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爹在書房坐了半宿。
爹並沒有問我信件去了哪裡,我想他大約是早就猜到了。
也許他在後悔,自己為何沒有早些處置了信件。
暴風雨已經過去,隻是對他而言,失去了一個女兒,又與妻子離了心,總是不好受的。
可沒想到,暫時的風平浪靜隻是假象。
第二日一早,大姐慌張地跑來告訴我,娘不見了。
我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很快預感得到了證實。
我爹得到消息,我娘進了宮,送去了我爹叛國通敵的證據。
可我知道,除了那些信件,我爹並無通敵。
所以娘手裡的證據,是她偽造的。
她為了救出三妹,不惜以整個將軍府作為代價。
07
來將軍府抄家的,是宋蓉和燕兆。
宋蓉再無之前的狼狽,容光煥發,高昂著頭。
「正義會遲到,卻永遠不會缺席。二姐,這次該死的還是你。」
想起什麼,她又意味深長的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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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妄圖改變命運的軌跡,卻想不到,還是回到了原點。」
「有些該做公主的還是做了公主,有些本該流放的人下場可能會更慘,你說呢,二姐?」
我失笑,看來她是猜到我的重生了。
燕兆也皺著眉頭,像看垃圾一樣地瞧我。
「虧我之前還差點被你騙了,竟然有人當眾汙蔑自己的親妹妹是瘋子,真是惡心。」
「總好在宋夫人大義滅親,親自送來了證據。」
「為了彌補蓉兒,聖上下旨收她做義女,封作昭義公主。」
「宋蕭,自作孽,不可活。」
半晌,我垂下頭低低一笑。
「說得是,自作孽,不可活。」
天牢湿冷,我和爹爹、大姐關在一起。
我娘沒來看我們,這個幕後最大的有功之臣仿佛消失了一般。
我怔怔地望著窗外一輪明月,輕嘆出聲。
「爹,你現在相信我說的話了吧?」
「這下,我們可以謀反了吧。」
半晌,我聽到我爹幹澀的嗓音。
「我想,聽到她親自承認這一切。」
大姐不解地望著我們:「什麼意思?」
我側頭。
「阿姐,你有沒有想過母親對三妹超乎尋常的愛不對勁?」
「什麼意思?」
我笑意從嘴角慢慢擴大,隱隱地譏诮。
「因為,她不是爹的女兒,她的生父,是當今聖上。」
宋蓉的親爹是皇帝,這是我後來才證實的。
前世,宋蓉被封為公主,榮寵加身,甚至比其他親生的公主還要風光。
我本就不解,重活一世,我命人查了十幾年前的真相。
果然發現,在父親駐守邊關的十幾年前,我娘被當今聖上看中,暗地裡強取豪奪。
我娘在這場情愛拉扯裡,與聖上暗生情愫,並懷了三妹。
三妹是早產兒,卻身子康健如足月一般。將軍府上上下下無人懷疑。
一來,我爹對我娘情誼深厚;二來,母親向來膽小性弱。
沒有人相信她會做出這種事。
我娘的感情變化,阿爹並未發現,依舊一如既往地寵愛我娘。
他並不知道,他妻子看向他的眼神早已沒了愛意,剩下的隻有濃濃的愧疚,連帶著對跟他所生的兩個女兒,也沒了耐心。
三妹大了些,我爹終於回了京,我娘心中懼怕,終於和聖上一刀兩斷。
皇帝不知是厭倦了還是怎樣,並沒有挽留,而是由她去了。
我們一家人似乎恢復了曾經母慈子孝的美好生活,可惜,全是表面。
三妹直言不諱、大義滅親的性情慢慢體現了出來,母親偏心不慈的一面也跟著露在人前。
我本以為是三妹天生性情如此,可在查證期間我發現,三妹的奶娘,分明就是聖上安排的人。
