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的小狐狸》, 本章共3863字, 更新于: 2025-02-18 16:20:44

供奉的牌位琳琅滿目。

這就無法靠怨氣識別了,我也記不得那些人的姓名,隻好撿新鮮的隨機戳翻。

如有誤傷,純屬誤傷。

楊興德起初還試圖喚人,現在在妖氣籠罩裡,狼狽得滿殿亂爬。

「白宜,白宜,是你,對不對?我知道是你回來了……」

他一聲聲喚我,叫魂似的,試圖喚起我的舊情。

他說他愛我,以前是不懂才那樣對我,很後悔傷害我,這麼多年一直在找我,派徒弟尋妖也是為了我。

人在生死面前實在什麼都編得出。

他說他愛我。

好惡心啊。

我沒繃住,手「一不小心」一抖,他便捂住脖子,說不出話來了。

「我也很愛你,愛你不會喘氣的樣子,」我深情款款道,「修煉這麼多年特地回來找你,有沒有很感動?」

他不敢動。

哦抱歉,是不會動。

屍體硬硬的,可能是死了。

我彎腰看了半晌,最後無趣地踢上一腳,轉身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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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出殿門一剎那,強光入眼,琉璃磚瓦上折射日暈晃晃。

我抬手擋了下,但仍被刺得合上雙目。

淚流滿面。

16

沒多耽擱,我重新化回原形,掠過重重雲檐。

很快到了山門殿。

高空風大,把我的狐狸毛吹得東倒西歪。

前頭路不通。

一方面陣法封閉,一方面人為隔絕。

某觀主千呼萬喚不出來的弟子們,此刻盡數圍在魏頌蘭身邊。

大仇得報,狐生好像都少了些意思。

我蹲坐在鸱吻,百無聊賴地理了理毛。

「原來你也沒安什麼好心嘛,所以那麼輕易從了我。」

至此還看不出是誰主導了這一切,我可算是白活了。

但我當著這麼多人抖出跟她的私情,連最近幾名女冠的神情都怪異起來、視線忍不住在我與她們倍受仰賴的大師姐之間遊移,她也面無表情。

望著我,她眼都未眨:「彼此。」

魏頌蘭顯然早知曉了她這師門光鮮殼子下的惡心勾當。

或許之前隻是想脫離,但我來後,她有了更好的選擇。

順水推舟,借刀殺人,籠絡人心,渡元觀完滿無缺地花落她手。

一石多鳥,何樂而不為?

