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沈棠》, 本章共4670字, 更新于: 2025-04-17 16:00:52

 


蕭祁像被巨雷擊中一般,身體不受控制地後退兩步。


而後,「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沒關系,沒關系。」


 


他口中喃喃。


 


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你會好起來的,你會想起來他是誰的。」


 


他在下人的攙扶下,踉踉跄跄地走了。


 


我停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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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怔地看著地上那攤鮮血。


 


忽然又有一些畫面,從腦海中魚躍而出。


 


15


 


我去冷宮見了謝淑薇。


 


早在門外就聽見一陣哀婉的歌聲。


 


發現是我來了,她沒停下,依舊自顧自地彈唱。


 


詞,是當年陳阿嬌為挽回漢武帝,千金一擲的長門賦。


 


曲,是低哀婉轉,意境悽涼的漢宮秋月。


 


昆山玉碎,芙蓉泣淚。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她當年定是京城最耀眼的女子。


 


才色雙絕,豔冠群芳。


 


如今卻被蹉跎多年,美人遲暮,明珠蒙塵。


 


一曲閉,她替我斟了杯茶。


 


「你我都是一樣的可憐人。坐下來,一起說會兒話吧。」


 


她整個人陷入一場遙遠的回憶。


 


「我是家裡唯一的女兒,父親和兄長都把我捧做掌上明珠。


 


「我的前半生太過就是順遂了,所以我才會那麼傻,那麼天真,而那時候我們又是那樣相愛,所以他說什麼話,我都信。


 


「我本以為,自己會是那萬分之一的例外,可最終,還是逃不掉淪為第二個陳阿嬌。」


 


她說著說著,眼中閃出淚光。


 


「我嫁入東宮,專寵於太子,表面上看起來風光無限,可你知道那些年,我背後付出了多少辛苦嗎?」


 


她挽起長袖,舉起手臂給我看。


 


白皙細膩的皮膚上,一排排細密的針眼。


 


我的心上好像也被扎了一下。


 


「為了一個孩子,我求神、拜佛、吃藥、扎針,什麼方法都試過了,每次懷揣著希望,結果卻隻能得到更大的絕望。


 


「我安慰自己,起碼還有夫君的寵愛。


 


「可他轉頭從宮外帶回了你們母子,還叫我寬容大度,我怎能不恨呢?!」


 


她蜷縮成一團,把臉埋在膝蓋裡,哭得肩頭直顫。


 


聲音悶悶的,跟我道歉。


 


「對不起,沈棠,對不起……」


 


我試圖安慰她。


 


「不是你的錯。」


 


謝淑薇仰起臉。


 


「可是……我那時差點想不開,掐S了你的孩子。」


 


孩子剛送到她身邊的前兩個月,她時常情緒崩潰。


 


有時,即便是發著呆,也會毫無預兆,莫名其妙地哭出來。


 


孩子都是乳娘在喂養,她從沒主動碰過一次。


 


最衝動的一次,她走到搖籃邊,準備下手。


 


「當時我的手覆在他脖子上。他那麼小,那麼脆弱,隻要我稍微用點力,他就會命喪黃泉。


 


「心裡有一道聲音在催促我動手——謝淑薇,除掉他,除掉他們母子,你的夫君就能回來了。


 


「可是你知道嗎?」


 


她抹了一把眼淚,又哭又笑。


 


「他卻以為我在逗他玩,抱起我的手指啃了起來。用光禿禿的牙床,輕輕地咬,細細地磨,蹭得我手上全是口水,最後,還咯咯笑起來。


 


「那一瞬間我突然就醒過來了,稚子無辜,我為何要遷怒於他?


 


「我是真的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他六歲那年,宮中有謠言盛行,說等你痊愈之後,就會把他從我身邊接走。我日日夜夜擔驚受怕,一時糊塗,才教他說了那樣的話。


 


「你是不是……是不是心裡恨極了我?」


 


蕭祁說,太子教養不當,是她失職。


 


可他是皇帝啊。


 


若無皇帝的背後授意,又怎麼會一直到蕭鈺六歲,宮中都無人敢提及,他真正的生母是誰呢?


