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潑墨鴛鴦錦》, 本章共4090字, 更新于: 2025-03-10 17:59:11

17

天氣越來越涼了。

小尼姑「出賣」了我,作為懲罰,她不能再去廚房,不能再見那個狂徒。

「施主,這碗參湯是王爺親自熬的,還是喝了吧。」

小尼姑見縫插針幫雲風翔遞話,我也無可奈何。

「小饞豆兒,再嘗嘗這些。」雲風翔推門進來,招呼人擺了一桌佳餚。

看到中間那個壽桃我才醒悟今天是什麼日子。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端著儀態細嚼慢咽。

好像隻要裝出以前的樣子,就能抹平這些年的龃龉。

一桌子吃了過半,我也無動於衷。他漸漸停下動作,與我相對無言。

我終是拿起了壽桃,掰了指甲片大的一點,在嘴裡含著。

「幾年沒有做生日,都忘了今日是我的生辰,勞你提醒我多活了一歲。」

入府頭幾年還是有的,第一年為了讓我露臉,宴請了各路貴人,靡費巨大不說,我還被設計出醜。

隻是撿起了滾到腳邊的一粒東珠,就被「眼尖」之人大呼小叫「珠子在王妃手上」,賊寇王妃的汙名傳遍貴族圈子。

雲風翔收拾了不少人,之後數年隻有府內慶賀,再後來林清兒入府……

「那年你讓林清兒協助我執掌中饋,管家去問她給我做生日的安排。嘿,她挺大方的,說府裡錢銀不多,我想要做生日,她不介意從她的嫁妝裡拿錢給我做得風風光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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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風翔也想到了什麼,臉色難看。

「話傳到你那裡,成了側王妃一進門就被賊寇王妃惦記上嫁妝,連累你堂堂王爺被人戳脊梁骨。那天,我煮了壽面,在房裡等你來,隻想兩人靜靜過生辰。你是來了,掀了桌,還說什麼來著……」

雲風翔哆嗦著嘴唇:「別說了。」

「你說我貪婪無恥,賊性難改,後悔求皇上賜婚。」

抹了一把臉,卻隻有幹燥枯萎的眼眶。

曾有過的淚,早已流光了。

「你說到也做到了,斷了藥,用五年時間折磨我,逼得『相怨』毒發。」

他顫著聲:「我從不曾想過讓你毒發……那隻是……我錯了……」

一貫高傲不屈的人,變了個人一樣輕易服軟。

祈求原諒嗎?你配嗎?

這些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凌遲我。

痛不在你身上,你可知到底有多痛!