我利用她雪恨,她利用我掌權——隻是彼此利用,所以,誰也莫道抱歉。

我與她相隔百尺,山風喧囂,人群紛擾。

但遙遙對視一霎間,倒覺日也昭,雲也杳。紅塵輕悄。

17

隨後一切發展皆合情理。

狐妖殺人,觀主遇害,餘下弟子群情激昂為師復仇,在師姐的帶領下捉拿兇犯。

山門被圍得水泄不通。

我在檐壁間上蹿下跳,左挪右移,表演活動靶子。

他們人多勢眾,又做足了準備,我逃得很不體面。

終於馬失前蹄,避過如雲流矢,沒避過一枚破空的五帝錢。

剎那,白毛綻紅血。

我腿一崴,從高處栽了下去。

視線被竹叢遮擋前,我看見魏頌蘭拈著剩餘銅幣立在牆下。

那一瞬神情甚不明晰。

不多時,腳步聲臨近,草葉被撥開。

魏頌蘭俯身探我脖頸。

我閉目一動不動。

她幽香的氣息拂動我銀須,一瞬竟比我這困獸還不穩當。

然後,我被她怒拍了一記。

「裝什麼死!」

什麼裝死,人家這叫「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睡著」。

我不滿地張開眼,翻了個身,枕上她的手,懶懶開嗓道:「將我示眾,你才能服眾。」

我靠著魏頌蘭,把脖子擱進她溫軟的掌心,期盼地望她:「你也是姑娘,你會對姑娘們好吧?」

不論是人類姑娘,還是妖精姑娘。

她說人的事自有人去管。

而我的事,「我們」的事,沒有人管。

並不是我非要與人作對,隻是我的仇,隻能自己報。

18

南章山於我是牢籠。

我曾被關在這裡十四年。

黃赤之道,玄門的雙修之法,本來並非邪術。

奈何被邪淫之徒利用,遂生出邪門歪道。

稱房術補益,增年延壽,可致長生。

受不少達官貴人暗中追捧。

明明最初的教義是「樂而有節」,後世卻從禁欲到縱欲到明禁實縱,一個極端走上又一個極端。

一場荒謬絕倫的災難由此伊始。

但糟蹋俗家女子易生事端,於是,百年前以渡元觀為首,將主意打到了妖精身上。

那時候,包括我在內,或是在人間胡作非為時不甚落網,或是懵懵懂懂剛化為精,被道觀圈禁豢養,淪為爐鼎,被用於糟踐玩樂提升修為,或被當作交易籌碼轉贈於人。

我看見有的同伴被折斷四肢,掏出妖丹,送回時隻剩一具屍首。

我很害怕。

我想活,故主動親近楊興德。

他那時還隻是門中弟子,不過受師長器重,頗有幾分話語權。

他喜愛我的美貌,喜歡我的乖順。

凡有忤逆,會被他以刈尾之刑示懲。

反正於妖而言,再生不難。

有一名世家貴女在道觀養病,時常投喂我們這些小動物。

尤其鍾愛於我。

當夜我的狐尾便被斬斷,送到她手裡供她把玩。

我連她一並恨毒了。

直至大妖造反,我們趁亂出逃。

我因受傷行動遲緩,與她下到堀室。

我以為她沒安好心,在她抱我時奮力掙扎,在她心口狠狠留下了三道爪痕。

但她卻割斷我頸上繩索,放我歸山林。

「你真美……好可惜,沒見過你的人形。」

溫熱的液體慢慢浸透狐毛,我被放下地時,聽見這聲呢喃仿若幻覺,猛然扭頭望她。

她的手流連於我的皮毛,卻隻推我一把,對我輕輕說了聲「走」。

……

我走了,頭也不回地奔入生天之途。

很久以後,我探聽此事後續,才知那時楊興德恐事情敗露,伙同師兄弟汙蔑住觀的女客妖邪附體,提議焚身以淨邪祟。

其家人信以為真,又或者是真是假皆不在意。

女兒,自然比不過家族臉面。

結果不言而喻。

我這樣恨,恨了一百一十七年,曾經懶怠貪玩的小狐狸,逼自己遁入深山隱入蒼嵐,潛心修行,隻為報仇。

如今還能勉強守著不傷無辜的底線,不過是受過那一人一恩,不願虧欠這世間。

隻是給過我溫暖的,世間也僅此一人。

那人最終還死在同類手中。

人啊……

人啊。

19

渡元觀終於輪到魏頌蘭做主。

楊興德那死老登最初收女徒弟安的是什麼心,單看這些個女冠對她們「師父」過世喜極而泣的態度也能猜到一二。

但畢竟是皇帝親封的道門威儀使,事情鬧得很大。

朝廷甚至派了專人暫管。

這麼多人看著,魏頌蘭接手不能名不正言不順。

至少得讓我這兇手陪個葬。

我又在地牢關了三日。

其間待遇極差,傷口發霉都沒人管。

是夜,魏頌蘭捏我的爪子。

細細端詳後,表情一言難盡。

「你這不是發霉……是愈合了,在長毛。」

哦,那沒事了。

我默默揣回爪。

這是第三日,她終於得空來看我,還很有臨終關懷意識地問我需不需要草墊。

草席裹屍?

我一聽,氣壞了,哇哇狐叫:「你們也太摳門了!」

我說我要褥子。

厚一點,嚴實一點,省得有人對我毛皮心動趁我無知無覺給我扒了。

她若有所思地走了。

我以為我這一覺睡過去就能直接見到閻王爺。

沒想昏昏沉沉中,身下像小船顛簸,搖搖蕩蕩將我晃醒。

睜眼,我迷迷瞪瞪頂開頭頂厚布。

青山迎面,天光大明。

我被背在一隻竹制背簍裡,身下棉布松軟。

本該在今日成為觀主的人,趁夜劫獄,帶我跑路了。

我在筐中顛來倒去換姿勢。

魏頌蘭察覺到了,問:「怎麼了?不舒服?」

「熱死了,」我張嘴號啕,「早知道要草墊了!」

「你自己選的。」她嘲笑我。

她嘲笑我啊!

