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去一班找章頡,開門見山地說:「我剛才問過食堂的老板了,她收兼職,每天中飯和晚飯時間幫忙半小時,管吃,每個月還給一百塊。」
「你要不要去試試?」
章頡瘦削的手捏成拳,臉色緋紅:「要站在前面打飯嗎?」
「我,我……」
到底還是十五六歲的孩子,拉不下那張臉。
我輕輕嘆息:「那這樣吧,我去圖書館的汪老師談談,看能不能把你換去圖書館……」
他怔住了。
我都走了好一段,他追上來問我:「你為什麼幫我?」
因為,我侵佔了你的利益啊。
應該是德伯將原本對他的資助掰了一半給我,他才會如此困頓。
「可能因為,我們都是窮人吧。」
他喉結滾動,輕聲問:「那你不怕被同學指指點點嗎?」
我抬頭看他。
夕陽在他黑色發絲跳躍,少年的臉色羞愧又疑惑。
我一字一句地說:「其實可怕的不是貧窮,而是從貧窮裡生長出的自卑和怯懦,敏感和短淺。」
「因為窮,我們瞻前顧後、害怕失敗、不敢努力,最後錯過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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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憑自己的勞動賺錢,為什麼要怕別人異樣的目光?」
「如果你是食堂老板的兒子,你站在那幫同學打飯,你會怕別人議論嗎?」
章頡瞳孔顫動,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低聲道:「初中以前我家境很好,我一直……」
我笑了。
他瞪大眼睛:「你笑什麼?」
「笑優等生原來也不是完人。」
我朝他伸出手:「很高興認識你,普通的優等生。我叫宋朝朝。」
他潮湿的手心與我相碰:「我叫章頡。」
他下定了決心:「你繼續待在圖書館吧,我一會自己再去問問食堂老板。」
第二天,我在食堂看到了他。
他臉紅得像蝦,根本不敢跟人對視,打菜動作不熟練,手忙腳亂。
輪到我了,我大聲道:「同學,我要一份芹菜肉絲,多給我點肉!」
他猛地抬頭看我,眼底笑意一閃即逝。
然後給我打了滿滿一大勺菜。
你看,食堂有人。
還挺爽。
當然,我幫他還有其他的目的。
平行班的學習氛圍、學習成績遠遠比不上重點班。
就連老師也沒那麼上心。
我想找個人帶我,其他人沒那個耐心。
可章頡有。
無論我什麼時候去問他題,他都幫我解答,一遍又一遍,直到我聽懂為止。
期中考試的成績並不如人意,我考到年級四百多名。
章頡安慰我:「你底子差,現在最重要的是打牢基礎,千萬不能沮喪放棄。」
當然不會。
比這難千百倍的苦我都吃了,還會在乎這個。
漸漸地,年級裡有了流言。
說我喜歡章頡,借著學習對他死纏爛打。
每每我跟章頡走到一起,就有好事的人吹口哨。
這天午休我被叫到了辦公室,一班的班主任劉老師也在。
05
老李的臉色很不好看,對著我就是一通輸出。
「你自己成績差就算了,還要去招惹一班的尖子生,你現在是學生,最重要的是學習,不要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再說,你拿鏡子照照,人章頡能看上你?」
劉老師微皺眉頭,打斷:「老李,別這麼訓孩子。」
「宋同學,今天我來也不是興師問罪,隻是想提醒你,學習才是第一要務。」
我耐著性子解釋:「我就是在跟他請教題目,我沒有非分之想!」
老李一拍桌子:「你還嘴硬,你有困難不會找老師嗎?」
我咄咄看他:「可我每次問你,你都三言兩語把我打發了,你根本沒想好好教我。」
老李勃然大怒,伸手要來打我。
那時體罰學生算不得什麼大事。
最後是劉老師拉住了他。
當天下午,我的位置就被換到了最後一排靠門。
前面是兩個 185 的體育生,我被遮得嚴嚴實實。
好像人偷偷笑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晚自習下課後,章頡來找我。
認識快兩個月,這是他第一次主動來找我。
「宋朝朝,你考來一班吧!」
「嗯?」