她如此這般,分明是有人刻意引導。
或許連聖上當初誘我母親,除了愛意,大約也是別有用心。
我掏出一枚藥丸,遞給我爹。
「想聽我娘親口說,這藥得你吃啊,爹。」
我們三人,我娘隻對我爹仍有幾分愧疚之心。
這是一枚假死藥。
從皇宮歸來後,我與爹爹說明了這一切,並做了一場局。
我娘果然愛女心切,偷走了我偽造的證據。
證據確鑿,又是將軍府母女親自揭發,將軍府被抄家,下了大獄。
而我們早就想好了脫身之法。
隻是我爹不信。
那我便證明給他看。
08
鎮國大將軍病危的消息傳了出去。
我和阿姐拍著牢門喊人救命,門口的獄卒相互對視幾眼走了出去。
終於有太醫過來了,他點在阿爹脈上,凝重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走了。
之後再沒有太醫來過,甚至沒有一粒藥、一口粥。
三天後,來了最後一個人。
是阿娘。
她隔著牢門朝爹伸手,聲音哽咽。
「夫君。」
我爹氣若遊絲,疲憊至極:「嫋嫋,為何背叛我?」
我娘淚流滿面,抬手抹去。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蓉兒去死,她是我的骨肉啊。」
「那你就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所有人去死,是嗎?咳咳——」
他看著她,氣得漲紅了臉,怔怔地盯了她一會,開始苦笑。
「他的孩子,就這麼得你歡喜?」
我娘愣住,瞳孔突然放大,驚恐懼怕地拼命擺手。
「不是,不是的……」
我爹渾身無力,迥然目光卻牢牢地鎖在她身上。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蓉兒到底是誰的孩子?」
我娘呆住,胡亂擺著的手突然不知所措,像是被我爹嚇到。
「是朕。」
洪亮的聲音在陰森的天牢傳來,緊跟著明黃的身影閃現。
他一步步走到我爹跟前,黑眸幽深。
「既然你快死了,那我也就不瞞著你了。」
「我早就說過我喜歡嫋嫋,你偏仗著青梅竹馬奪我所愛,這也便罷了,你我是兄弟,女人如衣服,我讓你便是。」
「可是你呢?死心不改,我當了皇帝還敢與我稱兄道弟,對我指手畫腳,憑什麼?憑著你手中的三十萬大軍嗎?」
我爹不敢相信,攥緊了手中稻草:「你——是你說孤家寡人,讓我不要與你生分。」
「那是從前——」
皇帝的聲音陡然放大,恨恨地盯著我爹。
「朕是天子,天子不需要兄弟。」
「天子更不需要一個功高蓋主、隨時能取代自己的臣子。」
「你太猖狂了,宋斐,朕容不下你。」
「你聲望深重,朕沒有辦法,隻有從你最愛的東西入手。」
「隻有你最親近的人說你謀反,天下臣民才會相信。」
我娘呆愣愣的,仿佛聽到了重點。
「你是說,你騙我,因為夫君?」
皇帝摟住她的腰,示威地朝我爹笑。
「這怎麼能叫騙呢?明明我對你是真心的。」
我爹終於忍不住,吐出一口血來,暈了過去。
爹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傍晚,他手都動不了,抬了抬眼皮子看我。
「去做吧,蕭蕭。」
我點頭,替他闔上雙眼。
隨即與阿姐對視一眼,兩個人衝著外面邊哭邊喊。
「救命啊,有沒有人啊——」
沒有人理會我們,隻是沒多久來了兩個獄卒,將爹抬了出去。
阿姐擔憂地扯著我衣袖。
「蕭兒,不會出問題吧?」
我搖了搖頭,帶我爹出去的獄卒是我的人,很快,他就會被掉包。
屆時,就是我和阿姐該死的時候了。
09
鎮國將軍病重身亡一事漸漸從朝堂傳到街頭巷尾。
百姓對此事褒貶不一。
有人說將軍謀反一事事有蹊蹺,有人說都被夫人女兒告發了還有什麼冤屈,不過是勢力漸大,藐視皇恩罷了。
