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遊歷凡間,看上了我爹。
我問她為啥看上我爹?
她滿眼心疼地回答:
「你爹雖然是太子,但上有偏心姐姐的母親,下有虎視眈眈的弟弟,中間的妻子又隻是無知女流,不能為他排憂解難,我心疼他啊。」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殘疾的雙腳。
想問她為什麼不心疼心疼我比弟弟聰慧,弟弟卻能讀書上學堂,我卻要被裹小腳,日日苦熬女紅,眼睛都快瞎了?
想問她為什麼不心疼心疼我那為了追生兒子,難產去世的生母?
或者心疼心疼我那個人老珠黃,離寵妾滅妻隻差一步之遙的嫡母?
但是我的皇後祖母,我的長公主姑姑,確實一個霸道,一個跋扈。
我想,或許神女心疼我爹,也有她的道理?
畢竟她是神女。
1
我忍著鑽心的疼,向我的嫡母請安。
嫡母並沒有裹小腳,但她也像我一樣,喜歡長久地坐著,除非必要,否則能不起身,絕不起身。
根據下人傳言,她因為產子,血崩一直未愈,稍有動作,便會漏尿。
為免身下尷尬異味,她甚至連外面的宴請都一一回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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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化作我的貼身丫鬟,密語傳音:
「天哪,她這樣還怎麼侍奉你爹?
「真心疼你爹有這樣一個不能再侍奉男人的妻子。」
我落座之後,心裡默默咀嚼著神女的話。
為什麼不心疼嫡母生的明明是兩個人的兒子,可承受生產重創的,隻有嫡母一個人呢?
嫡母臉色蠟黃,說話也病恹恹的,明明二十出頭的年紀,卻像宮裡四五十歲的老嬤嬤,一字一句都帶著腐朽氣:
「瑛兒,你的婚事,四爺有打算了。」
我爹在諸位皇子中排行第四,府中都喊他四爺。
我知道在我的婚事上,我沒有提意見的資格,所以我隻是默默聽著。
嫡母嫁到府中時,還極年輕,比我大不了幾歲,更像個做事爽利、心直口快的姐姐。
而如今她的老朽氣息裡,依然保存了一絲昔日的誠懇。
她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我爹想給我定下的婚事是怎麼一回事。
我爹想拿我衝喜。
太子的女兒,自然不是用來衝喜的。
但求我去衝喜的人,是我爹的一個忠誠老部下,他唯一的兒子是個肺痨病,天天咳血,已經時日無多了。
所以他爹向我爹痛哭,隻為替他兒子求娶我,因為他覺得太子之女貴氣,用來衝喜或許有用。
神女的聲音再次在我耳邊響起,滿是心疼地說道:
「天哪天哪,那個忠誠的老部下,是你爹從小到大的朋友。
「他們一起在皇宮裡讀書,一起揪下老夫子的胡子;他們一起騎馬,在草原上摔跤;他們一起上奏,怒噴看不過眼的大臣。
「好心疼你爹啊,老朋友年輕時多麼英姿颯爽,現在卻為了肺痨兒子,卑微地求他。」
我想,我應該是一個心冷的人。
因為我沒法去皇宮讀書,我沒法騎馬,沒法在草原上摔跤,沒法在朝堂上怒噴看不過眼的大臣。
所以我沒法做到真正心疼我爹,心疼他要拿剛及笄的我,去給他老部下的肺痨鬼兒子衝喜。
嫡母告訴我這件事,也隻是告訴我這件事。
她是嫁為人婦後為了結果實,就迅速衰敗的花。
同時一定是一朵喇叭花,因為她還承擔著替丈夫傳音的功能。
臨走時。
我起身告退。
嫡母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像是她剛剛進府時,明明擔著我母親的身份,卻老是錯喊我為妹妹一樣,問道:
「你不會怪我吧?」
我注意到她的手攥緊了小榻上放置的矮桌的一角,那雙曾經青蔥白嫩的手,現在像是枯黃的瘦雞爪。
她為我爹誕下一子,氣血衰敗至此。
我也即將為我爹老部下的肺痨鬼兒子衝喜去,離她今日的形象恐怕也不遠了。
她的命運,難道是我能決定的?
