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祭壇邊緣,無法呼吸,渾身處於本能顫抖。
又對越來越沸騰的黑暗力量感到親近,這具身體已經比人類和血族強大出許多,卻仍舊無法抵抗這種來自地獄的絕對浩瀚力量。
轟轟烈烈的神降儀式在一片足以熄滅光明的濃鬱黑暗中結束,不可直視的光明神,身體像被滴入了墨汁的綢緞,絲絲縷縷黑暗向上攀爬蔓延。
這片大陸上的信仰已經無法給他們的神提供力量,長久以來的黃昏讓眾生萬物對光明失去希望,這才是黃昏降臨的原因。
它磨碎了所有人心中的光。
唐念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極其強烈的震蕩。
她的身體被掩埋在一片陰影中。
有什麼龐然大物,站到了她身後。
手腕上黑色圈環隱沒的地方像燒了起來,火辣滾燙,刺痛直通靈魂。
「警……告……」
「……失敗」
「將……懲罰……」
滋的一聲,腦內發出機械故障的忙音。
不久後,它重新宣讀。
「神降臨了。」
唐念沒有回頭,某種幾乎已經猜到的真相破土而出,讓她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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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圖暫時封閉。」
神降臨了。
她僵硬的仰頭,巨大悲憫的光明神像已經不再發出光芒。
光明熄滅了。
黑暗降臨,唐念側眸,在祭壇之上,窺見了真正的神。
骸骨之上,有道影子在看著她。
數百裡外,月光城中心的巨大古堡,藤蔓蜿蜒玫瑰盛開,遍布建築的符文發出猩紅的暗芒,逆六芒星不詳的轉動,發出古怪的光。
這座建築鎖困亡靈。
進入月光城的所有東西都出不去,其中包括活物,連死亡後連靈魂都被困在古堡裡。
因為所有力量都會湧向黑暗。
湧向塞繆爾。
成為他的養料。
光明神降臨深淵,卻被黑暗吞噬,即將來臨的風雨使駐扎在大陸上數千年的信仰崩潰,深淵之下神靈隕落,深淵之上毀天滅地。
劇烈的動靜讓所有人都深深記住了這一天,莉莉娅站在窗邊,眼睜睜看著信仰被摧毀,教廷所有神像全部破碎,聖十字盾倒掛,蠟燭熄滅,海水逆流,倒灌淹沒城市。
舊神的蘇醒,注定會伴隨著貪婪、掠奪、殺戮和血腥。
所有人都錯了。
唐念也錯了。
他其實早就告訴了她答案。
在書館中,拿著一本四百年前古老貴族的厚重族宗,以男僕的形象告訴過她。
巫師自己選擇沉睡,因為他召喚出了自己駕馭不了的東西。
封印是他自己加的,而他的蘇醒,則是沉睡後被貪心的人呼喚醒來。
深淵終於歸於平靜,黑色的霧氣散開,唯有沸騰的巖漿發出撲撲簌簌的微弱動靜。
大地之上,先是吸血鬼,再是所有光明教徒,全都陷入夢魘一樣伏地跪下,向著黑暗神殿的方向。
唐念看著那道影子,心中震動。
真實的世界之中,會有這樣的存在嗎?
她早該猜出來的,其實塞繆爾根本不是什麼所謂的最後一個男巫。
而是惡魔。
那個可憐的巫師早已死去數百年,他是惡魔的僕人,無意間召喚出惡魔,又將那股無法抑制的黑暗以生命為代價封印在體內,陷入沉睡。
所以“男巫早已不再是男巫”。
項圈上的名字的確是塞繆爾。
男巫是塞繆爾,但塞繆爾不是他。
唐念第一次在晚宴上見到落水少年時,就問過他叫什麼名字,他說他不知道,他也不記得自己是誰。
他沒有騙人。
是一無所知的唐念將那個巫師的名字贈予了他。
唐念抬手,摸到腕間灼熱的圈環。
如果這個不是封印的話,那麼封印會是什麼呢?她垂眸,看向那具熟悉的、破碎的身軀。
卡文迪伯爵想要動用禁術更換蒼老的身軀,因此盯上了世界上最後一個男巫的身體,卻無意將黑暗從封印中放出,因此出現了懵懂無知的,毫無記憶的,新生的“塞繆爾”。
那麼看來,真正的具像化封印,其實就是地上這具殘破的身軀。
手腕被人從身後握住。
冰冷的感覺直抵靈魂,快要將她凍住。
“都猜到了嗎?”