很快,這些都被一種聲音取代——他該死,死不足惜。
這種聲音連天牢裡的我們都有耳聞。
我明白,這股輿論朝廷參與了。
阿姐氣得渾身發抖,被我止住。
「無妨,小不忍則亂大謀。」
就在眾人的視線都投在鎮國將軍是否謀反上時,無人發現,天牢悄無聲息地失了火。
這場火,要了鎮國將軍兩個女兒的命。
天子一怒之下摔壞了一方端砚,下令徹查失火原因。
這個時候將軍府接連死人,並不是什麼好事。
很快,民間流出皇帝過於心狠手辣,對將軍府斬盡殺絕的傳言。
在某處偏僻的院落裡,我和阿姐與爹爹很快會合。
我爹仿佛蒼老了許多,他鬢邊白發叢生,唯有望向我和阿姐的眼神依舊慈愛。
「蕭兒,你做得很好。」
「你說得不錯,皇上辱我太甚,若不反抗,怎配做你們的父親?」
「我已經聯系了西北舊部,再踏進皇宮之日,就是報仇雪恨之時。」
我們在這裡如火如荼地準備復仇,那廂皇帝放出風聲,新封的昭義公主賜了公主府,並招濮陽侯燕兆做驸馬。
婚事定在了開春三月三。
這樁喜事暫時掩蓋住了將軍府幾乎死絕了的真相。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聖上這是在施恩,用公主的身份籠絡鎮國將軍背後的三十萬大軍。
一時間,昭義公主風光無兩,可謂宮廷第一紅人。
10
鶯飛草長,春暖花開。
三月三,不但是公主出嫁的好日子,也是我們舉兵謀反的大日子。
宋蓉的花轎並未出得了宮廷就被人團團圍住。
皇帝自認為掌控在手心的三十萬大軍臨時倒戈。
他喜歡自作聰明,殊不知,一切盡在我爹的掌握中。
我被派去圍堵宋蓉。
一身喜服的她驚掉了下巴,蓋頭被扯落在地,目瞪口呆。
「你怎麼會沒死?」
說著看向我周圍,意識到情況不對,她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尖叫著朝我喊。
「你這是做什麼?謀反嗎?來人啊——」
她抖著手指伸向我,惡狠狠的。
「我要向父皇告發你謀反,宋蕭,你的死期到了。」
我嗤笑一聲,拍掉她的手,悄無聲息地湊到她跟前,語氣幽森。
「父皇?叫得真親熱啊,踩著我們的屍體得來公主身份,舒不舒服啊,宋蓉?」
她嚇得連連後退,左右環顧,意識到沒有人為她出頭的時候,咬緊下唇,強裝鎮定。
「什麼叫踩著你們的屍體,本就是你們自作孽,我不過是為了正義,將你們的所作所為揭發出來而已。」
「至於公主的位子,那是對我赤膽忠心的嘉獎封賞。我看你是嫉妒得瘋了吧?」
嫉妒?
我搖頭,真是好笑。
很快,我又收斂了神情,目光如刀般落在她身上,一步步逼近。
「你的正義,就是大義滅親?就是要用全家人的性命來填?」
「你想伸張你的正義,外面多的是不公——」我抬手,指向宮門的位置。
「你不去外面搞你的正義,偏偏拿家人做文章!」
她被我逼在牆角,驚恐地盯著我,話都說不利索。
「外面的事我怎麼知道,再說跟我又有什麼關系?」
我失笑,說白了,就是個窩裡橫罷了。
就算有人利用,就算有人引導,可是人天生的惡毒,是教養不來的。
我抬腳,狠狠將人踹倒在地,如願聽到她一聲慘叫。
「救命啊——」
她身上的嫁衣早就凌亂不堪,整個人在我腳下拼命地向前爬,狼狽至極。
「宋蕭,你竟然敢謀反?!」
「前世你們本該要死了的,你竟敢改變命運的軌跡,你就不怕遭天譴嗎?」
「哎呀,我好怕啊——」說著,我湊到她耳邊故意道,「重活一世還這麼蠢,你真以為你公主的位置是對你的嘉獎嗎?」
腳下的身體停止蠕動:「什麼意思?」
我停下腳,抬起她下颌,幽幽出聲。
「因為,他本來就是你親爹啊——」