 


但是,千錯萬錯,都不會錯在他這個皇帝身上。


 


「沒有。」


 


我搖搖頭,回握住她的手。


 


「是我要謝謝你,你這個養母,做得比我這個親生母親還要好。」


 


說來奇怪得很。


 


我雖已恢復了部分記憶。


 


想起了蕭鈺曾是我思之念之的親生骨肉。


 


想起了我曾為他奮不顧身,以命換命。


 


可如今他站在我面前,我竟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愛意。


 


大概是我變得自私了吧。


 


現在的我,不想再讓自己受到一點傷害了。


 


我想多愛自己一點,再多一點。


 


談話的最後,我問她。


 


「你還想讓孩子回到你身邊嗎?」


 


她下意識地回答:「想。」


 


回過神後,又自嘲地笑笑。


 


「怎麼可能呢……我如今在這冷宮裡,怕是此生都不會再有機會了。」


 


「不,有的。」


 


我糾正道,「若有朝一日太子繼位,他會感念你昔日的養育之恩,將你迎出宮,尊封為母後皇太後。」


 


房間內驟然安靜下來,氣氛凝滯。


 


謝淑薇讀懂了我眼中的S意凜凜。


 


臉上寫滿訝異:


 


「從前你是那樣心慈的一個人,連宮女犯錯,都不忍心降下懲罰,為何如今……變了這麼多?」


 


我道:「現在後宮裡隻有我一人。」


 


謝淑薇點頭。


 


「我那次生病,身體大為損傷,今後都無法再生育了。」


 


我聳聳肩,無奈地笑出來。


 


「聽聽,這是不是似曾相識?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保不齊哪一天就會原封不動地還到我身上。


 


「可我沒有你這樣的好命,你雖在冷宮,卻有家人幫忙打點,衣食住行皆與從前不相上下,而我一介孤女,若真有一天從高處跌下來,那才是真的無人問津、S路一條。我不能坐以待斃。


 


「從現在開始,我做什麼,都跟你沒關系。」


 


我深吸了一口氣,壓低聲音道。


 


「安心等著做你的太後吧。」


 


說罷,我提起裙擺,大步跨過門檻。


 


16


 


時間一晃,蕭鈺十四歲的生辰將近,禮部為他預備好了選妃的儀式。


 


本朝皇子應是十六歲選妃,可某日蕭祁背後那道舊傷突然復發,一病不起,眾臣眼看他的狀態一日差過一日,紛紛上書,希望太子大婚可以為皇帝衝喜,這才提前舉辦。


 


世家貴女的畫卷,在我桌前堆成小山。


 


我算了算時間,他不日便要登基親政,少年根基不穩,朝中重臣、世家貴族,都需要籠絡。


 


凡能對他有所助益的。將軍之女、首輔之女、國公之女……都被我重點留下。


 


正逢此時,蕭鈺下了學,聽聞我在替他挑選,匆匆忙忙趕過來。


 


「母後,兒臣已經有了自己心儀的太子妃人選。」


 


「哦?是哪家的姑娘?」


 


他滿臉的志在必得。


 


「是太傅之女楊若儀!」


 


太傅是他的老師。他讀書時,時常會到楊府上暫住。


 


年少慕艾,情愫悸動,想必也是從那時起生根發芽的。


 


我點頭:「可。」


 


他又道:「除此之外,兒臣還有一事請求。」


 


他再次躬身行禮:


 


「兒臣想請母後,隻定太子妃一人,不再選定其他位分,往後也不再選。


 


「若儀是兒臣的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兒臣想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說得那樣信誓旦旦。


 


我仔細看著他,望得出神。


 


太傅曾誇贊道,太子殿下龍章鳳姿,像極了當年的陛下。


 


的確如此。


 


可壞就壞在,太像了。


 


見我遲遲不表態,蕭鈺再次開口請求:


 


「母後,自古後宮爭鬥暗潮湧動,波詭雲譎,兒臣不想讓她受委屈。母後放心,兒臣一定會信守承諾,護好她的……」


 


「閉嘴!」


 


還未說完,便被我厲聲打斷。


 


「逆子,跪下!」


 


他回到我身邊多年,平日我對他隻有冷漠。


 


從未這般疾言厲色過。


 


蕭鈺被我吼得一愣,不明所以。


 


卻還是規規矩矩地跪了下去。


 


我搬出一副嚴母的派頭,訓道:


 


「你給我聽好了,你是太子,未來的大楚皇帝。你受萬民擁戴,就要事事以天下為先。如果學不會將個人私情置於家國責任之後,那就是大錯特錯!


