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初定,要連舞三日,以答賓客。
昔日的高門貴女,今日的賤籍花魁。
我一步步朝著身份尊貴的皇太孫殿下而去。
他伸手掐住我的臉:
「皎皎,你當真不愛我了?」
我被他捏得臉頰發疼,微微一動,想把臉側開。
可蕭遠手一緊,我便如他的掌中物,動彈不得。
我忍著疼,扯起一個嬌怯的笑:
「殿下。您知道的,做我們這行,最忌諱的就是……」
沒等我說完,他一把將我的臉撇開,起身拂袖而去。
「愛上客人啊。」
1
皇城司的官兵把女眷團團圍住,那位姓趙的大人說,祖父與父親在獄中畏罪自殺。
皇恩浩蕩,禍不及家眷,林氏諸人,可免死罪。
但活罪難逃,旁支男子流放,女子悉數充入教坊。
短短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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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三朝太傅德高望重!
父親,禮部一品大員為官清廉!
他們舞弊春闱兜售考題?
笑話!
短短三天,不經刑部、不經三司會審、不經大理寺查證,皇城司就這麼定了我林家的罪。
東宮舍棄、太子斷腕。
蕭遠身在涼州衛,恭王棋高一著,逼著太子舍棄林府自救,舍棄了以祖父為首的清流一派。
府內打砸聲哭喊聲亂成一片,我親眼看著溫柔可親的小嬸嬸吞下金鎖。
我朝她撲過去,不停搖晃她,指尖顫抖著掐住她的臉:「吐出來!吐出來啊!」
可小嬸嬸就這樣在我懷中閉了眼,身子一點點涼下去。
官兵撞開母親正院的門,房梁上垂下的白綾讓我心底泛起無盡的絕望,我掙扎著爬過去:
「娘!」
腦海中轟鳴聲四起,我再聽不清其他的聲音,隻覺五髒六腑都硬生生的扯著疼。
娘沒有應我。
「娘,我害怕。您別嚇我好不好?」
她再也不會笑了,再也不會摟著我說皎皎別怕,娘在呢。
我緊緊抱住娘的雙腿,想借力將她拖起,一次又一次,直到力竭倒地。
直到娘的繡鞋落在我腳邊。
我呆呆看著,嗓子嘶啞著叫不出聲來,一張口隻剩啞音。
不要拋下我。
不要留我一個人。
「全部帶走!」
我被人拖拽出來扔在地上,繡在裙角的纏枝花沾上泥,滿是髒汙。
我沒有家了。
「轟!」
有巨大的落物聲傳來,我茫然的側過頭去,視線模糊處,是祖父書房門上掛著的匾墜落下來。
「明德惟馨」
腦海中浮現祖父的笑貌,慈藹的老人將我抱在懷裡,指著書房的門匾道:
「小阿葳,這可是祖父的學生們送來的呢!」
祖父一生所傲,不是教導過三個儲君,而是他有許多許多的學生。
販夫走卒、總角稚童、婦人女子,凡有所問,他皆應答。
這是他們給他刻的匾,此刻卻砸落在地,任人踩踏。
我推開身旁的官兵不管不顧的就衝過去,頸間涼意傳來,我低頭去看,泛著銀光的刀刃映照出我蒼白得沒有一點兒血色的臉。
可我隻是扯了扯嘴角,繼續邁步。
我不怕你們,我心想,我不怕的。
「讓她去。」是那位皇城司趙大人的聲音。
我從眾人中間走過,俯身將地上的牌匾撿起,擦拭幹淨,牢牢抱在懷中。
視線瞥過撒了滿地的信箋,那是尊貴的皇太孫殿下蕭遠與我的來信,他說讓我信他。
我頓了頓心中冷笑,然後決絕的抬腳往前。
2
蕭遠一身寒氣提劍闖進喜勝樓時,已隔三月。
我正攜著酒杯坐在恭王世子蕭恆懷中,與世子飲酒調笑。
樓中燈火通明,暖如春日。
絲竹之聲靡靡入耳,嬉笑取樂之聲不絕。
我肩上的薄衫滑下,引得樓中客人一陣歡呼起哄。
蕭遠沉著臉,身上月白的袍泛起褶皺,血漬順著劍尖滴落在厚實的地毯上,再沁入。
便是狼狽如此,也難掩皇太孫身上與生俱來的風華氣度。
他雙眼猩紅,沙啞著聲音朝我開口:
「皎皎,過來。」
我縮在世子懷裡,嘴角的媚笑不減:
「太孫殿下,奴名喚朝月,您這樣不忘舊時人,奴可是要吃味的呢。」
「過來!」
蕭遠猩紅著眼,劍尖指向擁我入懷的恭王世子,高高在上的皇太孫殿下語氣森然,好似窗外寒冬雪:
「皎皎,既然……既然能是這個廢物。」
「為什麼不能是我?」
我嫵媚淺笑,娉娉嫋嫋走到他身前,發間的步搖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腳尖輕墊,低聲在他耳邊道:
「太孫殿下是想娶我,哦,不對,是納奴入府嗎?」
我就這樣於他四目相視,半分不挪。
看他眼底泛起寒意,看他目露掙扎。
最終,看他握劍的指尖泛白,再無聲的垂下去。
「皎皎,你告訴我,我要怎麼做?」
「我要怎麼做,你才能跟我回家。」
回家?