近在咫尺的瞳孔瞬間放大,她愣愣地盯著我,面上變幻莫測,像是想起了什麼痛苦的往事又瞬間變得慘白,嗫喏著唇。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雙眸微微眯起,一股念頭轉眼即逝,手上用力。
「宋蓉,你前世是怎麼死的?」
「你活得春風得意,貴為公主,你到底是怎麼死的?」
她像是受了驚的刺蝟般豎起全身刺,又開始劇烈掙扎起來,雙眸黯淡無光,再沒半點神採。
「不是的,那杯酒沒有毒,他不會殺我的,不會的——」
我了然,惡劣地勾唇。
「讓我猜一猜,是不是有人查出了你身份有異,所以某些人怕事情敗露便將你殺人滅口了,而這個人就是你的親爹,當今聖上啊?」
「啊——」
她像是瘋了一樣猛地爬起來,拼命地向前衝。
「不會的,他不是我爹,他不會殺我的——」
我並未讓人攔她。
她順利地撲到了皇帝身上,抓著他衣袖,淚眼模糊,瘋瘋癲癲地喊。
「你是不是我爹?是不是你殺的我?」
正在與我爹對峙的皇帝一個不察被她拽住,憤怒得就要將她向外推。
「發什麼神經?給我滾!」
她死活不肯撒手,雙目圓瞪,悽厲地慘叫。
「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你?!我是你女兒,你利用我,你還害死我,你不配為父,我要告發你,我要告發——」
皇帝再也不耐煩,將人狠狠甩了出去,抽出長劍就要砍過去。
血水四濺,有人應聲倒地。
渾身血液仿佛靜止,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宋蓉衝到渾身是血的那人身邊,聲聲泣血。
「娘——」
長刀落到地上,又被我撿起,我看到爹的身子在顫抖,拿著劍的手也在抖。
那是宋蓉的娘, 也是我娘。
她用生命為她心愛的女兒擋了一刀。
我娘沒有看宋蓉, 而是朝我伸出手。
「蕭蕭……」
我麻木地靠近, 謹慎地留了一步距離。
她察覺到我的生疏, 悽然一笑:「我知道你怪我, 你和你爹、你姐姐, 你們都怪我。」
「我無話可說, 隻求你們看在我撫養你們一場的份上, 留你三妹妹一命。」
「三妹妹,你在亂說什麼,這是二妹的定親宴,你這麼說是要毀了她嗎?」
「歷同」「阿斐,這輩子我最對不住的人就是你, 他利用了我, 可我還愛他,對不起,若有來生……」若有來生,不再做你的妻, 不再禍害你。
她眼角滑過一滴淚,一隻手無力地垂地。
「娘!」
撕心裂肺的呼喊響徹半空, 我仰頭望天,逼回眼底的淚, 轉頭看向我爹。
「結束了, 爹。」
11
這場叛亂持續了幾乎半月之久,皇宮的血跡許久未幹。
當今皇帝被生擒, 自盡而亡。
這隻是對外的說法,聽我爹說,他身上被劃了九九八十一刀,鮮血流盡而死。
濮陽侯燕兆死在了接親的路上,據說死之前還在念著他的新娘子。
濮陽侯老夫人受不了打擊, 沒多久也去了。
宋蓉瘋了。
她沒日沒夜地拿頭撞牆, 一會說她要告發這個告發那個, 一會又說她爹不會害死她。
她不明白,傷害至親之人, 終究為至親所害。
我爹到底沒忍心處死她, 將人關在了黑暗的囚牢裡,嚴加看管。
可我爹不知道,我給她下了慢性毒藥,她活不了多久了。
大姐發現了這件事, 她欲言又止,半晌說了一句:「蕭蕭, 你比爹爹更適合那個位置。」
時年五月,我爹黃袍加身, 臺下齊呼萬歲。
御史不滿我爹謀反, 當場細數我爹十宗罪, 史書亦記載我爹造反,大逆不道。
我爹不忍下手, 沒關系, 我狠得下心。
同月,我被立為皇太女,雖是儲君,卻早有實權。
歷史向來由勝利者書寫, 總有一批新人代替舊人,是非功過,交於後人說。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