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二十年後,夫君回來了。
和當年在村口抱著我哭,舍不得撒手的少年郎一點都不一樣。
他高高在上,看著我的神色有悲憫,有煩躁,唯獨沒有關心。
「考上功名第二年,我摔下山崖失去了記憶。」
「幸得淳意相救。」
見我隻喂雞不說話,他繞到我面前。
「今恢復記憶,淳意深感對你不住,命我接你和孩子上京享福。」
撒糧食的手頓住,不顧小雞們嘰嘰喳喳的控訴,我抿唇拒絕。
「如今你嬌妻在側,高官厚祿,我們在鄉下地方住慣了,不願去京城丟人顯眼。」
此話一出,夫君篤定的面容才有一絲破裂。
「你不願上京?」
呵,當真以為我在鄉下地方就什麼都不知道?
顧槿澤是競爭宰相位置到了最關鍵時刻,拋棄發妻之事被死對頭翻出。
不然,他又怎麼會那麼好心來接我們!
1
大概沒想到我會一口回絕,顧槿澤面色鐵青,看著我,連最後一絲悲憫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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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穗,你願意一輩子爛在這裡,難不成你想讓兒子也爛在這裡?」
「像你一樣,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
我喂的小雞和顧槿澤一樣沒良心,隻吃糧食不下蛋,還不如抹了脖子拔掉毛,燉了吃拉倒!
「誰讓他沒有高官的外公,沒有得力的爹娘,繼承我這一畝三分地,不是應該的嗎?」
顧槿澤肅了神色:「說來說去,你還是怪我。」
我懶得再逗弄這些小雞,把糧食一把撒到它們跟前,不再看它們爭搶的模樣,轉過身來,認真看向顧槿澤。
「你今年剛恢復記憶嗎?」
顧槿澤以拳抵唇,輕咳一聲:「我在京城,有太多的不得已,回京路上我會跟你詳細解釋。」
那就不是咯。
「這麼多年,你可曾回來或者說派人回來看過?」
顧槿澤本以為我會歡歡喜喜收拾東西和他走。
畢竟在土裡刨食,靠天吃飯的人,一年的收成可能還比不上他一張宣紙。
但,我總要為自己,為我的孩子,爭一份公道。
是的,我要跟他走!
憑什麼我窮苦潦倒,守寡多年把孩子養大,最後他找來,我再抱著我所謂的志氣,受苦一輩子?
他打下的基業,我和我的孩子都有份!
而他虧欠我這麼多年,想要三言兩語就撇清幹系?
做他的春秋大夢!
我們爭執間,隔壁院中的兒媳聽到了動靜,拿著大掃把就湊了過來。
「娘,是不是他欺負你?」
顧槿澤嫌棄地看了兒媳一眼:「這就是你給兒子聘娶的媳婦?」
「粗俗不堪,沒有規矩,穗穗,你知道你耽誤兒子多少嗎?」
原來潑辣孝順,在他眼底就是粗俗不堪嗎?
我忍不住想起二十二年前,我初嫁過來,鄰居們羨慕婆母守寡還把孩子養那麼好,故意在我面前說酸話。
「阿澤媳婦,你別怪你婆母,她體弱,想要把阿澤養大,吃點虧是避免不了的,你們可不能嫌她不為你們早死的爹守著,實在寡婦艱難!」
說罷,幾個婦人呲著牙笑了起來。
我把手中正在撿的豆子兜頭倒在她們身上,拿起旁邊的大掃把就砸起來。
當然,我雙手難敵那麼多雙腳,最後被那群婦人按在地上打。
顧槿澤溫完書出來找我的時候,我全身狼狽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那時還是少年的他,雙目赤紅,小心翼翼抱起我:「好穗穗,我發誓,最多五年,這些人再也不敢欺負你和阿娘!」
五年。
我等了一個又一個五年,卻從無人護我周全。
新婚第二年顧槿澤離家趕考,第三年傳來噩耗。
我顧氏門裡兩位寡婦,嗷嗷待哺的幼兒。
本嫉妒顧槿澤出息的人家,愈發想踩上幾腳。
我也從剛進門時隻會倒豆子拿大掃把打人的新媳婦,變成肅著一張臉,抄起菜刀就砍人腳後跟的潑婦。
強佔我家一分地,我拿起菜刀就去拼命。
流氓敢爬牆,我在圍牆上豎起削得尖尖的樹枝。
有人欺負念遠,我不顧形象跑到別人家門口又哭又鬧。
念遠長大了,我也成了遠近聞名的潑婦。
普通人家不敢把女兒嫁進來,唯有兒媳麥花,被繼母十兩銀子逼迫著嫁了進來。
如今,顧槿澤開始嫌棄麥花粗俗不堪,埋怨我耽誤兒子了嗎?