他目光灼灼:「我問過了,每個學期都有一次機會,你要是來了一班,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會阻撓我們。」
「啊?」
他臉都紅了,急急解釋:「我的意思是,阻撓我們的學習。」
為了激發學生的鬥志,每學期末學校會根據成績,用平行班的前六名,將三個重點班的最後六名換下來。
我有點遲疑:「我可以嗎?」
「這個學期不行,就下個學期。」走廊燈光昏黃,章頡的眼神亮得像是星,「隻要堅持不懈,你一定可以。」
「宋朝朝,我在一班等你!」
這個期末考對我至關重要。
我至少要進年級前三百,德伯才會繼續資助我。
但其實我更想考入重點班,爭取到更好的學習環境和氛圍。
接下來的日子,除了睡覺、吃飯、做兼職,我瘋了一樣地學習。
入冬後,天氣更冷了。
我沒錢買羽絨服,夜裡在走廊看書,隻能把全部的衣服都裹在身上,不斷走動來抵御嚴寒。
室長輕手輕腳推開門,把羽絨服披在我肩上:「別感冒了。」
對面民宅陽臺的燈泡,不知什麼換了個瓦數大很多的。
窗簾拉得很嚴實,陽臺上的燈經常亮一整夜。
汪老師會搶過我手裡的抹布:「你去我辦公室學吧,這半個月館裡不忙。」
原來,隻要你足夠努力。
這世界總會對你釋放出諸多善意。
期末考那兩天特別冷。
學校大發慈悲,居然開了空調。
之前空調一直是擺設。
我穿得太多,後背全是汗。
教室裡門窗緊閉,我腦子有點昏沉,手和腳上的凍瘡被烘熱,抓心撓肝地痒。
06
我不斷告訴自己:宋朝朝,你一定要保持清醒啊。
成績單一周後才出。
跟章頡和室友告別,我坐車回村。
老舊的七座金杯,滿當當塞著十四個人,在泥巴路上嘎吱作響。
中年男人在車裡抽煙,女人手裡抱著的孩子哇哇大哭。
她掀起衣服就給孩子喂奶。
2003 年,大城市已然車水馬龍,可這座偏遠的小縣城,卻依然渾身泥濘,如一潭死水。
我有點暈車,到了村口逃命一般下車,迎面就看到了張嬸。
張嬸笑眯眯地問:「朝朝,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看樣子就是沒考好,我打聽過了,一中的平行班,每年也很少能考上好大學的。」
村子裡的婆娘們也有好些這麼說。
說我爸媽肯定是腦子進水了,好好的兒子不培養,居然送女兒念高中。
這不是給別人家做嫁衣裳嗎?
到了家門口的池塘邊,媽媽正在洗衣服。
她一看我就扶著腰站起來:「快快,我腰疼,你趕緊幫我把這些衣服洗一下。」
我本來想趁著寒假好好學習,追上差距。
可家裡總有幹不完的活。
洗衣做飯,喂雞喂豬,刨地撒種。
入夜後總算有時間,媽媽又嫌我開著燈看書費電。
但宋暮就天天騎著自行車滿村竄,一點活也不用幹。
每次我抱怨,媽媽就會護著他:「他是男的,哪能幹得了這些瑣事。」
宋暮還朝我翻白眼:「這些都是女人的活!」
那天我在廚房切蘿卜,宋暮鑽進來,我切一片他吃一片。
還埋怨我怎麼這麼晚還沒做飯。
我氣不打一處來,直接拽著他的手死死壓在砧板上,惡狠狠地道:「宋暮,我不是你從前那個任勞任怨的姐姐了,你要是再這樣,我把你的手一起剁了信不信?」
這一刻,我釋放了心底的惡魔,露出了陰森銳利的獠牙。
是的。
我怨恨他。
恨他曾經無休止地索取,恨他爛泥扶不上牆,恨他奪走了父母全部的寵愛。
從那天以後,宋暮老實了不少,也會幫我搭把手。
你看,愛和包容換不來尊重。
隻有硬起拳頭,別人才會重視和畏懼。
出成績單這天,我要回學校。
媽媽不以為然:「幹嘛浪費車費,你還能考出花來嗎?」
張嬸一邊捶衣服一邊哈哈嘲笑:「朝朝是要拿個全校第一回來吧?」
張帥從屋裡跑出來:「王家村今天搭臺子唱戲,我們去看戲唄,成績單有什麼好拿的。」
前世中專畢業後,進了流水線我才發現知識的重要。
我參加成人自考,考完大專考本科。
張帥便一直玩手機打遊戲,還經常打擊我:「這種學歷,外面不承認的,不知道你瞎忙活啥。」
「這書能有遊戲好玩嗎?」
我看著他笑了笑:「張帥,你好好去看戲,我再也不想跟你成為一路人。」
我錯過了最早的班車,九點半才趕到學校。
在校門口遇到班裡的幾個自費生從私家車上下來。
穆軍朝行色匆匆的我吹口哨,喊我:「宋朝朝,跑得再快,期末考也不加分的。」
其他人哈哈大笑。
高一共有三張紅榜。
總成績榜,重點班榜和平行班榜單。
我朝著平行班榜單拼命往前擠。
寒風獵獵,烏雲蔽日。
我的心卻高高吊起,一片滾燙。
我的名字,會在前六個嗎?
