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月光後腰處的胎記亮了一瞬,又很快滅了下去。
刀子捅進去了,可脫下來的竟不是人皮。
爹嘴詫異地張大,娘的臉色煞白。
半透明的粉色花瓣,紛紛揚揚從我身上脫下來,如同自然中蛻皮。
待花衣全部落下,我的皮肉又鼓了起來。
我松了口氣,我知道我賭對了。
爹大驚失色,娘也怔愣在原地。
“怎麼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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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自顧自地把麻繩掙開,爹把娘護在懷裡往後退了兩步。
“我是棉姐兒啊,”我摸了摸後腰的胎記,“隻不過娘把兩個姐姐殘缺的桃花胎記將我的紋在了一處,桃花完整了。”
“三月初三生辰日,三缺歸一花神降,我有了花神娘娘的力量了,還得謝謝爹幫我把舊花衣褪去。”
爹連連搖頭,怒目圓睜,“不可能,你不過是個凡人,怎麼能請得動花神娘娘?”
我勾起一抹笑,“因為我們三姐妹原本就是被花神娘娘罰下凡歷劫的三瓣花靈,單瓣是S局,可三歸一就是保命的絕技。”
那日晚上在二姐屋裡,二姐告訴我原是三瓣花靈本體,此法可以一試。
爹的目光移向那道士,猛地撲過去卡住道士的脖子,“是你,三日前你和她和起來騙我?”
道士使勁兒掰爹的手。
我微微使力,爹就被一下子彈開。
那日晚上,我在道士耳邊說了句話。
“幫我歷劫成功,我也可幫他得道,他便不再需回春酒了。”
因此他才願意用保命丹保我一天,這一天刀槍都傷不了我分毫。
好在爹並未再試,否則這姓名估計是保不住了。
我撿起地上掉落的半透明粉色花衣,輕輕用力它便出現了一絲裂紋,“不知道不是人皮還能做酒囊嗎?”
爹眼中閃過一絲慌張,趴在地上伸手想阻止,“不成棉姐兒,不能撕,撕了這回春酒就沒法釀了啊。”
娘哭著去扶爹的胳膊,她的繃帶完全散開。
原本白皙滑嫩的手竟然變成了一張皺巴巴的薄兒皮!
細細看去竟像是被畫上去的。
我眼皮跳了跳,這就是在我睡時一直拍我哄睡的手?
“所以為什麼娘要泡回春酒?為什麼娘的嗓子亦男亦女,娘的手又為什麼到了年尾沾了水就會爛?”
8
從前金陵湖旁有一顧姓人家,釀的一手好酒,相傳這酒女子喝了煥顏如初,男子飲下強身健體活力非常。
這酒一杯十兩金,釀一次耗時耗力隻得十杯。
每每釀成時金陵湖畔三月桃花紛飛,酒酽春濃瓊草齊。
路人買客無不駐足,一經面市搶購無遺。
顧姓人家有一祖訓,釀酒之法傳男不傳女,不傳外姓之人。
不想到了這一輩兒,突逢災禍,顧家血親男兒全部橫S,竟隻剩祖母和一女娃娃。
顧家家大業大,恐遭天遣,隻得將女娃當男娃養。
顧家兒郎芝蘭玉樹,珺璟如曄,一襲白衫靜立便引得無數少女懷春。
家教森嚴,書生除學業外便沒什麼趣。
這日被家世相近的公子哥拉去梨園聽戲。
戲子芊芊玉指,脂粉下一雙含情眼,清日扶光透過一方木雕窗瀉在戲臺,腰肢纖細,水秀一揮,回眸一笑,朦朧間讓人痴醉。
當時素好男風,男戲子更是不遑多得。
佳人在前,便有五大三粗的好色之徒,等一曲結束,戲子下臺,當即捉了戲子的腕,醉酒後想把戲子委予身下。
戲子已是淚眼朦朧,衣衫半解。