 


「有些話,有些事,說了做不到,比本身就做不到來得更傷人,明白嗎?」


 


蕭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母後所言極是,兒臣受教了。」


 


可我知道,他根本沒聽進去。


 


他是太子,他能接觸到的,必定是家族極其顯赫的貴女。


 


天下那麼多女子,他又見過多少?


 


憑什麼就敢篤定,此生唯一呢?


 


17


 


我正在蕭祁床前侍奉湯藥。


 


溫柔細致,頗有耐心地一勺一勺喂給他。


 


但這並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我像曾經那樣,對他滿心滿眼都是愛意。


 


「棠棠。」他忽然感嘆一聲。


 


「皇後之位,朕給你了,孩子,朕也把他送回來了。你還有什麼心結沒解開呢?朕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原來的那個你?」


 


「哎,那真是可惜了。」我遺憾地搖搖頭,「恐怕陛下再也看不到那一天了。」


 


蕭祁疑惑不解:「什麼意思?」


 


一直以來,他都理解錯了。


 


我心中的執念,從來不是後位和孩子。


 


——是他的命。


 


是以,這些年來,他的每一次受傷、咳血、病情惡化。


 


我的記憶便會更加清晰一分。


 


雖然未能完全恢復,但我還是想起了幾件比較深刻的事情。


 


第一次林中遇刺。


 


我想起了他騙我當了三年外室。


 


第二次宮中咳血。


 


我想起了當年蕭鈺指著我大罵。


 


所以這些年,我對太子始終不冷不熱。


 


並非我不知道他是我的親生兒子。


 


隻是我不願原諒他而已。


 


蕭祁聽我講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喘著粗氣:


 


「怎麼會,怎麼會……


 


「你為什麼會恨朕?你最恨的人,難道不是謝淑薇嗎?」


 


「不是啊。


 


「你還記得她當年下跪求我的那一幕嗎?從那時起,我就對她一點也恨不起來了。


 


「我突然就很好奇,既然我和謝淑薇誰都沒錯,為什麼要彼此憎恨,彼此折磨呢?問題到底出在哪呢?」


 


我笑盈盈地替蕭祁擦去嘴角藥汁。


 


意味深長道。


 


「哦——原來問題出在陛下身上啊。」


 


蕭祁預感不妙,劇烈掙扎幾下,卻發現,所有肢體知覺全部麻木,動彈不得。


 


他目眦欲裂。


 


「朕的身體……為什麼動不了了?!


 


「是你……一定是你!」


 


對,是我。


 


我是醫女。


 


當年能治好他,現在就能害S他。


 


這些年讓他舊傷復發,病情加劇,無藥可救的,全部都是我。


 


可說到底。


 


那傷,還是他當年自導自演捅出來的呢。


 


我欣賞著他被恐懼裹挾的滑稽模樣,從最開始的震驚和憤怒逐漸扭曲,最後徹底淪為絕望。


 


「陛下,你不是一直想讓我恢復記憶嗎?」


 


我俯身湊近他耳邊低語。


 


「再等等。


 


「等你到天上的時候,就能看到我,恢復所有記憶了。」


 


18


 


蕭祁久病不治,當晚駕崩。


 


沈皇後哀傷過度,當場觸柱,也隨先帝一同去了。


 


我並沒有那麼傻。


 


假S藥太苦,我喝之前,還特意在嘴裡含了兩塊蜜糖。


 


再次醒來時,我身著荊釵布裙,坐在啟程回雲鹿山的馬車上。


 


這十幾年的母子隔閡,始終是我心中抹不平的一道坎。


 


