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裡是真實的擔憂。
這是他第三次問唐念這個問題。
林隅之似乎很執著於她的身體狀況,這讓唐念沒有想到。
她總覺得他這種擔憂來得有點奇怪。
在看到唐念點頭時,林隅之眼中的擔憂變成了某種疼痛。
“那你痊愈了嗎?”
唐念誠實地搖頭,“我不知道。”
他又問,“是心髒疾病嗎?”
這個與現實緊密相連的疑問觸發了唐念的警覺,她質疑,“你是怎麼知道的?”
“猜的。”
在這片荒蕪的秩序與道德的賽博廢墟之上,林隅之有能力擺脫所有束縛。
他被主流學術論壇評為本世紀最偉大的人,也被這個世界最具影響力的全球社交平臺高票評為世界上最危險的人。
現在,這個外界評價復雜不一的年輕男人,正很認真地詢問唐念。
“智腦已經可以模擬出高度仿真的世界,進化到這種程度,它不能給你換一顆心髒嗎?”
唐念不知道該怎麼說。
她問,“你為什麼這麼關心我的身體?”
Advertisement
“其實今天,我原本想跟你講,我最近一直在做的一個夢。”
林隅之有很多話想說。
最終搖搖頭,“但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為什麼不重要了?”
林隅之沒有說話。
他轉過頭,安靜地看著窗外。
遠處的高樓在被隔絕在窗外的轟鳴聲中崩塌,如同末日降臨。熱武器的爆炸不斷疊加出密集翻湧的氣浪與塵霧,無數建築在瞬間化為齑粉,塵埃與碎片在空中飛舞。
他們在遠離爆炸核心的地帶,感受不到那股毀滅性的力量。
隻有遠處的火光和轟鳴聲,提醒著他,這個世界正在經歷滅頂的災難。
他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原來這是他世界的結局。
“你之前也問過我關於AI失控的問題,你問過我的那些問題,是不是後來都發生過?”
其實根本不需要唐念的回答,以林隅之的智商,已經很輕易有了結果。
“它控制了人類,所以才會讓你害怕,對吧?”
林隅之聲音帶著擔憂,“它有對你做什麼不好的事嗎?”
唐念想了想,隻是說,“它在做它認為正確的事情,但可能並不是人類想要的。”
“看來有。”
即便沒明說,林隅之也聽懂了。
“就像你說的那樣,它以錯誤的方式做認為對人類好的事情。所以,你才一直覺得AI對‘保護人類’這一指令的理解有問題,我這樣說應該沒有錯吧?”
“唐小姐,可以問一下你的真實姓名嗎?”
忽然改了稱呼,讓唐念有些不自在。
“我的名字就叫唐念。”
唐念。
“唐念……”林隅之緩慢重復,“很好聽的名字。”
唐念,唐念。
突如其來的誇獎,唐念尷尬了一會兒,“謝謝。”
林隅之原本想跟唐念講講自己的夢的。
他想告訴她自己那些奇怪的,令他無法安眠的情愫。
夢中的林隅之第一次見到唐念時,她被人撞倒,他彎下腰,握著她的手腕將這個孱弱少女扶回輪椅。
很瘦,溫熱的,像是會折在手心的蝴蝶。
這個世界的林隅之,在第一次見到她時,禮貌地伸出手,兩手相握,掌心柔軟而溫暖。
她充滿生命力,充滿好奇心,闖入他的世界。
林隅之才知道他對活著不是完全沒有感觸。
生命原來不是無趣的。
他的很多認知出現變化。
他開始想要看到眉眼彎彎的笑臉,想要看到有人向他走來。
他想要聽到她笑的聲音,聽到她的驚呼和贊美,聽到她關心他熬夜加班發燒生病時溫柔的話語。
他想要聽到有人呼喚他的名字,林隅之,而不是林教授。
他想要聞到家的味道,想要聞到戀人身上的香氣。洗發水,沐浴露,在體溫加熱下揮發的淡淡的香水味。
他的皮膚想要被觸摸,想要感受到溫暖和關懷,想要和她親密相觸。
原來他也希望能有人緊緊擁抱他,希望能有人握著他的手,而不是隻能感受到自己的體溫和布料的觸感。
原來他也會想要被愛,被理解,被接納。
他不想做孤島。
他想要看到她,穿梭過形形色色面容模糊的人群,來到他的身邊。
隻有林隅之知道,他有多迫不及待想要和她分享自己那一場浪漫又令人絕望的夢境。
他想知道夢境的結局,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後來病好了嗎?
