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小姐說到做到。
從那日起,她開始廣泛出席各種詩會。
曲水流觴一詩一詞贏得滿堂喝彩。
金翟宴上的驚鴻舞引人驚嘆連連。
河東郡的貴胄名流之家都談論起了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賀七小姐」。
小姐每日忙得腳不沾地,連小臉都瘦尖了些。
她早上要和蘇公子泛舟湖上,中午要和郡守公子飲茶作詩,下午要和都尉副使秋獵,晚上還得抽空做個日程表。
小姐在自己那張寫滿各種俊才的日程表上勾勾畫畫。
她埋頭道:「鶯兒,果然當海王也不是一般人能幹的!」
在小姐面前,我一貫是寡言的。
此時也不例外。
她也習慣了,自顧自地念叨著。
「穿越還是有點好處的,畢竟白賺了一副漂亮皮囊,還能和各種小哥哥談戀愛~
「隻可惜啊,古人還是太保守了,每次隻是拉拉小手——」
聽了她的話,我正在繡花的手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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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銳的針尖刺破食指,冒出一滴血,掉在了繡面上。
這幅刺繡就這麼毀了。
我忍不住勸說:「小姐,家主一向不允許家中女眷如此張揚……」
還未說完話,便被小姐打斷了。
她揮了揮手:「鶯兒,你老是說這些,我耳朵都起繭子了!但人生苦短,何不快活享受一些呢?」
她笑著把髒汙了的刺繡奪過去,揉成一團丟了。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啊……這首詩,難道你忘了嗎?」
「小姐說得對。」我低頭擦拭血跡。
小姐從詩會回來那日……我的心中一直不安。
我總覺得,她並沒有我想象中那般簡單。
果然安穩日子沒過多久,麻煩就一波一波迎來。
九月初九,重陽日。
小姐不甘寂寞,爬上了馬夫的床。
8
事情敗露那日,我剛巧被家主叫去主院。
穿過重重長廊,高得不見天的磚牆投下暗影。
庭院裡,婢女都梳著高髻,頭戴金步搖,矜貴地昂起纖長的脖子,做出和外院婢女不一般的情態。
我頭也不抬,卑躬屈膝地走到了長廊最深處家主的房間。
「進來吧。」
我沉默進屋,俯身行了磕拜大禮。
「家主。」
「七小姐最近怎麼樣?」
「小姐正在籌備下次的枕花宴。」
「也好,下月的枕花宴有國公府的世子來,你盯緊些。」
「是。」
「算算日子,也快三個月了,她尚是完璧之身?」
「是。」
「呵。」家主輕笑一聲,手中把玩的骨頭似透亮的玉,仔細看,還镌刻著奇怪的字符。
「你看得緊一些,這些穿越女,總是不安分。」
我沉默著,俯身再拜:「家主,如若無事,奴先退下了。」
然而,自上方投下一抹居高臨下的目光。
「鶯兒。」
家主叫人時總是咬字不明。
「你當真不後悔嗎?」
我顫抖了下,垂首以頭抵地,落下鏘然一聲。
「奴不敢。」
「罷了。」家主嘆了一聲,「既是當初答應萋萋的,我便不會動你。」
「你起來,自己回去罷。」
「是。」
我慢慢起身,像個木偶般走出屋子。
一路沿著長廊回去,直到又看見了熟悉的景象,才恍然松了一口氣。
後背沁出許多汗,黏膩而冷,像被蛇爬行過一般。
我想著家主的話,打算回去再給小姐提提醒,免得她真的被吃得骨頭渣也不剩。
誰知,路過一旁馬夫房時,忽然傳來一聲女子的叮嚀聲。
這聲音,很熟悉,是我日日夜夜所聽著的。
我渾身血液都湧上腦中。
一個箭步衝上去,掀開馬夫房的簾子。
臥榻之上躺著的,居然是一個我意想不到的人!