謝淑薇就不一樣了。


 


她待他如己出,感情最深,身後又有偌大家族為其撐腰。


 


她來當太後,最合適不過。


 


車程出發前,榴花追上來,求我帶她一起走。


 


我在雲鹿山的地並不多,帶上她,多雙筷子多張嘴,我擔心自己養不起她。


 


於是我翻來覆去地跟她講道理:


 


「榴花,你已經做了我十幾年的掌事宮女,如果留下來,將來便是宮裡的第一把手,主子們隨手打賞都是潑天富貴。可你要是跟了我呢,就隻能每天過種地的日子。


 


「機會隻有一次,你果真想好了?


 


「當年若無娘娘出手相救,奴婢便不會有今日。」


 


她眼中泛起晶瑩,鄭重磕了個頭,篤定道,「像娘娘這麼好的主子,天下也隻有一個!奴婢誓S追隨!」


 


那年她在海棠宮當差,不慎染病,高燒不退,在房間裡躺了幾天。管事的婆子認定她在故意偷懶不幹活,在她背上結結實實抽了幾下,趕著她去上工。


 


宮女太監,是不可以找太醫看診的。


 


榴花是最低等的守夜宮女, 沒有錢。


 


要麼熬,要麼S。


 


半夜,我聽到似有若無的啜泣聲,發現她縮在門外瑟瑟發抖。


 


「你怎麼了?」


 


她臉色紅得異常, 氣若遊絲, 撐著身子跪伏在地:


 


「奴婢沒事……」


 


「都快神志不清了,還沒事呢?」


 


我蹲下來, 一把撈過她手腕。


 


榴花身體虛弱,力氣拗不過我, 我的指尖搭在她脈搏上時,她整個人都在抖。


 


她誠惶誠恐,嘴裡不停絮叨:「娘娘金貴, 怎麼可以給奴婢……」


 


我說:「你要是到現在還想著主僕有別,那就聽我的,不許再躲了。」


 


想起往事,我淺淺勾唇。


 


看, 這世上, 有良心的人還是挺多的。


 


「傻姑娘。」


 


我把身子往旁邊擠了擠,讓出一個空位, 「在宮外就別講什麼主子奴婢了,今後,你叫我姐姐便好。」


 


19


 


蕭鈺和謝淑薇,時常會微服出宮來找我小聚。


 


他們每次來,都要對著我一頓遊說,想讓我跟他們一起回宮去。


 


2


 


「-此」過了幾年之後,蕭鈺變得很忙。


 


他有了很多妃子。


 


後宮裡的孩子們每天都熱熱鬧鬧的, 他這個做父親的總有操不完的心, 很難再分出時間和精力, 跑到這麼遠的山旮旯了。


 


隻有謝淑薇還堅持著來。


 


堅持著想說服我回宮。


 


我還是搖頭。


 


我和榴花在這裡養了兩隻狗, 一隻貓, 一群雞鴨鵝,種了吃不完的瓜果蔬菜, 有時還會下山義診。


 


實在是好到不能再好的日子。


 


臨走前, 謝淑薇從馬車裡探出頭來。


 


「雖然你年年都這樣拒絕, 但我還是年年都要來。」


 


她彎唇一笑。


 


「說不定哪一天,你就會改變主意了呢?」


 


我們都有些老了。


 


歲月似刀, 在年輕的面容上镌刻出一道道皺紋。


 


我朝她揮手:


 


「好,那你下次再來試試。


 


「我就在這等你啊。」


 


回到院中時,我突然覺得今天天氣很好。


 


從屋裡搬出躺椅, 準備在太陽底下小憩一會兒。


 


雲開雨霽,暑風和煦。


 


睜開眼時,腳下貓兒翻著肚皮睡覺, 遠處榴花提著籃子歡欣雀躍地小跑回來。


 


「姐姐, 地裡的甜瓜熟了, 我剛摘的!你一個,我一個。」


 


瓜果的淡淡清香縈繞在鼻尖。


 


咬下去,汁水橫溢, 沁潤心脾。


 


小園臺榭遠池波,魚戲動新荷。


 


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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