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書雅的臉上劃過一絲憐憫。
但她卻終究搖了搖頭。
「可是,喬茵是我爸媽的女兒啊。」
「我也要向著她。」
這句話仿若驚雷。
這一瞬間,一向養尊處優的媽媽,似乎蒼老了十歲。
我不同情她。
因為,這種被全世界偏愛的感覺,真的很棒啊。
12
我又開始頻繁出入陸家了。
陸驍帶我去自家的公司實習。
手把手教我,該怎麼經營公司。
並且告知全體員工。
「以後喬茵的話,就是我的話。」
其他的時間,徐書雅恨不得時時刻刻跟我纏在一起。
偶爾碰到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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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禮貌地向她點個頭,然後從她身邊走過去。
就像是對待一位不遠不近的長輩。
長此以往。
媽媽的面容越發憔悴。
有那麼幾次,她嘗試跟我搭話。
可我隻是淺笑:「是您親口說,不認我做女兒。那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
我看見她眼睛有一閃而逝的淚光。
但我沒有心軟。
重生以來,我每日搖尾向上天乞憐。
祈盼它多給我幾日的時間。
如今,這個願望,更迫切了。
我想,我要過完很長的一生。
和哥哥一起。
和我另一個姐姐一起。
……
家裡的氣氛一直維持著微妙且詭異的平衡。
直到徐書雅宣布,她要回 M 國了。
在周末的家庭聚餐上,她告知眾人:「我申請到了 Y 大人類學的??PhD。」
「媽媽,哥哥,還有喬茵,咱們很快就該說再見啦。」
Y 大是國際頂尖的高校。
可是,耳邊立刻響起刺耳的瓷器碎裂的聲音。
是媽媽摔碎了手裡的碗。
「書雅,你為什麼不跟我商量?」
「你爸爸給你留下了這麼多產業,你跑去學什麼人類學,有什麼用處?!」
她拔高的聲音近乎悽厲。
陸驍濃眉凜冽。
徐書雅也是有些不耐煩地抿了下嘴唇。
「媽媽,我喜歡這個專業。」
她坐姿筆直,眉宇飛揚,「從小到大,我的爸爸媽媽都不會幹涉我的決定,希望你也不要。」
徐書雅就這般毫不畏縮地表達著自己的觀點。
整個人都有股不容置疑的韌勁。
我心裡不由一顫。
既羨慕她的堅定。
也羨慕她曾經收到的信任。
可是媽媽顯然無法接受。
她一邊掉淚,一邊埋怨:「書雅,你不要媽媽了嗎?」
「我們母女好不容易團聚,你為什麼不能留在國內,多陪陪我?」
徐書雅卻隻是搖頭:「媽媽,很抱歉。」
「但是,我不能按照你的設想,來過我的一生。」
媽媽張了張嘴。
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好半天,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向外間走去。
肩膀枯瘦嶙峋的,像是沉疴已久的病人。
我和徐書雅同時轉向對方:「你別擔心我。」
然後對視而笑。
這段插曲並沒有影響我們三個用餐的熱情。
飯後,我們又去了徐書雅的臥室。
這次媽媽很聰明,安排徐書雅住了客房。
看來,她也怕觸怒陸驍。
可是她心心念念想留住的女兒,卻是一隻自由的鷹。
會飛去她喜歡的方向。
陸驍不愛說話。
隻是靜靜地坐在一旁,聽我和徐書雅說話。
不知談了多久。
房門被輕輕推開。
媽媽端著三杯紅棗茶,站在門口。
表情有些緊張,說話的聲音都是結結巴巴的:「渴不渴?我給你們送飲料。」
「之前的事,是媽媽不好。」
「喬茵,書雅,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女兒。」
「喝了茶,就原諒媽媽,好嗎?」
13
這是第一次,媽媽把我和徐書雅放在同等的位置上。
