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永恆向前的光束,穿過層層夜霧,照亮斑駁的山壁。
外套下擺像一隻展翅的蝶,在高速流動的空氣中瘋狂撲騰翅膀。
穿出隧道的那一刻,程錦鴻突然大聲問我:「三十歲的時非同學,你開心嗎?」
我開心嗎?
今天,是我 30 歲的生日。
我拿了人生中第 8 個金曲獎,在同齡歌手中一騎絕塵。
禮堂裡,無數人為我歡呼喝彩,獻上鮮花和掌聲。
我理應開心的。
可人生這張畫板,底色一開始就注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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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我再塗上怎樣的顏色,都改變不了它最初的模樣。
我告訴程錦鴻:「開心。」
媽媽帶我到林家時,告訴我如果不知道怎麼做,就一直笑就好了。
她說笑就代表開心。
於是我一直笑一直笑。
媽媽隻幫林皎月梳辮子時我笑,林叔叔罵我喪門星時我也笑。
但隻有程錦鴻看得出,我不開心。
他笑了一下,抓住我的手移到肩膀上,讓我慢慢站起來,然後對著海灣呼喊:
「不開心也沒關系!不開心也要好好生活!」
他一遍遍喊著,像勸慰。
我也一遍遍喊,像宣言。
摩託車最終停在燈塔下。
解下頭盔的程錦鴻笑著看我,眸光與火焰同色。
9
我開始和程錦鴻分享我的生活,像個笨拙的孩子一樣尋找著話題。
偶爾是天氣,偶爾是一段旋律。
我甚至開始記錄無趣生活裡的點點滴滴,放在相冊裡以備不時之需。
連璐姐都發現我的精神狀態好了很多,趁著熱乎勁兒給我接了一部 S+ 的消防職業劇,除了唱 OST,還要客串一個小角色。
我沒什麼意見,想著最多一周就能完事。
沒想到這兩年津城大力推行消防宣傳,劇一上衛視就受到了主推,我和男三的 CP 也小火了一把,不得不合體營業。
路演是直播,彈幕裡,CP 粉們嗑生嗑S。
更尷尬的是,劇方為科普消防知識,現場連麥了津港消防。
此時我的手還在男三手臂上掛著,直播一開,我和程錦鴻大眼對小眼。
彈幕還在狂刷 CP 名,求導演安排二搭。
不知為何,我有種被抓包的窘迫。
雖然他的表情看不出什麼情緒,卻直到下午都沒有回我消息。
又寫廢八張稿紙後,我戴上口罩,壓低帽檐,來到了津港消防的大門外。
執勤的戰士看我狗狗祟祟,問我找誰。
但我匆匆跑過來,還沒想好借口,支支吾吾也說不出所以然。
直到對方一拍腦門:「我想起來了,你是程隊的女朋友吧?我在他錢包裡見過你。」
我一愣。
程錦鴻……把我的照片放在錢包裡了?
我的臉不自覺一紅。
正好這時候有輛消防車回來,小戰士打開大門,從車上跳下幾個青年。
他進去說了什麼,不一會兒,風塵僕僕的程錦鴻就出現在我面前。
我抓緊了包帶,硬著頭皮說:「能不能請你喝杯咖啡?」
他猶豫地看了下身後:「我還沒下班。」
我幹巴巴地點頭:「好的好的。」
然後很自覺地掉頭離開。
程錦鴻卻又忽然叫住我,粲然一笑:「不過如果你能等我半小時,我可以請你吃頓飯。」
10
小龍蝦的辛辣流竄在味蕾時,我的感覺還是很不真實。
程錦鴻開了罐啤酒給我:「下次來之前給我打個電話。」
我以為是我打擾到他了,連忙道歉:「對不起,下次不會突然跑過來了。」
程錦鴻笑了下:「我們輪值,我是怕你來了找不到我。」
我「哦」了一聲,心裡松快不少。
程錦鴻:「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突然想起來正事:「你一直沒回我消息,所以我……」
程錦鴻拿出手機快速看了眼:「抱歉,下午出任務,沒顧得上看手機。」
我胡亂點著頭,怕他看見我漲紅的臉,一個勁兒低頭剝蝦。
「還有,那個男演員和我,隻是合作關系。」
說完這一句,我都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但是不說,隻怕會憋悶到下輩子。
我不想再做個膽小鬼了。
程錦鴻看了我一會兒,過了片刻,忽而一笑:「我知道。」
你知道?