公子宛若月下謫仙,命小廝攔下這場鬧劇,可也與陳家公子結了仇
回了宅子便被祖母家法打了十鞭。
大雪紛飛,書生衣衫單薄跪在雪地中,額頭燒的滾燙,將將要倒下。
戲子將鵝毛大氅披在書生肩上,隨即一言不發跪在書生身側。
書生生病,戲子下了戲臺便要來照顧。
戲子芳心暗許,公子心裡雖惦記著戲子,卻知不可能,倒不如沒有這一段情。
顧家公子到了娶妻的年紀,一時之間書生將要娶親的消息傳遍金陵湖,富貴人家都想與之結親。
戲子痴情,他想賭一把顧家公子對他有沒有情。
竟當眾在戲樓拋繡球,放話誰人拿到繡球戲子便跟了誰。
他賭對了,公子聽聞消息當即拋下商會眾人長街縱馬,陰差陽錯間竟真的拿到了繡球。
公子給了戲子良田百金,隻道讓戲子莫要作踐自己,找個好人家好好生活。
戲子自覺受辱,紅了眼質問公子到底不喜他什麼。
公子沉默,最後留下一句你是男子。
戲子成了眾人茶餘飯談間的闲話。
眾人皆說顧家公子為人雅正,淵渟嶽峙,顧家家教嚴格隻受過兩次家法,兩次家法卻皆為戲子。
明明是二月份,顧家二十大板下的血染紅了花苞,也染紅了石子路。
戲子心灰意冷,遇到一位行走江湖的瘋癲道士。
道士告訴他有一禁術,女子用了轉陰為陽,男子用了便可轉陽為陰,
容貌更勝從前豔麗非凡如天神娘娘,可隻能維持一年,慢慢紙化,女子的紙化時間相對慢些,最後變成不會動的紙人。
戲子擦去眼淚,隻道哪怕隻有朝夕之間,他也要試試。
三月初二,顧家祖母送顧家小姐出閣,道出顧家公子身世真相。
戲子一襲紅嫁衣到了顧府,卻見心尖上的公子從轎中出來,兩人皆是一怔。
戲子以為天道會應允,誰知天意弄人,唱了半輩子戲,自己卻是戲中人。
顧家小姐嫁的正是陳家公子。
陳公子新婚當夜剛覆身下來,笑嘻嘻道娘子往日牽絆皆不作數,不過那戲子卻是身段窈窕,今日一見比往日更加勾人,娘子若是喜歡,不如改天把他找來咱們三個一同樂呵樂呵。
小姐笑了一下,解下嫁衣上的綢帶,“今夜隻有我們兩個。”
陳家公子原本是笑著的,眼睛慢慢睜大,手用力扯脖頸間的綢帶,卻於事無補。
最後血從他嘴角流下成了一具S屍。
顧家小姐嫁衣上沾了血跡,跑到戲樓之時戲子邊哭邊唱,腰肢垂下來,地上不知是淚光還是月光。
哀莫大於心S,小姐找到當日道士,道士怕S說出了真相。
原是顧家祖母有意讓他出現在戲子面前,為的就是治戲子於S地,顧家女兒不得有情思糾葛,更何況是一個風花場上的戲子。
紙術雖隻能一瞬,卻也有秘法可使時間延長。
道士說那便是顧家祖傳的回春酒。
顧家小姐當即用了紙術,提著劍回了顧宅。
祖母貪生,卻也心疼自己唯一的孫女,隻得把回春酒的秘方告訴了小姐,並拿出幾十年前釀的酒水。
釀酒之人需得心狠,剝下親生女兒的皮,放女兒身上的血方可制得釀回春酒的酒囊。
待到三月初三泡了回春酒,便可續命。
顧家小姐又變成了公子,隻不過不姓顧了,成了我爹,帶著我娘和秘方私奔了。
到了一個地廣人稀的莊子才安穩度日。
一對瘋癲夫婦,便生下三個女兒給娘續命。
9
不知是不是釀酒之人除非橫S,其他法皆不得S得緣故,爹並沒有紙化。
娘卻不能沾水,不能離明火太近,尤其是到了年尾,不能碰銳利的東西。
其實我已經完全記起來之前的事。
我笑了一下,“爹你們不知道吧,二姐的酒囊皮子是我弄破的。”
二姐被剝皮那日,我想起白日弄丟的紙鳶可能是落在了後院,便去院中找。
不想卻親眼見到二姐被剝皮。
紙鳶在二姐不遠處,剝皮時濺上了血。
但我在想,爹娘會不會心軟?
