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裡浮起淡淡的厭煩。
他抬起手臂,理所當然地等著我為他更衣。
「那個衛思安,年紀不小了,成家了嗎?」他問。
衛思安去從軍前,父親尚在人世,想要為他謀一門親事。
衛思安雖父母雙亡,但容貌昳麗,身量颀長,想來找一門好親事不難。
但不知為何他就是不願,後來直接一走了之。
前三年了無音訊,第四年起,我才收到了他報平安的信。
這次回來,我還來不及問衛思安是否成家。
許是在塞外遇到了心儀的女子也說不定。
裴暘並不在意我的回答,又道:「他一直住在客房,不成樣子,盡早讓他搬了吧。」
我語氣平淡道:「他是我表弟,如今來投奔我,我自要照顧好他。」
這話,曾是裴暘說給我聽的。
他說,沈幼染是他的表妹,投奔而來,他有責任照顧好她。
裴暘一噎。
他怒氣上漲,踢了一腳床榻,吼道:「但他是男的!那麼大個人了,還不成家,住在別人家裡像什麼樣子!」
我挑了挑眉:「怎麼,你表妹能住,我表弟就不能住?」
Advertisement
這府邸雖然掛著裴家的牌匾,但修建的銀錢都出自我父親。
聞言,裴暘表情難看至極。
可他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他試圖用自己的邏輯說服我:
「染染不一樣,我和她幼時相識,若真有什麼,早就輪不上你嫁給我了……」
「我和衛思安也不一樣。」
「我們還一起經歷過生死,早就超越了男女之情,你思想不要這麼齷齪。」
我打斷了他,義正詞嚴地說。
裴暘瞪大了眼睛,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5
裴暘似乎是想給我個教訓,一連幾日沒有再來找我。
他這招,以往還挺有用的。
在我頭一次為了沈幼染和他大吵大鬧後,他說我不信任他。
他夜不歸宿,回來也隻去沈幼染的院子。
我哭得泣不成聲,同他道歉,說再也不會誤會他和沈幼染了。
可現在,我隻覺得清靜。
我瞧了眼日子,就去回春堂找大夫了。
我的身子還要調養,需按時去拿藥。
巧的是,我在回春堂裡遇見了陪著沈幼染的裴暘。
他看見我時,眼中閃過一抹了然。
但了然過後,便是氣憤,他質問道:「你跟蹤我!」
我還沒說話,沈幼染拉了拉裴暘的衣袖:「表哥,嫂嫂怎麼會跟蹤我們呢!」
「我們之間清清白白,嫂嫂又不是不知道。」
她一下把我說成了一個疑神疑鬼的妒婦。
我若要自證清白,就得順著她的話說下去。
可我並不在乎。
我嗤笑一聲,轉身正要離開。
不想,沈幼染紅了眼眶,道:「嫂嫂若是真的因我誤會了表哥,我還有什麼顏面……」
裴暘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
「道歉,你必須和染染道歉再走!」
我身子一直未好,掙脫不開裴暘的束縛。
幾番推搡間,我撞在桌角。
下身傳來的疼痛,讓我額頭沁出了冷汗。
沈幼染見狀,過來扶我。
她話語關切,可眼神中盡是得意。
我厭惡地拂開她的手,誰料她竟順勢跌倒在地,眼淚說掉就掉。
裴暘慌忙抱起沈幼染,轉頭瞪向我,大吼道:
「陳凌霜,你好毒的心思!」
「你又不是不知道染染體弱,為何還要這麼推她!」
我撐著桌子站著都困難,懶得理會他。
眼見我就要倒下,伸出一隻青筋賁張的手臂攬過我的腰。
衛思安將我抱進懷中。
寬厚的胸膛令人安心。
我疼得脫力,再也撐不住,放心地暈了過去。
失去意識前,我聽到裴暘呼喚我的名字。
再次醒來時,已是熟悉的臥房。