「後悔的不隻有你。」在他等待宣判一樣的絕望中,我一字一字,「如果能回到以前,我一定不會接下那趟鏢。

「你跟野狗一樣死了也罷,風光無限也罷,都與我沒有任何關系!」

18

把話說到那份上了,雲風翔還是像狗皮膏藥一樣粘上來,趕也不走。

小尼姑說誠心禮佛會有佛祖保佑,他病急亂投醫,時常到大殿祈禱一番。

寒露那天,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林清兒身著大紅華服,跨進這個簡陋的院落。

「你個賤人,王爺不要你了,你還死皮賴臉地勾引他。」屏退左右之後,她猙獰的嘴臉,扭曲了清麗的容顏。

我翻了個白眼:「彼此彼此。」

林清兒惡狠狠道:「你算什麼東西,也配跟我比?僥幸享了幾年福,真拿自己當貴人,可笑至極!」

我冷道:「我鏢局死了十之八九,我身中奇毒,這福氣給你要不要!」

「哼,一窩賊寇,妄想攀上王爺,一身賤骨頭不到二兩重,扛不住潑天的富貴,死了活該。」

我緩緩坐正。

虛弱到了這份上,連發怒都懶了,也想著活到頭了,給自己積點陰德。

但有的人,不配得到我一絲一毫的憐憫。

「這身大紅衣裳也不怕人笑話,虧你穿得出來,想當王妃想瘋了吧,側、王、妃。」

她臉憋紅了。

「王爺隻是礙於皇上煩心六王謀反一事,待事情一了,王爺自然會請旨賜婚。我乃太師府嫡女,我懷過王爺的孩子,你一個不能懷胎的女賊寇都能當正妃,憑什麼我不能?」

像再次被那枚毒箭射中一般。

冰稜子在筋骨血脈中遊走,寸寸撕裂,寸寸寒徹。

我曾有過孩子。

江湖兒女比閨閣女子少了份矜持守禮,我和雲風翔早禁不住摘了情果。

中毒時已經懷有三月身孕,太醫直言母體成了毒軀,胎兒萬萬留不得。

打胎的藥是混在粥中,由雲風翔一勺勺喂給我的。

他眼眶泛紅,握勺的手細微抖動。

他以為我不知道,我讓他以為我不知道。

再之後,藥石齊攻之下把毒壓制住,卻也摧毀了我的身體,再不能懷孕。

這是我和雲風翔最不堪回憶的痛。

即便關系最惡劣的日子裡,雲風翔都不會用此事激我。

林清兒好膽。

用最尖銳的利刃去刺扎敵人的時候,也要想到被奪刃反殺的下場。

「你能懷胎又如何?懷的是王爺的種嗎?」

她渾身一顫,怒喝:「你在胡說什麼?!」

身體好就是嗓門大,我掏掏耳朵:「有件事,雲風翔一直被蒙在鼓裡。」

19

秋天的天空高曠,風也舒爽,那天的城樓上也刮著一樣的風。

「破城那日,我替雲風翔擋下了毒箭,他親自為我吮毒。你可知這毒多酷烈,要了我大半條命,也潛入了他的血脈中。」

憋在心裡多年的隱秘一朝吐露,我爽快啊。

「知道為何我一介草莽,不能懷胎,太後還容許我為王妃嗎?」

揚起了久違的笑容:「因為雲風翔,精脈被毒素所侵,已不能生育。既然如此,靖王無後的罪過,就由我一並背負了。」

林清兒頹坐在地上,面白如霜。

「我是御賜的靖王妃,你唯有生下子嗣,才能把我踩下去。可五年來你承歡無數也懷不上,怎麼辦?」

我噙著冷笑:「你院門口的那個侍衛就是你姘頭吧。我離府後,你以為王妃之位已是囊中之物,又不甘生下侍衛的低賤血脈,便設計流產誣陷於我,一石二鳥。真是好算計!」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爭鬥多年,我每每落入下風。沒想到臨終了,她送上門來讓我絕地反擊。

「你滑胎之時,靖王府到宮裡請太醫,太後、皇上皆知你有孕……混淆皇室血脈,你到現在還沒『暴斃』,也是奇事一樁。」

林清兒抖如篩糠。

我不吝於再給她最後的重擊。

「你腹中胎兒的生父,那名為王貴的侍衛,當年林澈調戲他妹妹並毆打他半死,他便將你當妓子一樣睡了,就是給你們的報應。」

「啊——」她悽厲尖叫著撲過來,「是你!是你安排他的!」

「住手!」

遠處飛快奔來的身影,衣袂翻飛,像極了那個從山牆躍下的少年。

林清兒被大力推開,重重磕在牆邊。

「王爺——」她跪爬到雲風翔腳下,血淌了半張臉,也換不來半分憐憫。

皇家涼薄,怎會有情深?對我,對她,亦如此。

20

雲風翔依舊被蒙在鼓裡,我什麼都不會說。

對林清兒來說,沒有什麼比劍鋒懸在頭頂不知何時落下來得更煎熬。

而雲風翔……他總有一天會知道,那才是最大的懲罰。

距離霜降尚有數日。

醒來不見雲風翔如這些日子裡那樣坐在床邊。

小尼姑顛顛跑過來:「王爺給你登梯祈福了。」

罔極寺後山有一百零八道階梯,相傳一步一叩首登梯,便能得償所願。

山下聚集了僧人誦經,雲風翔走一步磕一次,額頭虔誠地印在石板上。

嫋嫋佛音中,我以為不會再流淚的眼眶,滲出了兩滴淚珠,散入風中。

那日之後,一直盤桓不去的痛楚,奇異地減輕了,精神也好起來。

雲風翔肉眼可見地開懷,認為祈福有用了。

我趁著精神頭好,下山一次,帶著雲風翔這麼個「外人」,給我爹上墳。

火焰舔舐著祭品,燒了好一會兒都沒燒完。

我有點無語。

「雖然是我最後一次祭拜了,但你買得也太多了吧,連我下去都夠用了。」這是預備讓我到了下面啃老的吧。

他急道:「別胡說!以後我年年與你一起來祭拜泰山大人。」

我撇撇嘴:「以前你沒來,以後更不必來。」

我爹死的時候,林清兒入府不足百日,雲風翔以新婚不沾晦氣為由,拒不出現。

「今兒帶你來,就是讓你認認地方,看在我救你一命的分上,把我葬在我爹娘身邊。咱的恩怨就算一筆勾銷。」

雲風翔從後緊緊抱住了我,頸脖間感受到湿意。

「不會的,你不會死的……我愛你,別丟下我,小豆兒……別丟下我……」

太晚了!