你怎麼會知道。
你連我喜歡你,都不知道。
我壓下心中酸澀,抬頭問他:「你一會兒可以送我回去嗎?」
大概因為酒精,我比平時大膽許多。
程錦鴻回了個「好」。
初秋的夜,不見星辰。
我和他一起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誰都沒有打破這份寧靜。
直到身後傳來一聲尖叫:「快看!那是不是時非?!」
裹得那麼嚴實,還是被認出來了。
我嘆口氣,程錦鴻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飛速抓住他的手:「跑!」
這一幕著實熟悉。
很久以前,我被林皎月找來的小混混堵在校門口。
程錦鴻就是這樣拉著我,奔跑在春日的街頭。
呼吸之間,我被拉入一條狹窄的牆縫。
一群人從身邊呼嘯而過,卷起塵埃如煙。
程驚鴻和我相對而立,擠在狹小的空間裡,呼吸可聞。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
世界冷暖盡褪,隻有少年的掌心滾燙。
音符裹著泡泡,源源不斷地從腦海中冒出。
我想唱出來,卻連抬頭都不敢。
11
因為那部消防劇大爆,好幾個同類型的電影來找我創作 OST。
我照單全收,把自己關在錄音室好幾天。
林皎月就是這個時候找到我的。
她看了我一會兒,臉上的不屑溢於言表:「其實我挺好奇的,像你這樣骯髒的人,怎麼會得到那麼多人的喜歡。」
我不是第一次從她嘴裡聽到「骯髒」這兩個字。
從我來到林家第一天,她看我的眼神就帶著天然的敵意。
但後來我才知道,我不僅僅是林皎月法律關系上的妹妹,更是我媽和林叔叔婚內出軌的產物。
更可笑的是,我隻比她小四個月。
從她的角度來看,我確實骯髒。
因此我無法反駁,隻能繞過她離開。
林皎月卻攔住我,把一沓照片甩在我臉上:「你到底有沒有廉恥心?像你這樣的賤骨頭,憑什麼覺得自己配得上他?」
暗戀程錦鴻的十年裡,林皎月不止一次這樣貶低我。
她撬開我的抽屜,拿走我的日記,指著裡面的畫像嘲笑我痴人說夢。
那時候的程錦鴻確實太耀眼了,學習成績好,家世樣貌也處處優秀。
而我呢?一個鄉下來的鄉巴佬,還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女。
連我自己都覺得林皎月說得沒錯。
那些年,我在自卑和愧疚的泥淖裡掙扎,最終選擇攤開手掌,放任時間流逝。
可這一次,我不想輕易放棄。
我甩開林皎月拉住我的手,冷著臉反問:「我骯髒,難道不是因為你爸爛褲襠嗎?他不在老婆孕期出軌,我媽怎麼可能會懷上我?從小到大,你總說我和我媽流著一樣的血,都是賤骨頭,那你呢?你身上也流著你爸的血,難道你就不髒了嗎?林皎月,做人別太雙標。」
林皎月被我的態度刺傷,半天緩不過神來,反應過來後對著我重重一推。
我本來已經離開,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頭撞到了消防箱上。
頃刻間,鮮血順著臉頰流下。
「活該。」林皎月笑著,甜如淬了毒的糖,「就算雙標又怎樣,你就是哪哪都不如我,我這輩子,注定要把你踩在腳下。」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海灣路上喊的話:「不開心也沒關系。」
這麼多年,我為了讓所有人開心,早就學會了隱藏自己的情緒。
可是憑什麼呢?我作為私生女被生出來,又不是我的錯。
我受夠了林皎月的盛氣凌人,站起來一巴掌甩在她臉上。
然後抓住她的頭發,把她的臉按進門口的魚池裡。
林皎月沒想到我的力氣這麼大,眼神中透出一絲慌亂。
她大叫著,引來錄音室外的其他人。
經紀人破門而入時,我有預感,明天的頭條一定是「親姐妹當眾扯頭花」。
也好,六親緣淺是福。
坐實了不和的傳聞,我誰的臉色都不用看了。
12
得知我和林皎月在錄音室大打出手,我媽給我打了個電話,劈頭蓋臉地罵了我一頓,讓我給林皎月道歉。
「你忘了我是怎麼說的了嗎?姐姐永遠是姐姐,隻要咱們娘倆活著一天,就必須無條件補償她。」
插足別人家庭且得手後,為數不多的良知讓我媽對林皎月感到愧疚。
她變著法對林皎月好,給她想要的一切。
甚至林皎月欺負我,她也能裝作視而不見。
可是她愧疚,為什麼通過犧牲我來補償呢?
