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丟失,找回來便是。至於家事難斷,不是我一個外人管得著的。」
他這番說辭,是給顧家臺階下,卻並沒有要查清真相的意思。
大夫人勾起一個得意的笑容,道:
「傅將軍此言極是呢。白姨娘,我這人心軟,也不忍責罰你,你親自去將那夜明珠取回,就當了結了此事。」
正值深冬,那院中的池塘中浮著冰碴,下去一回,不S也得丟掉半條命。
我的心瞬間涼了半截:
「可是……」
父親卻嚴厲地打斷了我:
「住口!這裡哪有你一個小輩的事?白氏,你取回夜明珠後,就在茉香院內思過吧,好好教育教育這個女兒!免得在貴客面前失了體面!」
Advertisement
娘親順從地應下,不顧我的阻攔,走向池中。
我眼看著那刺骨的冰水漫過了她的胸口,將她吞沒。
暮色深深,她在池中不斷浮沉,艱難找尋。
露出水面的脖頸纏繞著黑發,臉孔蒼白,如一株脆弱的蘭,又如一隻折頸的鶴。
等找回那個小巧精致的箱子,回到岸上,她已經是面無血色,渾身都在發顫。
從始至終,傅玄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我攙扶著娘親回茉香院,眼淚滴了一路:
「那傅將軍果然和傳聞中的一樣,性子冷硬,脾氣也差。我看他是不會管我們S活的……」
話音未落,我怔怔地看向院門口。
紫袍金帶的男人立在那裡,依舊是冷漠的樣子。
他盯著娘親,嗓音帶了怒氣:
「你叫我過來,就是讓我看你遭罪的?」
5
「先是裝神弄鬼博得我阿姐信任,再又是在我面前使苦肉計,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這人向來不愛摻和別人的家事。同樣,我也會勸阿姐少管你們,免得引火燒身。」
傅玄環抱著雙臂,氣勢凌人。
娘親垂眸:
「可傅將軍還是來見我了。」
未等眼前的男人發話,她從袖中取出一枚香囊,遞到傅玄手中。
「去年中秋時,我曾在宴上見過容華公主,那時我便懷疑香囊有問題。
「隻是我人微言輕,不敢輕易冒犯了公主,隻好等待機會。
「前些日子,我拿到這香囊,終於確認了裡面含有麝香。至於出自誰手,還需要大人您去查證。」
娘親平靜地說完,隨即就要告退。
傅玄似乎沒料到她如此決絕,既沒有發火,也沒有委屈,就像在講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直到香囊冰冷的水珠滾落在地,他才回過神來,低低地喊住娘親。
「等等!
「你做這些,是為了什麼?」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的質問太生硬,他放緩了語氣:
「查明此事後,你想要什麼?」
娘親轉過身,神情平淡:
「傅將軍。我家在淮州一帶,原先是醫女出身。淮州水災那年,我救過數以百計的人,並不求什麼回報。如今關心公主的身子,也隻是盡醫者的職責而已。」
傅玄猛地抬起頭。
「淮州水災……」
他瞪大了眼睛,滿臉不可置信:
「你在淮州行醫時,是什麼名字?」
「回春醫館,白玉箏。」
娘親像是沒察覺到他的異樣一般,坦然道:
「我盡了我的職責,大人也該盡您的職責,查明真相,鏟除惡人。我祝大人一切順利。」
說著,她禮貌而疏離地拜別,沒有再回頭一眼。
我看見傅玄怔在原地,望著娘親纖細的身影,似乎陷入了深思。
那年淮州水患,京中派了軍隊去抗災,可水患過後又逢疫病。
娘親救過的感染疫病的人裡,就有傅玄。
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他三天,才堪堪救回他的命。
可我不解:
「娘親,為什麼先前不告訴他呢?若是早早相認,說不定你也不會遭這樣的罪……」
我幫她擦著頭發,有些哽咽。
娘親溫柔地笑笑:
「想接觸一個人,要去看他的性子如何。
「傅將軍為人剛正,憎惡分明。這既是他的缺點,也是他的長處。你若是主動攀附他,他會厭惡你。可若是他自覺虧欠,那他便會想盡辦法來報答你。」