黑暗中,感官更加敏銳。
被放大了許多倍的觸覺,讓她清晰的意識到有人貼住了她。扣在腕間的手不知什麼時候移動到了腦後,壓著她的脖頸,將她整個人壓的無法動彈。
像一隻正在被蜘蛛吞噬的可憐蝴蝶。
第303章 剝離
一瞬間,熟悉的窒息感再次席卷而來,唐念的身體被無形的力量釘在原地,無法動彈。
呼吸與心跳停止。
看來,這就是他本來的模樣。
廢墟之上,綻放出詭譎不詳的暗光,四處彌漫的黑霧仿佛在恭迎黑暗的神靈降臨。
神殿煥然一新,宛若新生。
天花板繪制的壁畫絢麗多彩,殿堂的黑色石柱鑲嵌著金色的裝飾,閃爍著璀璨的光輝。
他看過來。
半張臉隱沒在晦澀的黑暗中,明暗之間猶如宗教氣息濃重的古典繪畫,半張臉被光明神隕的悽美微光點亮,如同欲與美交織的神靈阿芙洛狄忒,打開貝殼從深邃的海域中走出,赤腳走在骯髒的人間。
他渾身都在發光。
在唐念的身旁,冰冷的眼眸像擴散膨脹的星雲,失控的恆星坍縮,崩壞與消亡的瞬間引發聲勢浩大的璀璨美景,帶著濃烈的毀滅氛圍,在觀測到他的那一刻,數萬光年外的恆星已然死亡。
唐念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冰冷的掌心體貼地貼上她的後背,是個略帶安撫意味的動作。
她深知他已經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塞繆爾’,可溫柔的動作和親近的姿態太具有迷惑性,足以顛覆唐念對深淵種族的刻板印象。
他輕輕笑著,蒼白的面容有種超出認知的失真感,眼睫纖密如鴉羽,略顯冰冷的暗紫色眼眸既充斥神性又交織著魔性,矛盾而又和諧地共存在他的身上。
目光暴露在唐念,又多出一絲神與魔不該有的溫柔。
惡魔果然是蠱惑人心的。
他究竟是什麼?
黑色的細線絲絲縷縷在周圍湧動著,仿佛霧氣,他貼近了唐念一點,像一個想要親近的動作。
唐念的嗓音很輕,“你不是‘塞繆爾’,對不對?”
他的身體已經向她敞開。
而唐念也是唯一一個被允許觸碰他的人。
她可以盡情肆意地靠近他,不受約束地擁抱或撫摸他,不用擔心這樣做會帶來任何幹擾。
“我是。”他反問,“我怎麼不是?”
名字是代號,是這個世界上最短的詛咒,是她贈予他的標識。
地上破碎的那堆東西是“塞繆爾”。
塞繆爾不是他,但這個名字在一百多年前就屬於他了。
“那些傀儡是你做的?”
這些問題沒什麼意義,無非是佐證唐念的猜測。
“塞繆爾做的最成功的,並不是制作出傀儡。”他說,“而是召喚出了我,又獻祭靈魂困住我的神格。”
巫師怎麼會有造物的能力。
造物是神該做的事。
說完,他輕輕摩挲過唐念的手腕,柔聲叮囑,“戴好它。”
唐念有一瞬間的猶豫,轉過頭定定地注視著他,哪怕已經做足了準備,偷偷觀察過他的模樣,仍舊在轉頭直面他時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她匆忙移開視線,慶幸這具身體與他身上湧動出的黑暗力量還算融合,有種本該為一體的親近。
她又問,“那你接下來會怎麼做?你要毀了這裡嗎?”
唐念的任務從來都不是拯救,如果按照她的猜測,那麼塞繆爾的下一步很可能是制造一場聲勢浩大的毀滅。
如果是剛進入遊戲地圖,她可能沒什麼想法,然而已經在這裡生活一段時間,甚至隱隱觸碰到遊戲背後可能存在一個又一個真實世界的可能性後,聯想到後面可能會發生的事,腦海裡竟然閃過很多人。
有安德魯夫人,有那些嘰嘰喳喳的修女,還有看起來清冷高貴卻意外有些笨拙單純的莉莉娅。
唐念有時會想,如果地球上隻剩下她一個人類,那她一定活不下去的。
畢竟人是群居動物。
同樣的,這裡是塞繆爾的世界。
塞繆爾在未來的某一天,會感到孤獨嗎?
少年一遍又一遍撫摸著她腕間那道黑色的印記,神態帶著一點不尋常的狂熱。
“您一定要時刻戴好它。”
白皙修長的手上捏著一根漆黑的絲線,輕輕在她皮膚上镌刻下某種符文。
“我會調換您的人生。”
細線刺破皮膚,黑色圈環染上唐念的血,一瞬間吸收進去。
“不如這樣,從現在開始,您就是血皇。”
皇?
“我尊貴的皇。”塞繆爾眼中露出滿足。
他擁有造物的能力,他不是巫師。
唐念竟然始終把他當作一個狼狽的,斯圖亞特家族不起眼的小兒子。
他沉迷扮演被她疼惜的角色,不能自拔。
忽然,指尖一頓。
神骨打造的身體毫無預兆的軟下去,像脫離了吊線的木偶,一瞬間失去生機。
塞繆爾眸光沉下去,“您怎麼了?”聲音與畫面的界變得混淆而混沌,唐念意識昏沉,眼前一切像即將醒來的夢,仿佛隔著霧。
等在反應過來的時候,肉身的實感沒有了,她又變回飄渺的狀態。
光可鑑人的黃金牆飾上,倒映出唐念的模樣。
她看見了鏡子中自己的眼睛。
原本塞繆爾已經為這具新身體雕刻好的黑色瞳孔再一次消失了。
又變回了原本的樣子。
唐念思有所感,低下頭,發現那具和現實世界中幾乎沒什麼區別的身體不知什麼時候與靈魂剝離,倒在她的腳旁。
塞繆爾死死地盯著她,注視著她布滿殘缺的靈魂。
她的靈魂缺少了一部分,這種殘缺的狀態讓她不管寄居在哪個身體裡,都會注定會面臨疾病和早逝的問題。原本一種情況例外,那就是如果她的身體是用神靈的骨骼雕刻而成的。
按理說,這樣的神骨身體應該能讓她永遠活著。
然而,現實情況卻並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