外頭天色已黑。
窗外老樹上,枯葉零星。
裴暘坐在我的床邊。
他眼神中俱是懊悔,臉上還紅腫著。
不用想就知道是衛思安下的手。
他雙目赤紅道:「凌霜,我不知道你有過孩子……」
「大夫說,你憂思過度,所以之前孩子沒有保住。」
「我不知道,你竟受了這麼大的苦。」
這是我和大夫對好的說辭。
見我不應他,他又自顧自地說:
「你倒下去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緊張、多害怕……」
他臉上的後怕不似作偽。
說著,他來牽起我的手。
「孩子,以後我們還會有的……」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屋外的聲音打斷了。
「老爺,表小姐一直沒吃東西,說對不起夫人,你快去勸勸她吧。」
是沈幼染的貼身侍女。
「一直不吃東西,表小姐的身子哪撐得住。」
這一次,裴暘沒有馬上起身隨她離開。
他用眼神詢問了我。
見我絲毫沒有回答的意思,他冷硬地道:
「身子是她自己的,若是不想吃就隨她去吧。」
那侍女磨蹭了許久才走。
裴暘似乎一點都不關心沈幼染哪裡,專注地照料我。
隻是他將湯藥喂給我時,完全忘了吹涼。
滾燙的湯藥潑灑在被褥上。
他方才驚醒,又手忙腳亂地去替我換新被褥。
我看夠了他的戲。
我說自己困了,讓他出去吧。
見我趕人,裴暘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
「凌霜,等我回來。」
他走得匆忙,連門都忘了給我關上。
想來也知,他是去看沈幼染了。
寒涼的夜風吹動樹葉。
隻是還沒吹進屋,就被人擋住了。
衛思安替我關上了門。
他坐到我床邊,將那碗喝了一半的藥又端了起來。
他試過溫度,拿起勺子,正準備喂我,被我打斷:
「我自己來吧。」
「……好。」
月上梢頭。
月光灑在他俊美的面容上。
衛思安突然開口:
「姐姐,我後悔了。」
6
「我後悔當初離開了。」
我喝著藥,隨口道:「你志在四方,沒什麼好後悔的。」
衛思安搖了搖頭。
「我若是沒走,就不會錯過見父親最後一面……」
父親是在衛思安走的那年病逝的。
他早就病了,所以那年急著想為我和衛思安找一段好姻緣。
隻是,好姻緣不是那麼容易找到的。
何況,我曾被山賊擄走。
我逃脫回家,卻失了清名,被退了親。
而初遇衛思安,比我小了五歲。
他瘦骨嶙峋,與牲畜同住同吃,八九歲的年紀,輕得像隻貓兒。
當年,我趁機逃下山時,身後山賊緊追,是衛思安突然出現,將我拉入一處狹小的洞裡。
我們在那裡不吃不喝多了三日,方才脫險。
於是,衛思安隨我一道回家。
他身世不詳,無父無母,要在京城娶一個端莊貴女也很難。
他走後,父親為我找到了裴家。
裴家落敗,裴父曾是他的同門師弟,品性優良。
於是,父親將我許給了裴暘。
他撐著病體,盡心扶持還在寒窗苦讀的裴暘。
隻為讓他尊重我,善待我。
那一年,歲月匆匆。
衛思安離開,我出嫁,父親離世,都擠在了一個春秋。
「我若是沒走,也不會錯過……」
衛思安的話沒有再說下去。
彈指嘆息,浮雲幾何。
沒有人有回頭的機會。
我能做的,就是趁現在,放自己自由。
世道艱難,女子若無娘家撐腰,一切皆在夫家掌控之中。
一直到明月當空,裴暘都沒有回來。
我得了侍女的信,披上衣服,前往沈幼染的院子。
走近,我聽見院子裡的哄勸聲和撒嬌聲。
我推門而入。
果不其然,瞧見裴暘正在喂沈幼染吃東西。
吃的是螃蟹。
桌上一應俱全的蟹八件,蟹肉被挑得整整齊齊。
這東西,在上京城,金貴得很。
