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是不著急的,步飛白是我師父,硫以後會是我的便宜小師叔,他倆百年後都還活得好好的,我沒這個必要去插一腳。
但是現在這個情形……
我有些茫然。
怎麼感覺硫被步飛白吊打啊?他是怎麼活下來的?
雷聲炸響,天色不知什麼時候已然昏暗下來,山谷中有聲音漸漸響起,好像是無數交疊著的,哀嚎聲與哭聲。
硫的衣衫被血浸泡透湿,白蒙蒙的地上踩出無數個混亂的血印。
步飛白忽然收劍,視線越過疊嶂起伏的山林,朝空中望去。
地上的血漸漸連成了一條又一條交錯的線,我錯愕地睜大了眼。
我們現在站著的位置,已然處在這個巨大陣法的中央。
步飛白插劍入地,靈力爆開,流動的血液凝滯一瞬,又接著開始緩慢地運轉。
硫抬起頭,聽耳畔悽厲的尖叫聲越來越大,嘴角竟然浮現出了一絲笑意。
他渾身浴血,臉上黑色的花紋伴隨唇角的血跡,竟然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硫說:「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步飛白無暇再顧及其他,眉頭擰得死緊,抓住我的手:「我帶你離開。」
硫眉眼狠戾:「你走不了!」
我心髒狂跳,喉嚨發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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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樣。
步飛白,百年前驚才絕豔的天下第一劍客,一人一劍殺一座城。
殺的是妖城,妖王也已伏誅。
而硫成了唯一的漏網之魚。
硫以自己的血為媒介做成陣法,谷中群妖的怨靈還未散盡,二者相和,隻為殺步飛白一人。
地崩山摧,整座山妖力衝天,硫閉上了眼,似乎已經心存死志。
我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甩開了步飛白的手,咬著牙朝硫的方向跑去。
他斜靠著一棵樹,臉色灰白。我蹲下身來,他勉強看了我一眼。
他不知道為什麼這時仍要笑,但聲音很輕:「你身上有我的血,這座山不會傷害你。」
「本來想讓你和我一起死,也好黃泉路上做個伴。」
我眼球發澀,輕輕問:「那怎麼沒動手呢?」
他隻勾了下唇角。
「還是算了。」
硫的眼瞳已經有些渙散了,用最後的力氣抓住了我的手,將一枚小小的吊墜放在了我的手上。
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說話,嘴唇一張一合,我湊過去聽。
他說:送給你。
我攤開手心,那枚吊墜樣子很簡單,是最普通的材質,並不名貴,也不知是做什麼用的,隻在最中間有個小小的柳字,似乎是給自家寵物脖子上拴著的掛繩上穿著的吊墜。
吊墜最後的一點溫度消失殆盡,硫的身形漸漸消失,留在原地的,變成了一隻小小的墨色玄狐。
地面一陣晃動,山要塌了。
我被擁進一個溫熱的懷抱裡,聽見了一聲溫柔的嘆息。
步飛白抵住我的額頭。
「閉眼。」
我依言照做。
呼嘯的風雪聲在那一瞬間歸於平靜。
白茫茫的一片籠罩在大地上,連空中所有的塵埃都靜止下來。
我忍不住回頭,卻被一雙手擋住了眼前的視線。
從腳下開始綿延的土地一寸寸龜裂開來,接著以驚人的氣勢向前席卷而去。
整個世界,就此崩塌。
25
我猛地坐了起來。
眼前不是雪山,也不是牢房。
身下是柔軟的,客棧的被褥,頭頂是空蕩蕩的房梁。
黎闌扶我坐了起來。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臉,脫口而出:「你怎麼在這?」
他晃了晃手中的骨笛:「因為我聽到了聲音呀。」
「我不是說過嗎,隻要阿煙吹響它,我就會來。」
我遊神了好一會,才慢慢開口:「……哦,是這樣。」
他摸了摸我的額頭:「怎麼魂不守舍的,受傷了嗎?」
我心跳得厲害,猛灌了兩口水。
「黎闌。」
「我在呢。」他笑眼彎彎地看著我。
「我想回青城山一趟,盡快、馬上、立刻,可以嗎?」
他靜靜地看著我,久到我以為他必然要拒絕我了以後,他半真半假地嘆了口氣。
「哎呀,既然你想,那我除了照做還能幹什麼呢?」
他吹響了骨笛,一葉飛舟停在了窗外。
「去吧。」他說,「我會在青城山下等你。」
26
等我回到門派時,師尊已經醒來多時了。
他的傷也許並不是我自以為的慢性毒藥,而是在雪山積攢的陳年舊疾,不承想一朝之間發作,竟是無力回天。
步飛白看著我,年輕時候凌厲的眉眼變得溫和很多,向我招了招手:「你回來了……今日習劍了嗎?」
我鼻子一酸。
其實我與師尊相處的時日並不長,自有印象起,就是我無論在哪見到他,他都會放下手裡的書或者劍,然後對我輕輕一笑。
「你來了,今日習劍了嗎?」
我回過神來,把手心的東西伸出來給他看:「師尊,這個……我不知道為什麼……」
劍譜裡的東西還會被我給帶出來嗎?
