然有閔良哲為她鋪平所有的坦途。
轉眼就到了她該去海外赴賽的日子。
臨別前,她有些依依不舍地拉著我的手,「等我回來您還能繼續指導我嗎?」
我正要開口,她突然湊近我小聲地說,「我……我答應他了,他人還挺好的,就是大我有點多。」
我低頭看著她臉頰浮起的紅雲,想起昨晚閔良哲緊張盯著手機的樣子。
笑從心底一層層地暈開來,這樣好像是最好的結局了。
我把身側的行李箱遞給她,「送你的禮物,但是回來的時候我應該不在這了。」
「你要體諒三十多歲女人的心情,尤其是事業沒什麼可拼的,該及早享受生活了。」
她噗嗤笑出聲來,又偷偷貼著我耳邊說,「現在小奶狗和御姐才是王道,體育生會愛S你這款。」
我點了點頭,目送他們出門上了車。
趙叔欲言又止,許久才輕咳一聲,「閔總說您可以繼續住這,直到您找到新的住處。」
「不用了。」我衝他笑了笑,「他給我的這份工作已經完成了,我和他之間也沒什麼牽扯了。」
我拖著行李箱往外走,趙叔又有些猶豫地追出門來。
「要是……要是他想起來了,你能不能這次別再給他機會了?」
我腳步一頓。
趙叔嘆了口氣,「你們拉扯十年了,什麼時候到頭啊,他這個毛病隻有跟你在一起才老發作,沒你的話他……」
我打斷了他的話,「知道了,你放心,這次我不會回頭了。」
我有一座島,有上千萬,沒孩子,沒老公。
深情不再,我還留戀一個老男人做什麼呢?
閔良哲嘲諷我三十+,但忘了他比我還大了幾歲。
10
幾天後,我已經穿著比基尼,躺在小島上曬太陽。
周圍還有幾個身材勻稱的體育生男大在打排球。
贏了比分的立刻一蹦老高,吹著口哨跑過來和我碰一杯。
穿運動背心的那個 190,長得清爽帥氣,湊到我背後說話時熱氣拂過我耳際。
「姐姐看什麼呢?」
我放在腿上的平板屏幕上正在進行國際大賽的直播。
「看我的復制品。」
龐薇穿著我當年比賽時的那條錦緞長裙,自信地上臺落座。
悠然而起的琴聲,在萬人禮堂中婉轉飄搖,每一個音符的起伏都像極了當年那一刻。
升 C 小調幻想即興曲如泣如訴,將所有人拉進夢幻之中。
一串串的音符在指尖飛快地跳轉,每個人都沉浸其中。
當鏡頭落在閔良哲臉上時,卻見他面色慘白,滿臉是汗,目光失神地落在臺上。
隻是轉瞬間,鏡頭重又切回到臺上。
但我知道,他想起來了。
每次他想起過去,都是這副驚恐至極的樣子,伴有明顯的軀體反應。
果然,臺上的龐薇漏了一個節拍,她眉頭微蹙,手指輕微地發顫。
顯然是臺下發生了小小的騷動,讓她也受到了些微影響。
好在很快演奏結束,最後一個音符收得漂亮。
她起身時匆匆地向臺下某處看了一眼。
與此同時,我已經安靜了許久的手機突然開始瘋狂地震動。
某人的專屬鈴聲響了又響。
男大問我,「姐姐,要接嗎?」
我隨手拾起來,遠遠地拋向了不遠處的大海。
「怪掃興的,我忘記拉黑了。」
後來,聽說那天的比賽龐薇還是有驚無險地拿下了榜首。
隻是當樂評人大肆宣言她是遠勝於程沛藍的下一個天才鋼琴家時。
卻被一夜間屏蔽了。
所有拿她和我作比較的帖子,點開都是刺眼的 404。
11
閔良哲上島的那天,萬裡無雲。
男大們橫七豎八地躺在沙灘上,有人抱著吉他在唱《浪花一朵朵》。
鋼琴被人抬出來放在一旁,我抬頭看著那個大汗淋漓的男人朝我走來。
口哨聲中,他已經眉頭緊鎖地站在我面前。
我微微眯起眼來,「讓一讓,你擋著我的陽光了。」
「小藍。」他的聲音裡透出的顫抖,實在和他這一身精壯的肌肉不相符。
「記起來了?」我笑出了聲,「失憶叫我老女人,現在叫我小藍,下次能換個花樣嗎?」
他嗫嚅著,伸手想要撫摸我的手指,被我冷著臉躲開了。
「疼嗎?」他滿眼的心疼。
「還行,比不上年輕時候,彈不了三天三夜了。」
我輕飄飄的一句話,讓他臉色又白了幾分。
「我……我又忘了,但是……」他吞吞吐吐,說不出個所以然。
我故意往他身後看,「你年輕的鋼琴家女朋友呢?怎麼沒帶著一起來?」
「她……她還有演出。」他心虛地低著頭,「小藍,不是……」
我攤開手,「那請問霸總大駕光臨,是有何指教?該不會反悔了要把島也收回去吧?」
「沒有沒有。」他急急地解釋。
「我……小藍,我現在心裡很亂,你給我一點時間,我處理好這些事情再來接你。」
「接我?」
我嗤笑出聲,「你是不是弄錯了點什麼?我們分手了,現在徹底沒關系了。」
「不是這樣的,小藍,你知道我這是老毛病了……」他抓亂了頭發,看上去異常地煩躁。
「對,但是從來沒有一次,你這麼斬釘截鐵地說過不愛我了。」
我冷下了臉,看著他時,才發現不知從何時起,我已經不會在心底再有波瀾了。
「我隻是不記得了。」他喃喃自語,「難道我忘了,也得要愛你嗎?」
「當然不需要。」我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閔良哲,往前看,別回頭了這次。」
我們都不要再回頭了。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