我的命運,難道是她能決定的?
誰怪誰?
我褪下手腕戴著的一串紅珊瑚手鏈,忍著腳疼,走過去,遞給她,認真地說道:
「若是來世,咱們做姐妹,我當姐姐,不託生在皇家公侯家了,託生在鄉野農家,我不裹腳,我帶著你上山玩去,採果子。」
這是嫡母曾經向我描述過的畫面,如今我再向她敘述,她眼眶一紅,久久未語。
直到我打算離開時。
嫡母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將那串紅珊瑚手串重新給我戴上,語氣中含著一點決然:
「我不能讓你嫁過去!」
我愕然地看向她。
2
回到院子。
神女嘻嘻笑著,對我豎起大拇指,說道:
「行啊,天生宅鬥聖手,輕輕松松把一個嫡母拉攏過來,她還真為你的婚事去操心了。」
我沉默。
原來,這個神女並不會讀人心。也並不像畫本子裡說的那樣,凡人心裡想什麼,她都知道。
不然她不會這麼解讀我和我的嫡母。
幾天後。
宮裡傳出長公主的旨意,請我進宮給她繡帕子。
長公主是我爹唯一的同母姐姐,也是所有公主裡面,唯一一個被封為長公主的,因為我的祖母皇後格外疼愛這個女兒。
神女跟我進宮,在我身後忿忿不平地抱怨道:
「我靠,她居然不愛兒子,去偏心女兒。
「她兒子是太子,她將來能當上太後,都得靠兒子,她居然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
「真心疼你爹。」
我依舊沉默地聽著。
我不明白,神女都知道我爹將來能當皇帝了,那她為什麼還會心疼一個能當皇帝的男人?
長公主姑姑讓我進宮繡手帕隻是一個借口。
實際上那個手帕連一朵花都沒繡完,皇後祖母就讓宮女向外通傳我繡手帕繡得好。
所以祖母讓我在皇宮留宿,繡一幅百壽圖,什麼時候繡完,什麼時候走。
繡完百壽圖,至少需要三個月。
這個時間,那個需要我去衝喜的肺痨鬼,墳頭草都能長三尺高了。
長公主姑姑喝著茶,姿態高傲地說道:
「要不是婉珠苦苦求我,我才不會幫你。」
婉珠是我嫡母的閨名。
我知道嫡母尚在閨中時人緣好,但沒想到,嫡母竟然能求動長公主姑姑。
更沒想到,嫡母會冒著未愈的血崩病重之患,為了我去求人。
我心中有些沉重,因為清楚知道嫡母的病一旦發作起來有多迅猛,她從府中去公主府,來回一趟,身子可撐得住?
然而我不能回去,否則嫡母的一片苦心就白費了。
3
皇後祖母總是把臉繃得緊緊的,即便面對我這個孫女,也不例外。
唯有面對長公主姑姑的撒嬌,她才會顯露出母親的慈愛,總是一下又一下地梳著長公主姑姑的長發,飽含眷戀和不舍。
我繡百壽圖時,看到這一幕,心中有些羨慕。
神女又通過密語跟我抱怨:
「你奶奶對你爹這個兒子,都沒這樣親近過。
「真是狠心的母親!
「好心疼你爹,他從來沒得到過母親的偏愛。」
我因為神女的話而分心,針尖扎破了指腹,湧出一顆血珠。
我含著手指,看著仍然在撒嬌的長公主姑姑。
她得到了偏愛。
那皇位為什麼不是她來坐?
她是第一個孩子,她佔嫡佔長,隻因為生錯了性別,所以太子之位就是她弟弟的。
我爹沒有得到母親的偏愛,但他得到了全天下的偏愛。
一向高傲的長公主姑姑,如果她連來自母親的偏愛都沒有,那誰又會捧上太子之位,來彌補她呢?