這一回,傅玄回憶起了那個對他有恩的醫女,也記住了娘親的名字——白玉箏。
6
往後的日子,傅玄沒再來過顧家。
或許是忙著替公主查清香囊的事,又或許已經遺忘了我們。
我憂心忡忡,幾乎要懷疑娘親押錯賭注了。
大夫人樂見於此,每天變著法子折磨我們。
送來的飯菜發爛發餿,衣裳也都有被老鼠啃食的痕跡。
丫鬟們故意聚在一起嬉笑,說忤逆大夫人,就是這樣的後果。
又說公主靜心養胎,傅將軍又忙於公務,恐怕將我們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對於這些流言,娘親從不關心。
夜裡,她和我擠在一床被子裡取暖,告訴我,不要為那些嘴碎的下人們煩惱。
「他人的口舌是利劍。可你若捂住耳朵不聽,那便傷不到你分毫。
「不要忘記了我們本來的目標。
「等你爹和大夫人S了,他們自然就作鳥獸散了。」
可情況還是愈發艱難了起來。
娘親發起了高熱,遲遲不退。
大夫人聽聞此事,親自來到我們院中,扔給娘親一袋銀錢。
「聽說,你自從落水後時常發熱?自己去抓幾副藥吧,你不是最擅長醫術了麼?」
她掛著虛偽的笑容,語氣猶如滑膩的毒蛇。
一旁的丫鬟諂媚地笑:
「大夫人真是心善!」
我扯了扯嘴角,冷汗浸湿了後背。
要說她善心大發才讓我娘去抓藥,那我是一萬個不信。
然而她的命令,我們無法違抗。
娘親宛若不知一般,欣喜地謝過了大夫人,在眾人嘲諷的目光中出了門。
一路上,她給我買了糖葫蘆和梅花餅,又拉著我逛起了首飾攤子。
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鬧市的煙火氣了,看著娘親言笑晏晏的樣子,真希望我們隻是最普通的、牽著手來逛街的一對母女。
可娘親手心的汗卻告訴我,她也在害怕。
果然,在經過一個轉角時,我瞥見身後有幾個男人在盯著我們。
娘親似乎也發現了,開始心神不寧起來,一不留神撞到了巡邏的羽衛軍身上。
「大人,後、後面那幾個人不對勁……」
娘親壓低了聲音講話,可這條街人流熙攘,羽衛軍放眼看去,並沒有發現那些人。
「有可疑人物我們會搜查的,不要打擾我們巡防。」
羽衛軍冷冷地丟下這句話,有些不耐煩。
娘親臉色煞白,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離去。
很快,那幾個行蹤可疑的男子就追了過來,當街就要把我們拖走。
娘親和我尖聲呼救,引得路人側目。
為首的男人吐了口唾沫:
「這是我家婆娘,跟我鬧了脾氣,非要帶閨女離家出走,我這就帶她回去!」
他身旁的人也幫腔道:
「嫂子,你就跟我哥回家吧,有話好好說啊!」
路人一聽是家事,紛紛散去。
那些男人動作熟練,又準備好了話術,甚至避開了羽衛軍巡邏的時間,顯然是早有準備。
我和娘親被捂住嘴巴,拖到遠處無人的巷子裡。
男人們笑得猙獰:
「對不住了小美娘,有人出錢買你的清白。
「玩完之後,你家主君肯定不要你了,到時候賣去青樓,我還能賺一筆……」
我又驚又怒氣血上湧,攔在娘親面前,拔簪對準自己的喉嚨:
「你們的主子沒告訴過你們,不許動我嗎?你們敢傷她,我就S在這裡!到時候你們一個也跑不了!」
為首的男子有一瞬遲疑。
看來他也清楚顧府留我有用。
娘親被捂住嘴巴,嗚咽著衝我拼命搖頭,眼中蓄滿了淚水。
她清楚,我說到做到。
那些男子對視一眼,並不打算停手,反而緩步逼近。
在他們看來,我一個小女孩,不可能有那麼大的決心。
他們錯了。
我寧願以S來拉他們一起下地獄。
我認命般舉起簪子。
千鈞一發之際,我聞到了血腥氣。
抬眼看去,那幾名男子的腳步都停在了原地——
整齊劃一的利箭貫穿了他們的喉間,鮮血噴湧而出,他們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就變成了屍體頹然倒下。
隻留一個活口,被射穿了大腿,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哀號。
我看著巷口那些奔來的身影。
是羽衛軍!