我臉上的一笑一頓,心底的恨意一波一波的湧上來。
不。
我哪還有家啊?
我祖父與父親身死獄中,我的叔伯兄弟被斬與菜市口。
我林家,遣散的遣散,流放的流放。
隻有我,苟且偷生不知廉恥的活在這泥淖之中。
我沒有家了。
而這一切,全都是你父親造成的,我的家,毀在東宮手裡!
見我不言,眼前的人眼中一點點燃起期望之色,泛著星光的眸子定定看著我。
我掃一眼樓上樓下圍著的賓客,媚聲道:
「當然是,價高者得啊殿下!」
誰知一向端莊自持的皇太孫瞬間發了瘋,一個個大紅箱子招搖著抬進喜勝樓。
他死死盯著我,抬手將箱子掀開,一沓沓銀票在燭火的照耀下散發出誘人的光。
「夠不夠?」
「夠不夠?」
一沓又一沓銀票砸在我臉上,再輕飄飄的落地。
我俯身,將地上的銀票一張張撿起抱在懷中,隻覺笑意維持得太久,臉頰有點發酸。
臉間一涼,驚覺怎有雨墜落指尖。
再抬首,雨滴滑落地毯,隱沒不見。
我聽到自己盈盈的聲音:
「妾,謝太孫殿下賞!」
3
蕭遠,我等過你的。
抄家那天我傷了嗓子,三日未曾開口說話。
被喜勝樓的人扔在雜院,關了三日,滴水未進。
我親見著逃跑的女子被抓回來打斷了雙腿,也見著不願接客的女子被餓死在院子中。
更見過殊死反抗的女子被扔去後巷任乞丐流民侮辱,白茬茬的屍體躺在汙垢中,身下的血跡將雨水染紅。
老鸨將我們拖去後巷裡圍觀,秋日雨大,她站在傘下微抬眼皮,不屑的視線掃過我們,如同在看一堆爛泥。
她說:
「呸!裝模作樣的貨色!真清高早就一根白綾吊死了,還能到喜勝樓來尋老娘的晦氣?」
那天夜裡,驚懼之下的我發起了高熱,燒得迷迷糊糊,不斷做夢。
夢裡你踹開喜勝樓的門,打橫將我抱了出去。
你緊緊把我擁在懷中,身上是我熟悉的沉水香味,你說「皎皎,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搖了搖頭,沒關系的,沒關系的蕭遠。
你來了就好了。
可清晨夢醒,柴房中又黑又冷,並沒有你。
同我被關在一起的小喜說,我喊了一夜的娘。
入了教坊司,人命如草芥。
第五日。
我掙扎著從柴堆裡爬了出來,沙啞著聲音拍響了門:
「我要吃飯。」
後來我再也沒有經過那間柴房,太傅府的林葳死在了那間陰暗潮湿的屋子,從裡面爬出來的。
是一舞動京城的花魁娘子朝月。
其實從前我是不會跳舞的。
爬出柴房那天,老鸨扔給我一個硬邦邦的饅頭,她捏著帕子問我,「可有拿得出手的本事?」
饅頭幹澀無味,我用手捧著拼命的往嘴裡塞。
長時間沒有進食的胃被冰冷的饅頭刺激得絞痛不止。
我捂著腹蹲下,雙手握拳死死抵在腹部,微微搖了搖頭:「沒有。」
老鸨蹲下身打量我,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胳膊腳腕,再抬起我的臉掰開我的嘴,一一檢查審視。
她身上一陣甜膩濃鬱的香味竄入鼻間,讓我泛起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幹嘔。
她說:「身量不錯,骨頭硬了些。」
一碗碗秘藥灌下,我的腰肢骨頭都軟了下來。
4
被蕭遠的銀票一砸,我成了喜勝樓歷來得價最高的花魁。
人稱「千金娘子。」
是戲稱,也是嘲諷。