裴暘一個月的俸祿也隻夠吃一頓。
「你若是再不吃,我就要不客氣了。」
沈幼染嬌嗔了一聲。
兩人幾乎是貼在一起。
與我對上目光的那一刻,裴暘猛然站起身。
沈幼染一個不穩跌坐在地。
但這一次,裴暘沒有理會她。
「凌霜,你誤會了,染染不吃東西,所以我才……」
不待他說完,我走過去甩了他一巴掌。
裴暘被打得頭撇了過去。
打完一巴掌,我不再停留,轉身就走。
裴暘追在我身後。
「凌霜,我隻是把染染當小孩子了。」
「你剛剛打了我一巴掌,若是能讓你消氣,我不會和你計較,你盡管動手……」
我也沒客氣,回頭又甩了他一個巴掌。
但做這些時,我始終面無表情。
沒有像以往那樣吵鬧,更沒有掉一滴眼淚。
「夠了嗎?」
裴暘被打了兩次,神情裡有些不悅。
他耐著性子說:「夠了,就別再鬧了。」
「一會兒被下人看到了,丟臉。」
他要來抓我的手,我連退三步。
「太髒了,別碰我。」
一瞬間,裴暘的表情格外精彩。
他的手懸在半空,嘴唇張了張,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嫌我髒?」他聲音顫抖。
他瞪著我,不可置信道:「陸凌霜,你怎麼敢嫌我髒?」
「我們成親五年來,我為了你從未納過妾,連一個通房都不曾有過!」
「我自問已經足夠對得起你了!」
我看著他,隻覺好笑。
我從未要求過他不納妾。
家中富裕的,夫人三年無出,納妾也常事。
但裴家本不富裕。
不僅這裴府是父親出資修葺的,連裴暘的筆墨紙砚也都是我買的。
裴暘有什麼銀錢養妾室?
難不成是用我的嫁妝?
五年前,剛成親時,裴暘還曾許下過永不納妾的承諾。
那時,紅燭羅帳。
郎君眉眼真摯,執起我的手,說要與我共度一世。
父親走後,我曾把裴暘當做我的依靠。
可惜,縱令然諾暫相許,終是寥寥薄情心。
我深吸一口氣,道:
「裴暘,我們和離吧。」
7
裴暘自是不願。
「你就非要這麼較真?」
我冷笑了一聲:
「若我喂衛思安吃食,你可同意?」
「你敢!」
裴暘道:「那如何能一樣,我是男子!」
所以呢?
男子可以肆意妄為,女子就要潔身自好,一絲一毫都不能逾矩?
憑什麼?
母親生下我之後撒手人寰,父親一生未再續弦。
他考察裴暘時,裴暘說,他知曉女子不易,生子如過鬼門關,世道待女子苛刻,他懂得女子苦楚,和旁的男子不一樣。
可到頭來,似乎沒什麼不一樣。
也是。
他得到好處,得到了利益,行走自由,哪還能和被打斷了手腳的人共情?
我眼神悲悽,看向他,問道:「那沈幼染呢?」
「她與你不一樣,大不了我就納她為妾!」
我本以為他隻是舍不下幼時青梅,沒有意識到自己言行曖昧。
原來,他什麼都懂。
他享受其中,看著兩個女人爭風吃醋。
卻還要面上光明磊落地指責我心思齷齪。
他自知失言,卻不知錯在何處,又道:「你若是不喜歡,我就依你的意,不會納她為妾。」
他神情無奈,仿佛是在為我妥協。
可我隻覺得惡心。
我寧願他是見異思遷者,我棄之便可。
也好過這樣既得利益,心裡明白又裝作不知,利用規矩騎在女子頭上。
令人作嘔。
裴暘伸手想將我抱緊懷裡,被我一把推開。
我踉跄後退了兩步,胃中翻湧,忍不住幹嘔。
「我就這麼讓你惡心?」
裴暘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我道:「隨便納不納妾,都和我無關。」
「陸凌霜,你說什麼?」
說罷,我快步離開,獨留裴暘站在原地,還在那裡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