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殘忍的是,現在她想繼續付出,卻即將沒有收獲了。
她已經老了,眼尾出現了皺紋,她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正在變得松垮,腹部多出了一些無論怎麼鍛煉都無法緊致的軟肉,身體也有了味道。
託關系找到侍應生工作的僱佣兵,上次告訴她,讓她以後不要再去找他了。
那就意味著,一個月後,她連那份侍應生工作都沒有了。
早晚有一天,她也將淪落成街角那些悲慘乞食的人,然後被僱佣兵拉走,送到更下層自生自滅。
金雨說過的那些話還在唐念腦子裡,進了冷凍艙的人不是送去做燃料,就是變成了肥料,坦誠得令人發指。
對於下層世界的人來說,那所謂的睡上長長一覺就能看見完美世界的美夢,實則是一個將他們送入焚化爐的駭人謊言。
越是美麗的東西,就越有毒。
“你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什麼時候能變好,萬一它一直不能變好呢?”唐念問,“萬一你永遠都不會被放出來嗎?”
“既然你說整個世界都不會變好,那是不是證明大家都一起完蛋了?”秦嬌微微一笑,心態看上去竟出奇的好,“那就代表哪怕我不冷凍早晚也會死,既然都會死,我為什麼不去選擇美美的睡一覺?”
唐念不再嘗試說服她,“那你再想想吧。”
秦嬌語氣坦然,“沒事,我都想好了,你不用再勸我了,我已經排了很久很久的隊了,你知道這東西有多搶手嗎?”
唐念,“這東西還要排隊。”
女人又露出那種“就知道你這個溫室裡的上層人對下層一無所知”的眼神,出於某種愈演愈烈的酸苦,她提議,“既然都下來了,不然我帶去看看?”
貨用運輸電梯,速度不算快。
下層人和大批大批貨品一起擠在金屬箱裡,氧氣都是稀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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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分鍾後,秦嬌帶唐念來到一個地方。
樓層上的數字顯示這裡是負七十層。
這是一個潘煜不會帶她來的地方,這裡是地獄。
空氣中都染上了死亡與絕望的味道,環境是昏暗的,沒有足夠的電能供應,整個空間都籠罩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晦暗中。
必要的像指示燈散發著幽綠色的光芒,間隔一段距離出現在地上。這裡的人跟行走的骸骨沒有區別。
凹陷的腹部,柴火棍一般的身軀,眼神透著死氣,直勾勾地盯著隊伍盡頭,領取號碼牌的金屬樓。
這一層封禁很嚴,全機械管理。
激光武器架在樓頂,監控全角度掃視著人群。
樓下排起長長的隊伍,等待提交冷凍報名表。
作為一個旁觀者,唐念知道這些人實際上是在奔赴死亡。
知道和看到是不一樣的,唐念第一次親眼看到病毒進入了自己的世界時,哪怕隻有倒進大堂的兩個人都讓她驚慌萬分。
她一直是旁觀者,下來之前就知道有人在排隊,知道進入冷凍艙其實是奔赴死亡。
可知道的再多,都沒有親眼看到時來的震撼窒息。
遊戲讓她做的,就是這些。
讓她輔助潘煜的滅世實驗。
可她有什麼資格去破壞一世界完整的生命結構,她又哪裡來的如此巨大的力量,可以左右另一個世界中人類生存的權利?
哪怕她隻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
蝴蝶的翅膀,已經帶來了海嘯。
秦嬌回頭看向她,眼神探究,“你到底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下層世界給她這麼大的震撼嗎?
“如果我說……”唐念聲音幹澀,“不要去,你會不會聽?”
“當然不會。”
秦嬌指著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人群,笑著問,“你猜他們在末日前都是什麼人?”
唐念下意識問,“什麼人?”
“大部分是以前CBD的白領,商務精英,金融中心的高材生,我上次還見到一個外交官呢,都快餓死了,斷了一條腿,求我給他一口水喝……”
現在,那些昔日光鮮亮麗的文儒者,成了最先被淘汰的那批人。
唐念說,“如果我說,這是個騙局呢?”
“什麼?”
秦嬌顯然不信。
唐念轉過身,“我要回去一下。”
可秦嬌忽然攔住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內幕?”
手勁很大,陷進衣袖的布料裡。
唐念感受不到疼,思維處在某種微妙的割裂中,一部分留在當下,一部分正在體驗一種陌生的,令她感到折磨的自我審判中。
“為什麼這樣說?”
“你手裡的東西,它不是病原體嗎?”秦嬌的眼神越來越犀利,“它一直都很聽你的話,十年前就是……等等,你是不是可以操縱它,它是不是能讓我進化?”
“十年前?”唐念晃神,“是兩年前還是十年前?”