如果我還能活,不用多,三五年,我定要跟你耗到底。

可太晚了啊。

我已經回光返照了。

21

小雪已至,恰好下了一場雪。

雲風翔大抵察覺到了什麼,對我寸步不離。

夜裡跟我睡一張榻上,摟著我,稍有動靜就能驚醒他。

好像有一隻手,把我們之間的時間,撥回到了從前。

又像是我彌留之際的走馬燈,給我人生最美的幻象。

雪一直下。

雲風翔拿出一小截兒木雕,是那天被我踩到地裡的小芽兒,有些嗔怨:

「我把芽兒找回來了,你又把豆兒弄沒了。」

豆兒木雕我送給了小尼姑,雲風翔知道後還發了脾氣,被我一句「兵符一直藏在裡面,省得你看見了怄死」堵了回去。

「小尼姑對那玩意兒寶貝得很,我沒臉要回來。

「要不,你幫她還俗,放她下山找情郎去,她一高興就把豆兒給你了。

「你再把豆兒芽兒修復到一起,像以前那樣。」

雲風翔眼睛一亮,似乎看到某種希望,迫不及待。

「好好,你等一下,我去去就回。」

他邊走邊回頭看我,又不放心。

「不妨事。」我擺擺手,示意他快去。

終於,他挺拔的身影留下的模糊輪廓,在我視野中消失了。

恍惚中,仿佛看見那個毅然走向巍峨的皇宮,決定上朝請旨賜婚的男人。

耳邊縈繞著他信誓旦旦的許諾:「風翔此生,唯折柔一人。」

你食言了,負了我。

所以,我也不要你了。

緩步走到園中,坐在樹下,聽著樹葉在風雪中吟唱。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意識逐漸離散,感覺身心輕盈、澄澈,仿佛有大自在。

如有來生,誰也不見,隻做這裡的一棵樹就好了。

番外(小尼姑)

小雪那天,下了初雪。

住在寺裡的那位姐姐在雪地裡睡著了,沒醒過來。

她原來是一位王妃,被夫君欺負之後, 又病得厲害, 躲到寺廟裡來。

那位王爺追到寺廟, 把人仔細呵護著, 終究還是留不住王妃的性命。

世間生死皆因果,無妄想, 心自在。

我明知道, 還是很難過。

王妃姐姐是個很溫柔的人, 給我講戲文, 讓我多睡覺, 多吃雞蛋。

臨死前, 她還託王爺幫我還俗。

她生前反對我跟林大哥在一起,卻不知為何最後成全了我們。

這麼好一個人,走的時候, 沒有一個人在她身邊。

王爺把王妃遺體帶走了。

明明她之前告訴我說會葬到二裡外那座山上,讓我得空去燒香。

王爺卻請旨追封了她的靖王妃身份,修起園寢, 王妃停靈暫厝。

山下的日子平淡, 林大哥對我好, 婆母良善,他們說我念佛多, 有福氣。

王府還讓我們定期送菜過去, 有了營生,日子也越發好了。

遇上趕大集的時候,林大哥也會帶我去送菜,讓我見識外頭的繁華。

有一回跟林大哥送菜到王府側門, 一個披頭散發的婦人跑出來,大喊:

「給我滾出來,王貴,你勾結那個賤人,玷汙我,滾出來——」

「沒什麼。」我抬腳邁過蔓延的水漬,「想跟你和離而已。」

「佛就」不久之後, 一個灰蒙蒙的清早,我和林大哥運著菜剛拐進巷道,看到王府側門開了, 一口薄棺抬出來, 隱入未散盡的晨霧中, 悄無聲息。

跟扔掉一片爛菜葉一樣, 無人在意。

又過了幾年,我有了兩個孩子。

林大哥一天送菜回來,說靖王府的王爺病重不治, 皇上輟朝三天,親自主持操辦喪禮。

想起多年前在寺裡那個威嚴矜貴的王爺,有些唏噓。

靖王爺送殯的儀仗延綿百丈,我和林大哥遠遠磕了三個頭, 拜謝王爺恩典和多年來的照拂。

停靈暫厝多年的王妃, 跟王爺合葬在園寢,全了王爺的心願。

就不知道王妃是不是願意了。

佛說:「一切有為法,盡是因緣合和, 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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