傅玄身披銀甲,騎著一匹踏雪烏骓馬,笑得桀骜:
「白玉箏,膽子不小啊。當街偷走羽衛軍的腰牌,該當何罪?」
他身後的副將滿臉歉疚:
「方才我們為了不打草驚蛇,才先行離開,找將軍匯報,並非有意敷衍你們。就算你不偷走我的腰牌,我們也會來尋你的。」
我這才回想起街上的那一幕。
即使知道娘親早有準備,過度驚嚇還是讓我腳下發軟,癱坐在了地上。
傅玄越過滿地的屍體,停在娘親面前,凜然的氣度讓娘親禁不住後退一步。
他再度上前,娘親幾乎被籠罩在他的影子下。
逆著光線,他眸中的情緒晦暗不明。
「不是說救人是你的職責麼?我現在病了,需要你來醫。」
7
我和娘親被帶去問過了案情,那名匪徒也被抓來審訊。
他們和一伙人牙子有勾結,再盤問下來,牽扯出背後的沈家——正是大夫人的母家。
傅玄越聽面色越凝重,決定暫時把我們安置在公主家中。
讓娘親以醫女的身份照顧公主,等到案件了結,再送回顧家。
公主聽了我們的遭遇,約摸也猜出了大概,捧著肚子直嘆氣。
娘親擔心影響公主孕期的情緒,不肯再多說了。
傅玄再想追問,卻突兀地看見娘親落了淚。
被誣陷偷竊、被逼著下冰湖,被歹徒差點奪了性命,她都沒掉過一滴淚。可如今,她緊咬著下唇,淚水如串珠般落下,像是再也受不住委屈。
平日裡哭哭啼啼的人,再哭鬧往往惹人厭煩。
平日裡最為堅強隱忍的人落淚,那才令人加倍憐惜。
公主和傅玄相視一眼,紛紛面露不忍。
傅玄咬牙道:
「那日在顧府,沈氏不由分說地誣陷她偷竊,實在惡劣!」
公主捧起我的臉蛋,嘆息道:
「小小年紀臉上怎麼生了紅斑?想必也是有人故意為之了。」
在顧家的這些日子,父親去看過我幾次,似乎想要擇日將我送走。
娘親用院中的草莖與花粉磨成藥粉,塗在我臉上,偽造出過敏發紅的跡象,才勉強拖延了時間。
對此,我哭著對公主說:
「我花粉過敏,大夫人替我拿了膏藥,可塗上總不見好。我想,是我害得娘親處處受苦,上天故意懲罰我吧。」
公主眸中的憐憫都要溢出來了。
她給傅玄下了通牒,讓他盡快查清那些歹徒是受了誰的命令,務必將幕後主使連根拔起。
傅玄辦事利索,很快將大夫人的母家掀了個底朝天。
富貴顯榮的沈家,原來私下做著拐賣婦幼的生意,一邊同青樓做買賣,一邊向官員行賄來掩飾。
聽說父親早早讓大夫人和沈家斷了聯系,又積極揭發了許多沈家的人,來維護自己仕途的清白。
絲毫不顧當年沈家對他的提攜。
京中人談笑間,盡說父親是「面上清白,內裡狠絕」呢。
至於其他人,就沒那麼幸運了。
羽衛軍的鐵騎奔走而過,奸官汙吏的血便染紅了長街。
傅玄身上的血腥味愈發重了。
公主府中的人都有些怕他。
唯獨娘親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