我渴求多日的事情。
就這麼悄悄發生了。
但我心裡已經毫無喜悅。
我靜靜坐著,不動聲色。
徐書雅站起來,接過媽媽手裡的託盤。
她打著圓場,笑說:「媽,你知道錯了,就好。」
三杯茶水都是熱氣騰騰的。
我和陸驍的杯子,是我十七歲時親手燒制的,畫了各自的卡通頭像,很好分辨。
徐書雅的杯子是新購置的。
可是,就在我伸手去拿自己杯子的時候。
陸驍輕輕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把徐書雅的那杯,遞給了我。
我的,則交給了她。
這一刻,我似乎能聽見他壓抑著的呼吸。
也感覺到他的肌肉緊繃的力度。
我突然明白了什麼。
心髒也開始狂跳。
徐書雅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
她當真接過杯子,輕輕啜飲。
還誇了句「好香呀」。
一切都看似寧靜。
可是下一刻,媽媽突然撲上來,去奪徐書雅手裡的杯子。
她嘶吼著:「吐出來!書雅!快吐出來!」
心底一直繃緊的那根弦,「叮」一聲,斷裂了。
我死死咬住下唇,已經嘗到了血腥味。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
陸驍已經將我護在了身後。
他厲聲質問:「媽,你在茶水裡放了什麼?」
「你想對喬茵做什麼?!」
徐書雅的反應更快。
她敏捷地將茶杯塞進身後的衣櫃,上鎖。
接著,將鑰匙遞到我手裡。
最後,冷靜地說:「陸驍,報警。」
「在警察來之前,我們誰都別信她的謊話。」
一切變故都發生在幾秒鍾之間。
每一步都出乎媽媽的意料。
她想衝過來,搶我手裡的鑰匙。
可是陸驍身材颀長,將她擋了個結結實實。
媽媽又試圖喊徐書雅的名字。
「書雅,你不要犯傻。媽媽這都是為了你啊。」
「隻要喬茵在陸家,陸驍就不會拿你當唯一的妹妹。你爸爸的產業也到不了你的手裡。」
「喬茵不在了,你也能在家多陪陪媽媽……」
此言一出。
陸驍陰戾的眼風橫掃過來,嚇得媽媽一個哆嗦。
徐書雅更是氣急敗壞地大喊。
「你怎麼能——你怎麼敢——」
「去讀書做學術是我一輩子的夢想!」
「更何況我有手有腳,為什麼要惦記我爸的產業!」
媽媽卻挺直了腰:「書雅,你是你爸的女兒,陸驍也是他的兒子,為什麼隻有他能繼承的公司,你不能?」
「媽媽當年把你爸搶過來,不是為了生養一個廢物女兒。」
「書雅,你要給我爭口氣啊!」
14
她說得顛三倒四。
我卻懂了。
好像有一柄利刃。
從喉嚨刺進,劃至胸膛。
我疼得捏緊胸口的衣服,手指發顫泛白。
此前那些模糊的碎片的記憶,突然串聯成線。
從小到大,陸驍品貌才學都是上乘。
我卻既不聰明,也不漂亮。
爸爸並不喜歡我。
他的前妻偶爾來家裡看望陸驍。
媽媽每次都是盛裝打扮,如臨大敵。
她恨自己沒能生下同等優秀的兒女。
更擔心爸爸會為了陸驍,與前妻破鏡重圓。
所以,發覺我並非親生之後。
她半生的心結都解開了。
媽媽望著徐書雅,仍在哀求:「書雅,你真的要為了一個外人,讓我坐一輩子牢?」
「孩子,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媽媽啊。」
徐書雅的臉龐上劃過一瞬失神。
但她隨即咬緊牙關,「喬茵也是我爸媽失散多年的女兒,我不準你欺負她!」
兩個陸家的子女,都對她毫不心軟。
媽媽似乎是無計可施了。
隻能跪在我面前,姿態虔誠,擠出一絲討好的笑。
「喬茵,好孩子,你說句話吧。」
「他們都不知道,可是你知道,你本來就該死的, 你現在不過是重生了, 跟我一樣。」
「你瞞著我們去看病, 你偷偷搬出家,不都是因為怕我們擔心嗎?」
「我隻是一時糊塗, 想讓你的命運回到原本的軌跡。」
「你不要讓他們報警,媽媽吃不了這種苦啊。」
我隱藏多日的秘密。
就在此時被乍然揭開。
哪怕在盡力掩飾。
我的全身也在微微顫慄。
要「原諒」媽媽嗎?