9
小姐衣衫不整地從馬夫房裡出來。
我終是沒有勇氣推開那扇門,也怕自己的驚叫聲惹來更多非議。
但我一直守在門前,沒叫其他人發現。
小姐抱著裡衣出來時,被我嚇了一跳。
「鶯兒,你怎麼在這裡?」
我臉色難看:「小姐,你……」
「是啊,我們在一起了。」她滿不在乎地道,「小哥哥長得俊身材又好,還有 185,早點享受怎麼了?」
小姐摸了把湿漉漉的頭發:「好了好了,我都臭死了,快回去洗澡吧。」
我看著她,縱然心裡已經告誡過自己千萬遍不要再動真情,眼淚卻依然大滴落下。
「小姐,你不能再這個樣子了。」
「你不知道,你會……」
剩下的話戛然而止,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小姐定定看了我一眼,而後將手放在了我的肩膀處,把我推了出去。
「鶯兒,走吧。」
我擦幹眼淚,也沒多說些什麼,跟著走了。
一路上,我默不作聲。
回到院落裡,我親手幫小姐漿洗了衣裳。
手裡滑溜溜的白皂,曾是府裡一位六小姐所發明出來的。
她也是如小姐這般一睜眼便大放異彩,除了白皂,還有上好的琉璃自她手中產出。
可惜,六小姐發明出的東西為天下人所熟知,本人卻籍籍無名,英年早逝。
除了這位六小姐,還有三小姐、五小姐……都重復了這樣的命運。
我用力地搓洗著手底下的衣裳。
斑駁的印記在流水中被洗滌,逐漸變得明淨。
小姐也許真的是為我著想的,並未留下多少痕跡。
隔著一道窗,小姐讀書的聲音傳來。
「世態已更千變盡,心源不受一塵侵。」
她平時性子飛揚跳脫,唯獨讀書時像換了個人,莊重安靜。
我恍惚地想:讀這樣的詩又有什麼用呢?
她也是注定走向自己的命運罷了。
果然。
當夜小姐房裡的詩卷被付之一炬,飛揚的大火帶走了她所有的心血。
她的四肢被鎖上鐵鏈,玄鐵禁錮她雪白的肌膚,勒出道道紅痕。
腥臊的豬籠狹小而臭,裝下一個五花大綁的她。
小姐在豬籠裡奮力掙扎。
「你們做什麼,竟敢將小姐綁起來,荒唐!」
許久不見的家主身披大氅,手抱暖爐,站在小姐面前。
他眉眼陰鬱俊美,臉龐消瘦,帶著一股妖邪病氣。
他轉頭問我:「鶯兒,叫你照顧小姐,你就照顧成了這個樣子?」
我隻能報以沉默:「奴婢死罪。」
家主嗤笑了一聲,俯下身,抬起小姐的下巴。
小姐用力地想咬他的手,卻被卸掉了下巴。
家主冷漠地掃過她:「本來以為你是個安分的,竟也是個蠢物,非要往死門關闖。我賀家,從未出過如此浪蕩輕浮的女子,未及婚嫁,便與男子結伴出遊。
「除此之外,更是自甘下賤。身為賀家女子,竟與走卒野合,不知廉恥,低賤至極。」
他每說一句,小姐的臉色便白一分。
但她仍然不甘地反駁道:「這些條條框框,從來隻約束女子。若是男兒,我不信你還會如此!憑什麼女子做不得,男子卻可以輕松做得,還博來『風流』的美名?」
家主居高臨下:「因為,這已不是你們的時代了。」
「你什麼意思?」小姐一愣。
家主卻不再回答,髒了手般扔下手爐,扭頭離去。
他淡漠地丟下一句話。
「鶯兒,剩下的交給你了。」
「按規矩來。」
迎著小姐錯愕而不可置信的眼,我默默地直起身來,親手為豬籠上了把堅不可摧的鎖。
「七小姐,對不起。」
這是在我手中走過的第三位小姐。
第一位年少病逝,至今我已記不太清面容。
第二位也排行第七,閨名萋萋。
如今,我又送走了第三個小姐。
洛河邊,我看著身強力壯的家丁將豬籠浸入水中。
周圍各房都派了人來看,不少人露出畏懼的表情。
也許這便是家主的目的。
府裡死了人,無論是因何而死的,都能震懾一大批浮動的人心。
因私浸豬籠的小姐有五位,活活燒死的有三位,其他的多是一杯毒酒下肚。
每死一個女子,家中便會安分一段日子,對家主的崇敬也就更多一分。
這些年來,後院的芳草萋萋,皆因埋著那些女子的屍骨。
她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
穿越女。
在這個世界,小姐並不是唯一。