曾經的禮部侍郎獨女,三朝太傅捧在手心的長孫明珠。
而今以價沽之,不過千金。
自花魁夜之後,我再也沒見過蕭遠。
若是以前,我肯定會偷偷翻牆出去,跑到東宮去尋他,問他為什麼總不來看我。
那時蕭遠就會停下手中的事,讓內侍端來我喜歡的點心,含笑聽我數著這幾日發生的瑣事。
我跟他說父親總嫌我不夠端莊,每日都要罰我抄書。
我跟他抱怨母親覺得父親說得甚對,也不護著我。
我笑眯了眼悄悄告訴他是祖父給我使眼色,讓我先出府玩,避開父母的怒火。
我總打著給太子妃解悶的借口,讓蕭遠帶我出城玩。
回城路上我會耍賴,撒嬌說馬車太顛簸了,非要蕭遠背我走一程。
他促狹的看著我微笑,然後翻身下馬,目光落在我身上:「上來。」
我趴在蕭遠的背上,臉上掛著得逞的神色,滿心滿意都是眼前之人。
蕭遠穩穩邁步,一邊說我沉,一邊卻將我牢牢託住,生怕我跌落下來。
月光下我伏在他背上,心想就這樣走下去吧,一直走一直走……
5
喜勝樓裡的白日太漫長,午時醒來,我總覺得夢太短,我都還沒來得及靠在母親膝上哭一哭,就得在賓客面前掛上媚俗的笑。
蕭遠不來喜勝樓,老鸨不敢讓我接其他的客,隻能私下罵我無用勾不住男人。
我沒想到,在見到蕭遠會是在刑部尚書王岸的府上。
春闱舞弊是大案,如今父親被人釘在恥辱柱上,我不敢有大的動作。
但刑部尚書,與父親交好,我曾在府中宴上見過他數次,稱他一聲世伯。
而我手中唯一能拿到的證據,則是那幾名舉報的寒門學子,返鄉後突然有了錢娶嬌妻美妾。
隻要順著這一塊查下去,林府不說能完全翻案,但起碼能讓世人知道,父親是含冤的。
我掩著身形行跡,憑借信物順利從側門見到了王岸。
曾經和藹可親的人端坐太師椅,我站在下首,看他拿著蓋碗來回拂著茶葉,煙氣繚繞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半晌,他將茶杯輕輕一放,拿過我遞上去的證據,略翻了翻後,嘴角含笑的看向我:
「世侄女的意思是,求我徹查你父親舞弊之案?」
我看著眼前的人,眼眶一紅,哽咽道:
「是,還請世伯徹查此案,還我父親清白。」
王安似笑非笑的盯著我,他的眼神不像長輩看晚輩的眼神,反而像……
喜勝樓中那些賓客看小娘子的眼神……
我強忍住不適,俯身跪地:
「求世伯徹查春闱舞弊岸。」
可我沒等來他的承應,唰唰聲傳來,我抬起頭,王岸將我收集的資料撕得粉碎。
他說,聽聞世侄女如今是喜勝樓千金難求一見的花魁娘子?
他說,求人當有求人的態度。
我怔在原地,眼中的淚就止在臉上,反應過來後,隻覺心底一涼,渾身止不住的發抖。
此時的屈辱,更甚我被老鸨捏著臉看牙口那一日。
來之前我設想過很多種結果,王岸可以拒絕,可以不灘這渾水,可我沒想過,他會如此。
我抹掉淚站起身來,撫平裙間的褶皺。
這條裙子,是我特意從坊間買來的,端莊素雅,挑不出半分錯。
喜勝樓的裙子,不適合見猶如長輩的人。
可此刻,我卻覺得對不起這條端莊的裙子,竟讓它親眼目睹如此心存汙穢之人!
「聽聞大人有一女,年紀與我相仿,大人以後當事事小心為官謹慎,以免妹妹落與我相同下場!」
「王大人若舍得一擲千金,妾在喜勝樓恭候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