他手指輕輕捏起那枚吊墜,搖了搖頭。
「解鈴還須系鈴人。」他說。
27
鬥轉星移,青城山又過了幾個冬天。
黎闌在青城山定居了下來,時不時給我寄來幾個骨頭雕出來的小人偶。
墨磷的獠牙已經徹底斷了,妖力衰退大半。但他也不以為意,每日在後山的竹林裡待著,我偶爾喜歡枕在他的尾巴上睡覺。
師兄忙的事情很多,我不擔心他短時間內會剖心,隻是他晚上實在太黏人,幾次過去還不消停。
宗門外積雪覆蓋了深深一層,恍惚間,有一個人影翩然而至。
硫撐著一把傘,一步步走過來。
他的眼瞳深深地,走到我面前時,我伸出了手。
「吊墜在這,現在還給你。」
他沉默半晌,忽然蹲下了身子。
他握住我的手,伸向自己的脖頸,不知何時帶上了一根黑色的鎖鏈。
「你幫我帶上吧。」他說。
吊墜仿佛微微發燙,我有些遲疑:「你確定嗎?」
他將自己的臉貼上我的掌心,肌膚柔軟,像是一隻小狗在用腦袋貼著主人的手撒嬌。
「我不是說過了嗎,帶我走吧。」
那枚吊墜應聲鎖上。
他似乎感到滿足,忽然開口問道:「那你是愛我的嗎?」
我摸了摸他的頭發,聽見自己回答。
「我是愛你的。」
28
百年前的青城山西街,有戶姓柳的人。
說是戶也不恰當,隻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兩個外來的流民湊在一起搭伙過日子。
男人上山的時候撿到了一隻玄狐幼崽, 起初以為是長得奇怪的狗,隨便喂點垃圾也能長大。
但他長大後反而有了靈智, 能看家護院,能下水摸魚,能幫女人叼來針線, 幫男人上山撿柴。
漸漸地漸漸地,男人的心思就多了。
這是隻有靈智的狐狸,是多麼稀罕,多麼厲害的寶物啊!
他可以靠這個在西街過得很好。他想。
於是玄狐有了售價。
五個銅板可以買下它半天的使用權。
它是一隻很忠心, 很聽話的狐狸, 主人讓幹什麼就幹什麼, 主人把它租出去,它也就乖乖地跟那人走,晚上再跑回來睡在門口看家。
有人看它瘦得可憐,會給他點東西吃。但多的是沒那麼好心的人。
要他上山去拉成捆的木柴, 把他們拖下山直到嘴角都被繩索割裂;去水下或城外跑一整天,直到找到可以果腹的食物帶回來;去忍著劇痛鑽進火堆裡, 隻是因為一個富貴人家的孩子心愛的布娃娃不小心掉了進去。
我翻身躍下,反手抽出長劍,眼看豬妖頂著獠牙逼近,我氣沉丹田,一聲大喝,擲劍飛身而上,找準了他最薄弱之處,把這豬妖捅了個對穿。
「他他」因為一天晚上,男人忽然戴了一個項圈回家。
項圈裹住他的脖子, 緊緊地, 一個吊墜被鉤在項圈的下面。
「好了, 這是我們家的東西了。」
他聽見男人高興地對女人說。
他知道,這上面寫的是柳字。
脖頸上的壓痕經年累月地, 留下了淡淡的白圈。但是他從來都不摘下,也一直舍不得更換。
沒關系, 沒關系。他這樣說。
鎖扣,鞭笞,還有烙印。這是家人才會給的東西。他沒有什麼可以牽掛的,因此這一點東西也彌足珍貴。
像是被套牢的狗, 有一天突然松開了繩索反而不知所措。
每個睡不著的夜晚,他就睜著眼看自己手上留下的燒傷和刺青。
像是被鞭打過的,但仍會嗚嗚朝著主人跑去的小狗。
這是愛,是家人的愛。
他這樣篤信。
他是有家人的狐狸。
他覺得他很幸福。
直到那家人老了,也許是怕作孽太多,也許又是直到他這麼多年不死定是什麼妖怪, 那家人才又把他放回了山上。
他想回去,但是沒有人敢再留下他了。村裡人憎惡他, 原來的主人害怕他。
但萬妖谷的妖怪憐憫他。
他們說妖是不與人為伍的, 更不會居於人下。
他們說他可憐,是被人養壞了的狐狸。
他感到茫然。
他視為家人的人將他的一切佔為己有, 而本該與他你死我亡的妖卻又視他為家人。
野火燒盡萬妖谷的那天,眼淚像鮮血從他的眼眶蜿蜒而下。
直到很多年以後,在一個黑夜裡,許煙才問出口。
她問, 小師叔, 你還沒化形的時候,究竟在想什麼?
他聞言隻是笑,然而笑著笑著,淚就落了下來。
他想, 唉呀,要是有人來救救我,那該有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