沒有我,念遠墳頭草都有三尺高了。
2
「我們書香門第,最重規矩,這女子這般做派,淳意必定不喜。」
「待上京,讓淳意幫兒子尋一貞靜賢淑的女子為正妻,這女子,勉強納個妾,隨意養著吧。」
麥花兩眼震驚,不可置信開口:「公爹不是早就死了嗎?」
「這是誰?詐屍啊?」
麥花懵懂的問話,把我從那些苦難中拉回來,看顧槿澤憋著臉,卻不知如何回話,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不知廉恥的人,自然能做出死而復生的惡心事。」
麥花嗤笑一聲:「我本以為我爹是這世間最惡心的男子了,為了後母各種搓磨我。」
「不曾想,阿遠比我還可憐,他有爹,卻從小孤苦長大。」
我們奚落的意味太明顯,顧槿澤一直強撐的矜貴開始破裂。
「女子當嫻靜少言,不可妄議是非!」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男子當言而守信,不可忘恩負義!」
此話一出,顧槿澤的臉上青一陣紫一陣,最後一拂袖。
「我沒時間跟你們婦道人家爭執,來之前我去書院見過念遠了,他已經在我的安排下,轉去京城書院了!」
我和麥花對視一眼,都在各自的眼底看到了彷徨和無措。
我此番據理力爭,為的還不是幫念遠多爭取一些利益。
怎麼他不聲不響,就投奔親爹去了?
3
麥花站在我身側,小聲追問:「娘可有盤算了?」
我轉過身,看著她又圓又亮的眼睛:「入京你可怕?」
麥花搖搖頭,又遲疑點點頭:「娘,討公道我不怕,公爹這樣辜負您,就是敲登聞鼓,我也敢跟您一起。」
麥花的眼睛亮晶晶,眼底都是執拗和堅定。
忽而,明亮的眼睛變得霧蒙蒙,就仿若清晨第一抹水霧,麥花小心搖了搖我的衣袖:「但我怕,阿遠變了!」
阿遠會變嗎?
我們誰都不知道。第二日顧槿澤再來,我直言願意回京,但有三個條件。
顧槿澤居高臨下看著我,口中都是施舍:「說來聽聽。」
「一,我是你明媒正娶,昭告天地的正妻。」
顧槿澤顯然出門前已經和夫人商議過:「淳意說了,你這些年受苦了,以後你做姐姐,她做妹妹,一家人和和美美過日子。」
「二,念遠是你的嫡長子。」
顧槿澤直接點頭應下。
看著他胸有成竹的模樣,我心底反而沒那麼踏實,我抿唇沉思半晌。
「三,我們分院別住,你不可幹涉我們。」
顧槿澤眉毛皺起:「這像什麼樣子?一家人總···」
他話還沒說完,麥花就不客氣打斷:「您答應,我們就去,不答應就拉倒。這些年,沒有您,我們日子也一樣過,要是去上京城還得受別人的鳥氣,我們還不如在這裡輕松自在。」
顧槿澤目光在麥花嬌俏的面容上審視半晌,最後含笑點頭:「這都是我欠你們娘幾個的,以後到上京城,我會好好彌補。」
估摸著宰相的競爭已經到了最關鍵的地步,我們剛松口,顧槿澤就帶著我們快馬加鞭往上京城趕。
一路顛簸不提,在碼頭看到念遠身著華服,含笑騎在大馬上迎接我們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麥花手緊緊扣住我的手心,雖然表面盡力維持平靜,但汗津津的掌心,顯露出她內心的不平靜。
念遠小心翼翼把顧槿澤扶下船,恭敬行禮:「父親一路辛苦了。」
見我們呆愣在原地,他蹙眉催促:「母親已設宴等待,你們快些,別讓母親久等。」
母親?
我這個親娘就在這裡,他口中的母親,又是誰?
早知道我含辛茹苦養大的孩子,會這般趨炎附勢,我當初就應該把他溺斃在尿罐中。
顧府小廝僕人一大堆,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提線木偶一般,被大家推著往前走,前路在哪裡,卻看不清。
來到顧府角門那裡,念遠不客氣吆喝:「到了,趕緊進去,別堆在門口,給父親惹麻煩。」
原來,競爭宰相之事,顧念遠也知道了。
我執拗站在原地不曾動彈。
念遠眉毛皺起來:「娘,您在鄉下撒潑打滾那套,萬萬不可用在這裡,不然爹維持半輩子的體面都要被你作沒了。」
作嗎?
我是顧槿澤明媒正娶的正妻,我要求從正門堂堂正正入府,怎麼就成作了?
4
麥花不慣著念遠。
「張口規矩,閉口體面,顧念遠,娘養你還不如養條狗,狗都知道對著主人搖搖尾巴。」
表面潑辣爽快的麥花,私下卻緊緊攥住我的手心。
我隻看著顧槿澤。
「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原配正妻,必須從正門入,不然我們就回鄉下喂雞去了。」
兒子神色鐵青:「娘,您還以為這是你們生活的鄉下嗎?還有麥花,你幹杵在那裡做什麼?就不能勸勸娘?」
隨著我們的爭執,顧槿澤府外圍滿了看熱鬧的群眾。
【這是啥情況?顧大人迎外室入門?要我說這顧夫人也是太好性,你們瞧,這兒子都這麼大了,這這···】
【有沒有可能,這娘幾個,才是顧大人原配?】
【你們是說,太師千金,當年搶了這農婦的夫君?】
······
周圍聲音越發大,顧槿澤不耐煩地擰了擰眉心:「管家是死的嗎?看著夫人被攔在門外。」
隨著顧槿澤發火,就那麼恰巧,李淳意姍姍來遲。
她抽噎著說姐姐對不起,都是妹妹沒照顧好你。
我和麥花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惡心。
但偏偏顧家父子就吃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