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一摞。
謝微瀾向來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人雖不至,書信卻一日不少,冷了要說,餓了要說,就連挨了太後的訓也要說。
都是一些無關痛痒的瑣事,卻能讓我日日期盼。
但往後的一連幾天,謝微瀾都沒能再遞信來。
侍女出去打聽,說是又要打仗了,邊境蠻軍趁我朝剛經叛亂,連奪邊境數座城池,屠戮平民無數,蠻軍精明狠厲,朝中許多將領都無與之作戰的經驗,難敵其攻勢。
除了謝微瀾。
他不日就要奔赴戰場,生S寄之於天。
他未曾告知我,便是知道此戰兇險,怕我擔憂,但我還是想再見他一次,哪怕隻是在心裡為他祈一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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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微瀾出徵那日,是個極好的晴日。
他勒停戰馬,驀然回頭
一眼便望見站在城牆上的我。
我強忍住眼淚,玄甲銀槍的少年昂首騎在馬背上同我告別。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是——
別哭,信我!
13
初時時有捷報傳回。
謝微瀾在信裡說,一定趕在鳳凰花開前回來。
可那天夜裡,我不知怎的發了夢魘,夢中謝微瀾愈行愈遠,我怎麼叫他他都沒有回頭,醒來時淚水已經沾湿了褥子。
沒過多久,噩耗傳來。
蠻軍臨S反撲,謝微瀾為破僵局,孤身冒險擊S蠻軍將領,雖戰事已勝,但他自己卻因重傷墜落懸崖之下,親信搜尋數日,唯有一條染血的發帶的送回華京。
邊境之地多餓狼,老內侍泣不成聲,卻仍舊勸我珍重。
可我不信,我不信謝微瀾會福薄至此。
我跌跌撞撞的跑出去,跑到那棵鳳凰花樹下,我想去問一問為什麼鳳凰花開得這樣遲?卻見殿下已經等在此處。
「我知你是要來的。」
殿下將一封書信交給我。
我慌忙打開。
是謝微瀾留下的。
他少時無夫子教導,寫的字飄灑肆意,實在算不得好看,短短幾句話,我隻看一眼,便心疼的落下淚來——
「臣此戰雖未知生S,但可保必勝,心中唯一掛念便是青萍,若臣當真身S,還請殿下替臣道一句『抱歉』,待半年期滿,萬望殿下予青萍自由,並昭然天下,求娶青萍乃臣一廂情願,望世人善待青萍。」
原來出徵前的那個深夜,他念起青萍,夜不能寐,竟寫下話這些交由殿下,他從不畏懼戰S,隻是擔心自己S後,他的青萍再無人可依。
淚水將字跡暈染模糊。
殿下說:「我會稟明父皇,在忠烈堂為他設立衣冠冢。」
我祖父便是由先帝恩典葬在忠烈堂,時至今日仍有人贊念他的事跡。
「青萍……」殿下看著我,默然片刻,試探開口,卻連聲音都在希冀挽留:「你可以繼續留在華京,我會照顧你,不會再讓你受一點委屈。」
我拒絕了。
因為青萍和那個小少年約定好了。
鳳凰花開的時候就和他一起離開。
但在那之前,我還有一件事必須去做。
我拭去滿臉淚痕,將書信攏進袖中,轉身跪伏於地,如霜如雪:「青萍從未想過挾恩圖報,隻求殿下看在往日情誼,下旨徹查昔年懷淑長公主病逝的細枝末節!」
望世人善待青萍。
可是,你的汙名呢?
你總說不在意,可謝微瀾長於唾棄,S為黎民,分明是個頂頂好的人。
世人最該善待的,是你啊。
14
太子思念姑母,特下旨查清當年懷淑長公主病逝的真正病因。
這事兒其實當年早有蹊蹺,長公主素來康健,腹中胎兒也由宮中太醫確保無虞,怎麼可能忽然體弱,以至於病逝?
亦有正直官員想要追查。
是陛下攔下了他:「懷淑本就是不詳之人,病逝不過天譴懲罰,誰都不許再深究,以免寒了薛氏驸馬及整個薛氏之心。」
雖為公主,卻因一個莫須有的不祥之稱,被兄長,被世人所棄。
長公主病逝後,伺候她的醫官婢女都因失職被驸馬下令仗S,但仍有少數幾個趁亂逃出,如今都已改名換姓,重新過活。
幸而殿下沒有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終於在千裡之外找到了曾經負責為長公主抓藥的醫官。
來回十日路程,不過六日我便將人順利帶回。
登聞鼓前早已經聚集百姓無數,不過卻並非關心長公主而來,而是他們仍舊覺得,謝微瀾不配入忠烈堂,來向殿下施壓。
我握緊手中染血的發帶,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耳邊是唾棄,鄙夷,但我好像什麼都聽不見,穿過人群喧囂,眼前唯有他意氣風發,朝我伸手的模樣。
那一刻,青萍什麼都不怕。
我平靜抬頭,問其中一個言辭激烈的男子:「為何謝微瀾不配入忠烈堂?你可知五年前羌人劫糧,謝微瀾一人一槍,身受重傷仍S守糧車,保下萬千將士的性命?可知叛黨逼宮,謝微瀾率軍千裡奔襲,救陛下,臣民於水火?」
「又可知為勝蠻軍,保如今安定,謝微瀾不惜舍命相博?我問你,他到底如何配不得入忠烈堂?」
樁樁件件,男子被問得面紅耳赤,卻仍是支支吾吾的駁道:「他……他無故弑父S母!」
又是如此。
我知道言語無用,唯有將真相揭曉。
15
登聞鼓響,天理昭然。
我站在風中,一字一句替長公主,替謝微瀾申告:九年前,薛氏驸馬及其續弦林氏,蓄意謀害懷淑長公主,以藥物置其母女俱亡!