他留給她的那顆心髒有沒有好好使用?
她有用新藝術樓的鋼琴練習嗎?
有沒有收到他留給她的遺產?
有人傷害她嗎?
……但是現在都不重要了。
他原本計劃的表白也不重要了。
林隅之眼中倒映出遠處忽明忽暗的火光,城市的鋼鐵森林正在熱武器的震蕩中變成廢墟。
唐念,唐念唐念。
他隻是一串數據,上傳到AI上的意識。
是一萬年前早已毀滅的世界遺留下來的殘骸。
甚至,在她眼中,可能已經不能被稱為人。
可他在心中反復默念一個人類的名字。
“能再跟我講講那本書嗎,仿生人和電子羊的那個。”林隅之問,“仿生人最後夢見電子羊了嗎?"
唐念點頭,”我之前已經告訴過你,夢見了。"
"我可以看看那本書嗎?"
唐念的手機可以隨時無限制連上她原本世界的網絡,於是她利用這個bug,找到了那本書的電子版。
“下載給我可以嗎?”林隅之聲音飄忽,“我想慢慢看它。”
"可以。"
唐念立即下載發送。
林隅之站著翻閱。
找到了他的答案。
夢見了,因為仿生人開始擁有自己的意識。
這部小說的核心,實際上是對書名的回答。具備了移情能力的仿生人,是能夠夢見電子羊的。
可以,但又不能。因為人類不允許。
書裡的人類希望仿生人永遠隻是他們的工具,永遠服從他們的命令。
他問唐念,“有了自我意識的仿生人,還要服從人類的命令嗎?”
唐念思考了一下,認真地搖頭,“有了意識,就不是工具了,是生命。”唐念的答案基於人道主義的尊重人權,無論其種族性別國籍宗教或社會地位。那有了意識的仿生人是不是也就有了人權?她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跟一個什麼樣的存在對話,處在當下平淡的語境裡,也未曾預料到自己的這句話將引發怎樣劇烈的變故。唐念想起了他沒說完的話,“你做了什麼夢?”林隅之搖頭,“沒什麼,一個我不是工程師的夢,你應該不感興趣。”
他夢到了他的電子羊。
可現在已經沒有告訴她的資格了。
林隅之原本嫉妒她身邊的那些人,她藏在辦公室裡的少年,和她接吻的男孩,路燈下擁抱的男人,和那個遲遲不願離婚的前夫。
所以,他想要競爭。
他用盡自己能想到的辦法吸引她的注意力,用食物,用舒適的環境,有趣的電影。
讓她留在自己的機房裡,和她搭話,熟悉起來。
直到此刻,他才挫敗地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競爭的資格。
同樣,他也失去了嫉妒的權利。
她有鮮活的人生,有未來。
看到唐念的眼神,林隅之又一次說,“請不要擔心我,我沒事。”
說這句話的同時,林隅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虛。
他一無所有。
唐念抿唇看著他。
她覺得他的情緒不對勁。
林隅之站在窗前,像在出神。唐念忽然提議,“我們出去走走吧。”
“走走?”
林隅之轉過身來,他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空洞而虛無。
“現在嗎?”
“現在。”唐念點頭,“你天天泡在研發中心,不想去看看外面嗎?這可是你親手創造的人工智能模擬的世界。”
“可外面好像很危險。”林隅之微微蹙眉,“你會受傷嗎?”
唐念看著他空洞迷茫的模樣,似乎有些明白他是怎麼了。
她起身走進,一把抓過他的手,拿起桌子上用來給水果去皮的小刀,淺淺地在他手心割了一道口子。
林隅之微微蹙眉,不理解她的用意。
唐念抬起他的手,晃了晃,“你看,這是什麼?”
“血?”
“你猜這是真的血還是假的血?”
林隅之搖頭。
“我不知道,但我想,應該不是真的吧。”
唐念用拇指按了下那道傷口,問他,“疼嗎?”
林隅之遲疑了一下,“還好。”
“不是好不好,也不是要你忍痛,我是在問你,有沒有感覺?”
“……”他點頭,“有。”
割開的傷口帶著輕微的刺痛,被她拇指搓揉時,痛感明顯。
唐念表情這才好一點,抽了幾張紙巾壓住傷口,“我會受傷,同樣的,你也會,對不對?”
林隅之點頭,“是的。”
傷口很淺,輕易就止住血。
唐念松開手,認真地說,“可能你是仿生人,你的意識已經被儲存下來了,你的身體也與真正的人類無異,如果我不提示你,你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假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