畢竟, 我其實早就死了。
而且媽媽並沒有真的殺死我。
何況她還在懺悔。
捶胸頓足、披頭散發地向我保證:「喬茵, 以後媽媽會愛你的, 隻愛你一個。」
「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給你摘。」
「從前是媽媽不好。媽媽以後會改。」
「你不是就想要媽媽愛你嗎?現在你得到了。」
她的眼睛裡盡是乞求。
隻要我開口承認,我已經「死過一次」。
隻要我不追究。
她就可以逃過罪責。
可是,我隻是在她渴盼的目光中。
故作迷茫地搖了搖頭:「媽媽, 什麼是重生?我不知道。」
媽媽眼底的最後一抹光亮, 熄滅了。
她失魂落魄地被警察帶走。
連帶著衣櫃裡保存完好的茶杯。
她給我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
「喬茵, 你為什麼不愛媽媽了?」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
不用回答。
答案,她早就知道了。
15
我的腫瘤切除手術還要再等幾日。
陸驍動用關系,將我提前送進病房。
我有些不習慣他無微不至的照顧。
更不敢接觸他幽深的眸光。
我知道,那是沉痛。
不論他是否相信「重生」。
但他一定在後悔。
如果那日在醫院,他更細心一些,就會更早關心我的健康。
他也一定在怨我。
出了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找哥哥商量。
不知怎的, 我常常想到我的葬禮。
還有被放在枕邊的那束狐步舞鬱金香。
被推進手術室的前一刻, 我輕聲問陸驍:「哥哥, 如果我死掉, 怎麼辦?」
陸驍想都沒想,便以手心蓋住我的手背。
像哄小孩一樣:「哥哥在你的墳前種滿鮮花。」
我追問:「如果我成了植物人, 怎麼辦?」
陸驍輕描淡寫:「那,哥哥照顧你一輩子。」
我想起醫生提到的「認知功能障礙」,語氣不由加重:「如果我失憶了呢?」
陸驍微微一僵。
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眼神看著我。
「那我就帶你去荷蘭, 看漫山遍野的風車和鬱金香。」
聽起來, 好像都不錯。
我滿意地笑了。
陸驍是個講信用的人, 我不該不信他。
……
麻醉藥緩緩注入體內。
我陷入了沉睡。
周遭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不知不覺, 我好像走在了一條昏暗的走廊。
走廊最深處,有淺金色的光。
光暈裡站著兩個人。
男的慈眉善目。
女的溫婉可親。
他們都向我笑。
巨大的喜悅席卷周身。
我試探著喊了一聲。
「爸爸,媽媽?」
他們也很篤定地對我說:「喬茵, 我們終於見面啦。」
在我們失散的第二十一年。
在他們找我的第七年。
我終於見到了自己的爸爸媽媽。
我嘴唇發顫。
心也發酸。
我緊緊握著他們的手。
嘰嘰喳喳, 講了好多話。
我說很想他們。
我說我要永遠陪著他們。
方才還認真聽我說話的兩個人同時沉默了。
半晌, 爸爸拿手指刮了刮我的臉頰。
他說:「又說傻話。」
媽媽也笑了:「孩子可不是會在爸爸媽媽面前說傻話。」
卻在心裡反駁。
「(「」忍不住又看了看他們走過來的那個地方。
可是,媽媽卻在我頭發上輕輕吻了一下。
她溫柔地推我肩膀,指了指另一個方向。
「回去吧, 孩子。」
「我們會繼續在天上保佑你的。」
「保佑你過完很漫長、很美好的一生。」
繼續保佑我?
原來, 我的重生, 就是爸爸媽媽的庇佑啊。
我依依不舍地往回走。
邊走,邊回頭。
漸漸的, 我看不清爸媽的容貌。
漸漸的, 我的力氣也用盡了。
我有些茫然地停下來,不知自己該去何方。
所幸,在力氣耗盡的前一刻。
我看到一個人。
他安靜地望著我。
目光溫柔,像是穿透烏雲遮蔽的那束陽光。
這一刻, 心髒再度跳動。
錯失的五感也漸漸回歸。
我放心大膽地向有他的地方奔跑。
「陸驍,再見到你,真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