07
第一,不是我。
第二,也不是。
第三不是。
第四不是。
第五不是。
我的心越來越涼,做了個深呼吸,才看向第六個名字。
宋……朝……朝。
我狠狠揉了揉眼睛。
太陽此時從厚厚雲層中探頭,萬丈光芒灑落人間。
宋朝朝三個字,如帶光環,刺入我的眼中。
短短一瞬,我的眼眶已經通紅。
章頡不知何時已經擠到我身邊,拍了拍我:「宋朝朝,你可真厲害!」
我回頭看他,眼淚猛地滾落。
他慌得不行:「你,你哭什麼?」
他在身上一頓亂摸,也沒摸出半張紙巾,最後為難地把衣袖遞給我:「別哭了,用這個擦擦。」
我就著他胳膊狠狠擦了把眼淚:「我是太開心了。」
原來我真的可以做到。
原來,我值得這樣燦爛的冬日暖陽。
原來,我也可以擁有不一樣的人生。
章頡把胳膊背到身後,淺淺笑了:「宋朝朝,我在重點班等你。」
具體的成績單還要去教室拿。
老李等在教室門口。
經過他身邊時,我笑得很開心:「李老師,真是遺憾,下學期不能當你學生了。」
老李嘴角抽了抽,皮笑肉不笑的:「穆軍他叔叔升官了,所以下學期,你還會是我的學生。」
這一刻,我周身的血液像被人倒進了冰塊,涼得可怕。
老李拍拍我的肩膀:「誰叫你不多考一分,那樣被頂下去的就是別人了。」
不!
問題不在我多考一分少考一分。
是這個規則,本來就是錯的。
可我現在太弱,我改變不了規則。
我隻能改變自己。
一定還有什麼辦法可以補救,一定還有。
我焦躁地在走廊來回走。
其間穆軍經過我身邊時還撞了我一下,他傲然地笑了笑:「對不起,這本來也不是你該站的地方。」
08
穆軍揚長而去,順著他離開的方向,我看到了一班的班主任,高一的年級組長,劉老師。
他就是機會。
我拔腿狂奔,趕在他辦公室門關上之前擠了進去,一把拽著他的胳膊。
「劉老師,請您將我收進重點班。」
「我一定會好好學,我絕對不會拖後腿,我的成績是夠的,我在平行班排第六……」
「我知道這很為難,我求您,求您給我一個機會。」
……
前世年少時,我恥於開口求人。
如今回頭看,與一輩子的前程比起來,幾句哀求算什麼?
劉老師皺著眉,神色為難。
突然辦公室門被敲響,章頡站在門口,身形筆直。
「劉老師,按照成績,宋朝朝本來就能……」
劉老師眉頭皺得更緊。
我趕緊打斷他:「章頡,你閉嘴。」
緊接著,我轉向劉老師:「老師,我對章頡沒有非分之想,我隻想進重點班,哪個班都行。」
「如果您有顧忌,」我深吸一口氣,「我以後可以跟章同學保持距離。」
章頡神色暗了許多。
劉老師深深看我一眼:「我不反對同學之間為了學習正常的交往。你先回家等消息,這件事,我會盡量為你爭取。」
我跟章頡一起下樓。
他嘴角抿得直直的,一言不發。
到了樓下,他甩開大步往前走。
我叫住他:「對不起,章頡。我們這樣在泥濘裡的人,一定要有拋下一切拼命往上的決心,隻有這樣,才能成功。」
我舉起手,迎著陽光伸出五指做虛空抓握狀:「我必須擁有一塊足夠分量的敲門磚,你明白嗎?」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我。
逆著光,他的表情氤氲模糊:「我現在明白了。」
他往前兩步,我看清了他眼底的柔和:「我理解你,但我更希望我們是作為共同進退的戰友,並肩走出困境。」
他成長得如此迅速。
與幾個月前害怕拋頭露面打菜的他判若兩人。
讓我羞愧。
回村的時候,張嬸正在院子裡殺明天要吃的雞。
雞身倒立,殷紅的血滴落在破口的大瓷碗裡,她不懷好意問我:「朝朝,考得咋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