也許呢?
爹眼睛瞪大,“你瘋了嗎?她的破了就要用你的做新的。”
兩個姐姐走後,爹娘常常把舊物找出來翻曬。
那日我給娘買糖回來正巧聽見他們的話。
“兩個姐兒為了我這條命都走了,我啊不配為人母。”
爹嘆了口氣,拉著娘的手,“不怪你,是我要偏要救你。”
我手中的糖掉在地上,如墜冰窖。
我是看著爹釀酒的,一樣的桃花,一樣的糯米,一樣的泉水,我時常想到底是哪兒不一樣?
想的飯都吃不下去,可爹又不告訴我。
許是不忍心我這麼想著消瘦下去,二姐到了我夢裡。
讓我去看看釀酒的酒囊右下角,一看便知了。
夢裡,我和兩個姐姐在七彩祥雲下的一顆桃花苗上,隻不過是桃花苗的三支。
一個和尚在桃花苗前駐足,“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你們也算解救了一對痴男怨女,再忍忍功德無量啊。”
於是見了那道士我才想著一試。
我撫著殘缺的兩個酒囊紅了眼,“娘,兩個姐姐很愛你,大姐走之前告訴我和二姐,要我們夏日裡玩水不要調皮把水弄到娘身上,手不幹淨,娘會生病。”
“二姐說娘不愛喝水,卻最愛喝她做的梨湯,嫁人前特意教我做了。”
二姐走後,娘每每看著冬日裡爹在灶房裡燉著梨湯都會紅了眼,許是在念著二姐吧。
爹紅了眼睛,娘哭的不成樣子。
到底我爹用我退下來的桃花衣為皮釀了回春酒。
酒釀好時桃花盛開,酒香撲鼻,不知是不是被燻得,我的眼底湿漉漉的。
我摸著那兩個酒囊也湿漉漉得。
娘喝下回春酒,紙化的手又恢復了往日的白皙滑嫩。
我和爹把姐姐的白骨從桃花林的地下挖了出來,帶著兩個姐姐皮子做的酒囊離開了家。
爹娘一直把我們三個嬌養,外面的世道卻不是這樣。
重男輕女是常事,我自立門戶當個女夫子。
我不想改變人們的固化思想,隻把可憐的女娃娃找過來,不收文錢叫她們識字讀書。
隻望她們能明事理,懂黑白。
過年時,我回了莊子。
娘還是那麼美,爹不知是不是愁的,隻一年便白了頭發。
爹娘見我回來萬分欣喜,娘親自下廚燒了菜。
我接過爹遞過來的筆,默默題了字。
“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歡,未免縈分寸。”
爹紅了眼,手落在我肩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知道往後這個家隻我一人了。
就如同往日那樣,我在爹娘身前照顧。
待到三月初三,爹在桃花林裡搭了個戲臺子。
娘翻出往日戲服,細細撫好褶皺。
素日不愛脂粉的她坐在銅鏡前點絳唇,描紅妝,
爹也找出年少時的月白長衫。
我給爹煮了杯茶。
娘步履輕盈,水秀起落,餘音嫋嫋,流蘇相繞,一曲遊園驚夢娓娓道來。
“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爹看痴了也紅了眼眶。
腰肢漸漸軟下來,聲音也慢慢散在空中。
桃花杏影裡,爹把娘抱在懷裡,像極了當年戲臺上的光景。
爹抽出娘發髻上的簪子直直刺進了胸口。
兩個人誰離開誰都活不了。
這一劫算是過了,我又成了桃花娘娘座前的華靈。
娘娘說我有功,可要求些什麼。
我看著後院的兩個墓,便道求下一世他們能相守一生,白頭到老。
不知什麼時候,後院兩個幕後生了兩個桃花樹,面上看著沒什麼驚奇,根卻連在一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