甚至在她之前,有更多驚才絕豔的女子,令賀家聲名大振。
可最後她們都隻是黃土一捧。
一個女子,哪怕她的才名遠揚,功德披世,可終究逃不過相夫教子的命運。
如若不能,便隻能一死了之。
我們在岸上,看著洛水逐漸歸於沉寂,本來咕嘟咕嘟冒著泡的水面也漸漸平了。
小姐應當是長眠於水下了。
收拾好東西,我們又回去了。
路上,我忽然想起在侍奉小姐前的那一任小姐。
她是待我最好的主子,寧願餓著渴著也不願勞煩我半分。
有吃食,她總是會分我一半。
有金銀穿戴,她也會費力打成鶯鳥的樣子送我。
說起來,她和小姐總是很相像。
性格卻要更柔婉冷靜些。
萋萋小姐不在意紅塵情愛,心中隻有天下為公。
她曾握住我的手道:「鶯兒,我情願身首異處,也不想做一個平庸的懦夫。
「我所願,不過是救更多的女子、救更多的人。我不想我的同袍在這世界被禮教束縛,我不想她們被『貞節』『婦道』這幾座大山壓倒。」
這本是被我遺留在記憶深處的話。
此時卻如滔滔洛水,翻湧在心頭。
我想起和小姐相處的這些日子。
她雖然總是笑嘻嘻的,但眼裡好似總有化不開的憂傷。
「鶯兒,人生長恨水長東,如果可以,我寧願不要穿越這一回。」
忽然。
有個小廝問我:「鶯兒姐姐,小姐手上攥著的金扇墜,你看見了嗎?」
我忽然察覺到不對:「什麼金扇墜?」
小廝疑惑:「就是她手裡的那個,鑲著玉的那個啊,上頭好像還有什麼字……」
我驟然心中狂跳,面上卻仍要保持平靜。
「你看錯了。」
小廝見我語氣篤定,便沒有再追問。
我一路跟著隊伍回了賀府,等身邊人全走光了時,卻攥了攥荷包,毫不猶豫地往回走。
如果小廝沒看錯的話。
那金扇墜就一定是……
10
洛水畔,秋風蕭瑟。
然而當我折返時,岸邊卻悄無聲息多了一抹湿痕。
小姐坐在岸上朝我笑,頭發湿漉漉的,不掩憔悴。
「小姐……」
我走近,把暖爐塞到她手裡。
小姐小小打了個噴嚏,我把大氅披到她身上。
夜色漸暗,她的眼睛卻亮得如星。
「鶯兒,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小姐,你不怪我嗎?」我低著頭。
她笑了起來:「傻丫頭,我怎麼會怪你?」
從水下走了一趟的小姐,似乎也洗淨那些浮華,變得溫柔堅定了起來。
她從袖子裡摸出那塊金扇墜,慢慢摩挲著鑲嵌玉的地方。
那裡本是普通的玉,卻被我特意取出,磨成了一把鑰匙的形狀——一把可以打開豬籠的鑰匙。
在今日之前,我特意把她放進小姐隨身攜帶的荷包內。
小姐摸了下扇墜,抬頭道:「鶯兒,謝謝你。」
「如果不是你解開了鐵鏈,我活不過今日。」
我搖了搖頭:「是我負了小姐。」
我們就坐在洛水旁,我聲音艱澀:「小姐,今日過後,你打算去哪裡?」
如今隻能瞞過一時,三日後,自有賀府的人來把豬籠提上來。
順便將小姐的「屍骨」埋在後院養花。
小姐沉吟了會兒,忽然抬頭看我:「鶯兒,你還牽掛這裡嗎?」
我搖頭:「無父無母,除卻小姐,再沒有牽掛了。」
「那就好。」小姐笑了,站起身來,朝我伸出手,「和我一起逃吧。」
「什麼?」我吃了一驚。
小姐伸手攥住我,我們一起朝遠處走。
折騰了一整夜,如今是天堪堪將明之時。
遠處破曉,自烏雲連綿深處,釀出一點眩暈的日光。
小姐說:「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鶯兒,天大地大,總能容納下我們二人。」
我死死盯著那一點旭日光芒,在光芒前看到了一人。
她肩寬腰細,生得高挑,罩著馬夫衣裳也不掩風採。平日裡總是低著頭,大半張臉掩在暗處,此時抬起頭來,才令人看清容貌。
柳葉眉,桃花眼,分明是女子的長相——原來那個馬夫,竟然是女子。
我心頭感動,淚也掉了下來,朝小姐點頭。
「小姐,我和你走。
「我也受夠了這個地方。倘若能死,我情願一死了之。」
11
自前年官府檢籍後,如今這路上就難走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