臨近離別,皇帝祖父突然駕到。
外界盛傳,皇祖父也一樣最疼愛長公主姑姑這個女兒,可現在他卻沉下臉子,教訓道:
「你已經是出嫁的女兒了,皇宮雖好,卻隻是你的娘家。
「你真正的家,是婆家。
「你是一國長公主,當以身作則,多去孝順婆家。」
長公主姑姑眼中含著淚,恭恭敬敬,向皇後祖母一叩首,再叩首,戀戀不舍地離開。
因為有皇祖父這次斥責,她應該有很久都不會來皇宮了。
盡管她隻是一個女兒,想多來陪陪母親。
我忽然明白過來,為什麼皇祖母給長公主姑姑梳頭時,一下一下,那樣不舍,好像下一秒就會見不到。
原來她們的母女關系,真的隨時會被分開,盡管一個已經是皇後,另一個已經是長公主。
長公主姑姑不來,皇祖母蔫蔫的。
她的丈夫,有忠心耿耿的大臣,有年輕貌美的寵妃,她的兒子,一樣有忠心耿耿的大臣,有年輕貌美的寵妾。
她作為皇後,卻連唯一的女兒,都不能常常見。
我依舊坐在椅子上,繡著百壽圖,因為一下地走路,被裹著的腳就疼。
4
嫡母的死訊,在我繡完百壽圖的那一天傳來。
傳信的人是嫡母的陪嫁丫鬟,垂著淚,遞給我一封信,說道:
「夫人說了,這封信是寫給長公主的,是求長公主為小姐擇一門婚事。」
我攥緊了信,淚如雨下。
因為這個丫鬟沒有其他好去處,我便讓她留在我身邊。
暫且打發她出去,我忍住哽咽,想向神女求一求,我嫡母進了黃泉路,入了輪回沒有?是否有牛頭馬面來勾魂?
如果沒有,我想見見嫡母。
我還沒來得及說,神女卻也從懷裡掏出一張紙,眼含熱淚地遞給我,說道:
「你看看,這是你爹寫的,太感人了。」
我忍住急躁,看了一眼,是我爹寫的一首懷念我嫡母的詩。
神女哇哇大哭,說道:
「我好心疼他啊!
「他為什麼這麼慘?死了一個老婆,又死一個老婆。
「他寫的詩詞好深情,字字泣血,句句成淚。」
我默然了。
默默地轉動手腕上的紅珊瑚珠子。
想到三個月之前,嫡母還摸過這串紅珊瑚珠子,上面似乎還有她的餘溫。
5
過年舉行宮宴,不僅皇宮,各府各宅的事情都很繁忙。
所以我爹新娶了一個老婆,又是比我大不了幾歲。
神女更心疼我爹了,經常在我耳邊喃喃念道:
「你知道嗎,那個女的她根本不愛你爹!
「你爹仰慕她的才華,她弟弟犯了事,她家族為了保護她弟弟,才逼她嫁給你爹。
「但是在這個時代,女人有才華有什麼用?她高貴個屁啊?
「好心疼你爹,娶了這麼個渣女。」
我聽到這話心中一動,並不像以前那樣沉默,而是悄悄問道:
「你說在這個時代,女子有才華沒用。
「那是不是還有別的時代?
「是不是在別的時代裡,女子有才華,就有用了?」
我也想不出有什麼用,可是就像回憶一場記不清的美夢,雖然記不清,但知道應該是美的。
神女卻打了個哈哈,敷衍道:
「也不是很有用,打著幾千工資的工,不如嫁個好男人。
「她真不識好歹,居然不珍惜你爹!
「哼,等她生不出兒子,年老色衰,你爹真冷落她,她鬱鬱而終的時候就知道了!」
我有很多很多問題,想從神女那得到答案,可是神女隻一味心疼我爹,我隻好選擇閉嘴。
宮宴上。
皇祖父離席之後。
長公主姑姑像個走失了幾個月,又重新找到母親的流浪動物,眼中含著閃爍的喜悅,跟皇後祖母親親熱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