太子親臨,我將證人帶上:
「草民當年為長公主抓藥,那藥方看似安胎養身,實則是被驸馬暗中多加了一味藥材,至此藥性皆變,乃是S人毒藥,長公主便是被這藥生生耗幹了精氣而S。」
「草民雖躲過驸馬滅口,但終日惶恐,心知愧對於長公主和小公子,唯有將這張藥方保存至今。」
主審官接過,正是那張改了藥性的藥方。
殿下怒極,當場下旨收回薛氏驸馬S後的一切慰賞,薛、林二者族人非詔永不允入華京半步。
至此,真相大白。
眾人眼裡朗月清風的薛氏驸馬和柳絮才高的林氏夫人竟是一顆禽獸之心,什麼弑父奪母,原是獨留世間的幼子,苦苦掙扎,意圖為自己的母親和尚未出世的妹妹求一個公道。
百姓哗然。
有痛斥昔年官員不作為,有怒罵薛氏驸馬,但更多的是對謝微瀾的歉疚,方才那名男子早已灰溜溜的不知所蹤。
時隔九年,雨中孤苦的少年終於等到了初霽。
我笑著落下淚來,不再言語,轉身離開,風吹起衣袂,猶如斷翅的蝴蝶在這一刻重新展飛,卻不知身後有孩童少不更事,問起她的母親:
「那個姐姐好漂亮啊,可是為什麼臉上有個花紋呀?」
她的母親說起我的事時自是一臉鄙夷。
可孩童聽罷,想了很久也不明白她母親的惡意到底來自何處:「姐姐一定也很害怕呀,可她還是去救了殿下,姐姐明明是個很勇敢的人啊,為什麼你們都說她做錯了事?她做錯了什麼呢?」
話落,眾人互相對視,皆因稚子之言啞然。
是啊,他們一直將她視作恥辱,可是她到底做錯了什麼呢?
他們恍惚記起,沈氏女初被尋回來時,幾乎神志不清,口中反反復復的唯有一句話「我不知道殿下在哪!」無人知曉一個女子在那樣的境地下究竟遭受了多少折辱,隻知道,殿下的行蹤從始至終未曾泄露分毫。
可是,所有人在意的隻是,她沒了清白。
卻忘記了,忘記了她推開殿下,義無反顧的引走叛黨時,不過十六歲,尚有大好前程。
從始至終都是世道待女子狹隘。
孩童的母親羞愧低頭,唯有一句「抱歉」被風吹散。
並無人聽清。
16
我又去到了那棵鳳凰樹下。
曾經斷言無法救治的鳳凰花樹長得愈發繁盛。
鳳凰花飄落肩頭,恍惚才知,如今已是鳳凰花開的時候,隻是再也沒有一個稚氣的少年怕我失望,在樹下翻遍古籍。
「說好了鳳凰花開的時候就來接我,說好了一起去看雪山大漠的……」
強撐許久,我終於忍不住, 落下淚來。
卻在這時有熟悉的聲音喚我。
「青萍。」
回首, 恰見故人依舊。
謝微瀾就在眼前,渾身是血, 渾身是傷, 唯有朝我伸出的手依舊堅定——
「青萍,我來接你了。」
我險些跌倒,不管不顧的朝他而去, 直到再次觸摸到那雙手, 我才終於真真切切的相信,謝微瀾自懸崖之下S裡逃生, 活著回來了。
喜悅, 慶幸一齊佔據心頭。
我卻反而如同稚子一般大哭起來。
謝微瀾小心翼翼擦去我的眼淚,笑著逗我:「本來已經走到閻王殿了,可是忽然想到有個姑娘該掉眼淚了,我就心疼的不行, 一下子就不敢S了。」
我破涕為笑, 緊緊擁住他。
幸而上天悲憫,隻願此生長久,再不分離。
遠處,殿下立於廊下, 凝望許久,終是一笑置之。
「除非殿下覺得青萍是累贅了, 不要青萍了,否則青萍永遠都不會離開殿下。」
曾經這樣燦爛耀眼的鳳凰花隻為他盛開。
可是, 是他親口告訴所有人, 鳳凰花樹救不活了。
其實他從未努力過。
或許今後的每一個日夜他都將活在思念和悔恨中,但至少他親眼看見, 那朵鳳凰花重新盛開了,她會在沒有他的地方, 明媚一生。
這樣就夠了。
隻是,若他此生贖罪,能不能希冀來生,那個姑娘再送他一朵鳳凰花呢?
17
謝微瀾養好傷後, 我們就要走了。
去雪山, 大漠,去無拘無束的地方。
太後下旨, 華清郡主病逝, 順勢改立側妃娘娘為太子正妃。
殿下忙於冊封儀式,說沒有空同我告別,隻叮囑我闲時也給他寄封書信,同他說一說塞外是怎樣的風光。
我騎在馬上, 看著華京城愈來愈遠。
並不知城牆之上, 有淚落下。
1
「【【」我回過頭, 少年捧著滿懷鳳凰花, 新制的發帶在風中翻飛, 他朝我笑:「送給你。」
我也笑了。
策馬追上去,摘出其中一朵:「娘親說,鳳凰花要送給喜歡的人, 所以,也送給你。」
曾經我以為姹紫嫣紅開遍,卻付予斷壁殘垣。
但如今春光爛漫。
皆在眼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