“十年前啊,那時還是個小孩子呢,人形!你天天往他臉上糊泥巴,把他糊成小乞丐的樣子……”
某種模糊的形象一點點勾勒出輪廓。
唐念的腦海裡像注入了一團理不清的漿糊,混亂怪異。
她努力地思考著,仔細地考慮著,但越是思考,越是感到痛苦。
太陽穴尖銳的痛,腦袋像是要炸開一樣。
“你不要裝不知道!”
秦嬌的聲音還在耳旁。
“你不是一直護著他嗎!你為什麼要護一個病原體,最初是不是因為他現在這個世界才……”
怨氣蔓延。
痛苦在轉移。
有人越說越激動,像是所有恐懼瀕臨失控,找到了突破口。
突然間,唐念的腦海裡出現一個畫面。
她看到自己坐在一片怪異繁茂的樹叢下,呆呆看著天空。身體變得很輕,像是要融入天地。
後來,她睜不開雙眼,遲鈍地感知到不遠處有人跑來,哭著,踉跄著,帶著被拋棄的委屈,趴在她身上。
是誰?
她感受到顫顫巍巍不斷發抖的手指,碰觸她的臉,像在母鹿身旁悲泣的幼崽。
她說不要碰我,會被汙染。
溫涼的水滴不斷滴落在她臉上,像吃不到糖的孩子在抱著她哭泣。
那個人不斷搖頭。
渾濁的視線出現一道裂縫。
她看見了她的臉。
“……貓貓?”
隻是瞬息間,無數被遺忘的記憶洶湧灌入腦海。
轟轟烈烈,浩浩蕩蕩,瞬間席卷了唐念。
她不受控制地倒下去。
秦嬌慌張的叫,“你怎麼了?”
巡邏的僱佣兵看見,舉著武器走來,“那邊怎麼回事!”
一隻手抓住了她。
唐念睜開眼,看到蒼白的腕骨,閃著冰冷色澤的鋼帶表。
與黑暗世界格格不入的蒼白面孔映入眼簾。
許多人的視線被吸引過來。
唐念聞到了濃鬱的酒香。
隨後身體一輕,被人抱住。
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看著這個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上層人。
第378章 貓的2.0版本
一批僱佣兵湧了上來,暴力驅散圍觀的人,在他們靠近之前,一串閃爍的電花如同被點燃的煙火,迅速繞著地面炸開。
人群嗡一下散開,距離最近的秦嬌也尖叫一聲往後退,不遠處那個巨大的塔樓發出劇烈的爆破聲,隨即停止運轉,連綠色的應急燈都消失黯淡,像是電路燒毀了。
混亂的局面陷入黑暗中,被迫僵持,直到三個小時後,樓上才姍姍來遲幾個研究員,草率地檢修一下,鳴槍維持秩序。
這裡是負七十層,不是負七層,大多數人都自生自滅,哪怕這一層燃燒焚毀了,樓上的人也不會抬一下眼皮。
地下世界的外層,是巨大的金屬結構防御網。
在人類無法到達的機械建構外,唐念被人輕輕放下。
身旁的男人戴著一副銀邊金屬框眼鏡,手搭在唐念肩膀旁的鋼架上,輪廓清雋,面容隱沒在陰影中。
潘煜?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唐念聞到一股濃鬱的酒香。
隨即,她否認了這個名字。
不對,不是潘煜。
雙眼逐漸適應光線,唐念的目光凝在那人蒼白的臉上,過度細膩的皮膚,像是雕刻成人形的玉。
一貫斯文的銀絲框眼鏡滑落在鼻梁上,松松垮垮的,帶著一些莫名的散漫。
他醉了,撐著金屬架,單膝跪在唐念面前。
鏡片後的眼睛泛著藍,看向她的目光很深情。
唐念感覺自己也快醉了。
她問,“你是不是把那些酒都喝了?”
男人淡淡地“嗯”了一聲。
唐念又問,“我不是不讓你喝嗎?讓你吐掉。”
他先是靜默片刻,隨後明白了她在想什麼,嗓音輕輕地說,“我錯了。”
他身體壓得更低,不自覺親近,“你認出我了。”
換了一副殼子,就變得有些陌生。
這是唐念第一次在他面前時,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她感覺自己的眼眶在發熱,那是一種本能的、無法控制的反應,鼻尖也開始發酸,洶湧灌入的情緒,一下子沒辦法消化。
怪不得久別重逢的故事總讓人想哭。
這一眼跨過遊戲裡的十二年。
在現實中也度過了不短的時間。
原來是他。
原來她那麼早以前就認識他。
他曾經是唐念最放心不下的,被強制洗去記憶的存在。
唐念問,“你之前是在等我嗎?”
在棚戶等了十年。
他一直沒有離開,或許是因為那是唐念死去的地方。
L不知道她全都記起來了,等她總是沒錯的,他習慣等她。
L握住了她的手腕,皮膚滾燙。
他的身體在發熱。
過分漂亮的手指研磨她的皮膚,垂著頭,緩慢靠近,索要今日份的親密。
“今天我聽話。”
淡淡的酒氣籠罩了唐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