我憤怒地起立,前爪在她肩膀大力扒拉。

可能不慎戳中了她痒痒肉,她連連笑,背簍也搖來晃去。

「白宜!哈哈……別鬧,你這傻狐狸。」

我聽著她的笑聲,哼哼唧唧,半天才安靜下來。

這世上,好像又多了一個願意給予我溫暖的人了。

「我們去哪兒?」

「過了前面山頭就是集鎮,先去那兒歇歇腳。」

我探出背簍,兩爪搭在邊緣,迎著山風向前望。

林麓蜿蜒,山色宜人。

我想了想,還是問:「你走了,渡元觀怎麼辦?」

「道觀有不少姑娘,玄門也有越來越多的姑娘,天下更有千千萬萬的姑娘。」她學著我的口吻復述。

「……」

我咂咂嘴,無話可說。

「謀劃那麼久,就這樣放棄了?」

「算了,那地方太髒。天下名山大川無數,去哪裡不好呢?」

拂曉清風徐徐,她走在岑峭的山徑,履險若夷。

我眯眸趴上她肩頭,舔了舔她側臉。

不曉得在人眼中狐狸笑是可怖還是可愛,反正我咧開了嘴。

像泊舟靠岸,忽然有一種奇異的安寧感。

好吧。

水送山迎,天地無極,去哪裡都好。

【番外·姻緣】

夜深,我們在鎮上落了腳。

報完仇實在讓狐心情好。

魏頌蘭挑燈研究下一站線路,我偎在她腳邊轉來轉去。

直至這時, 方有了確切的真實感。

我真的擺脫了南章山, 擺脫了一直籠罩我的陰影。

魏頌蘭為了我, 屬實犧牲良多。

「原來我對你這麼重要啊。」我越想越美。

「自戀。」她用腳撥我,嘴硬,「我隻是覺得你做了件好事, 罪不至死。」

狐狸耳朵隻聽得進我愛聽的。

我嘖嘖搖頭晃腦,蹦上床鋪打滾。

「絨毛控真可怕呀真可怕……」

一面滾,一面掉毛。

魏頌蘭過來搶被子, 讓我滾去地上睡。

我化出人形,但保留了狐尾, 塞進她手心。

她一手抓被角, 一手抓著毛茸茸, 立時卡了殼。

「……」

我用尾尖調戲地蹭她皓腕, 戲謔發問:「魏道長呀,你以前發現過自己這種癖好嗎?」

「我的癖好不是毛……」

她撇過臉,紅唇翕張兩下, 好似十分難以啟齒般,雪腮慢慢被燭光蒸熟。

好半晌, 她接著道:「是你。」

「啊?」

我狐狸腦袋嗡一下。

乖乖, 這也太會說情話了。

等腦子裡蒸汽散盡,我咂摸回憶了下, 時隔多日,成功將這話還給了她。

「巧言令色鮮矣仁!」

魏頌蘭俯身要來捉我,我靈活可媲泥鰍,鬧一陣便將她反壓到了床上,歡天喜地甩著蓬松的大尾巴剝她衣衫。

這可是名也正言也順。

她蹬了我幾腳,但力道比那回中毒時還輕,臉頰紅霞不退, 欲拒還迎。

剝到一半, 我看見她胸口有奇怪的胎記。

「杜家幺小姐,霍安念念不忘多年,還以為是個大家閨秀、淑靜佳人,原來性子這樣烈?」

「幸不」我仔仔細細看那細痕, 像是利爪留下的三條疤。

她眸光迷蒙:「啊, 這個,是生來便帶著的……」

魏頌蘭回憶道:「那時有雲遊道長路過, 便道我與玄門有緣, 但我生身父母一直覺得不祥……後來家中遭厄, 他們順勢將我丟給了道觀……」

我埋頭抱住她。

她忍不住笑,推我腦袋:「別咬,痒……啊……」她語不成調。

我悶聲不吭,眼淚卻落下來。

她愕然低頭,看到滴在肌膚上的那滴清液, 伸手捧我臉頰。

浮爍的眸波像要將我融化其中, 好笑道:「明明是你在欺負我,怎麼反倒委屈……」

我已然明了她那句「巧言令色」的情話。

前世為她所救時,我無力維持人身。她從未見過我人形模樣, 是以這般執著於我的狐狸形態。

原來一切皆有跡可循。

我終於舍得松開,爬上去尋她的唇,含含糊糊抽噎。

「我愛你……」

她的眉眼漾開水一般的溫柔,輕輕回吻:「我知道啊。」

……

不幸是她, 萬幸是她。

幸有我來,春風解意,春蘭未孤。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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