我平靜地對我媽說:「那你可以和我說聲對不起嗎?」
那麼多年我的委屈、我的錯過,你能不能對我說聲對不起呢?
電話那端冷了一聲,隨即罵罵咧咧,搬出生恩養恩的大山砸在我身上。
每個東亞小孩都想得到父母的一句道歉,但他們的父母卻在期望著孩子的一句感恩。
這是個簡單卻永遠無解的題目。
我嘆了口氣,掛掉電話。
恍然想起和程錦鴻逐漸熟絡,就是因為他在天臺上睡覺時,攔住了抑鬱發作的我。
那時我獨自面對父母的偏心冷漠,以及同學之間的霸凌,真的以為自己撐不下去了。
程錦鴻臉上雖笑,卻一刻也不敢放開拉住我的手:「你真的甘心把這個世界交給那些討厭的人嗎?」
我不甘心,可也沒有辦法。
但我還是活下來了,因為程錦鴻抓著我聊了很久。
他問我長大後想做什麼,我說想唱歌。
程驚鴻就拿著手機搜音樂學院,最後指著容城的那所大學說:「就這個吧,我去隔壁那所。」
我接過來一看,是所國防大學。
我好奇地問他為什麼要學這個,畢竟他家底還算殷實,父母應該不會同意他做危險的工作。
程錦鴻蜷起手指,在我額頭重重敲了一下:「拜託,拯救世界很酷的好不好?」
是啊,很酷。
可多年後我再想起這句話,想的卻隻是他能平安。
13
我親手打了一對銀戒,準備行程結束就和程錦鴻告白。
十七歲的我因為怯弱導致遺憾,二十七歲的我要親自補回去。
但我沒想到,再次看到程錦鴻,會是在這樣驚心動魄的情況下。
說來很巧,我去 Z 市拍攝新歌的 MV,中途有場爆炸戲,爆破師操作失誤,好幾個炸點都提前引爆了。
我快速縮起身子躲到一個土坑裡,拖來鋼板擋住,這才勉強沒有被炸傷,可是火勢蔓延得很快,再想出去已經難如登天。
我嘗試冷靜下來,盡量趴低身子,氧氣卻還是以極快的速度從身體裡消耗。
脫力倒地的那一刻,我想我再也見不到程錦鴻了。
然後腦海裡就突然閃過很多根本不存在的片段。
微信界面上,程錦鴻對我說:【時非,等我回來,我想請你喝杯咖啡。】
可是我們聊天從來用的都是 QQ,我不記得我們什麼時候加過微信。
然後是染紅了津港半邊天的火光。
滾滾濃煙直衝天際,我在高架橋上,被人群裹挾著遠離那片煉獄。
我不知道這些畫面是哪來的,卻仍舊抑制不住地哭泣。
仿佛那些悲傷早已在內心深處生根發芽,如今終於破土而出。
恍惚中,有人將我抱起,把防毒面具戴在我頭上。
倒映著火光的護目鏡中,隱約浮現出一雙透亮的眼睛,很像程錦鴻。
我懷疑他在我身上裝了追蹤器,不然為什麼我每次絕望,他都能及時出現。
程錦鴻拍醒我:「抱緊我,別睡。」
那聲音令我莫名安心。
於是我真的堅持到他把我抱出火場,才沉沉睡去。
14
再睜眼,我媽坐在病床邊哭泣。
林叔叔,哦不,我的父親也靠在門上嘆氣。
他們說和我同場的演員因為來不及躲避,全身 80% 燒傷。
幸運的是,我隻有左邊胳膊燒傷嚴重,會留疤但不致命,連醫生都說是個奇跡。
我劫後餘生,想給程錦鴻報個平安。
但奇怪的是,我住院這幾天他一直沒有出現。
手機已經在火場燒焦了,我讓璐姐幫我買了新的,插上卡的第一件事,就是點開程錦鴻的 QQ 聊天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